送走了天策府的人,劉文靜並沒有着急回去。
他站在東宮的庭院之中,看着張麒麟和安陽公主圍繞着一桶煙火。
劉文靜看了很久,張麒麟手上拿着火摺子,鼓勵安陽公主讓她嘗試着去點火。
安陽則捂着耳朵不敢上前,卻又躍躍欲試。
張麒麟這個孩子,深受東宮上下所有人的喜歡。
他雖然出身很高,但完全沒有那些貴族子弟們的傲氣。
不僅如此,這小子學習慾望之強,讓劉文靜甚是心驚。
他對任何自己不會的技能都有一種發自肺腑的渴望。
好像是一個在沙漠裡行走多日的人遇到水源一樣。
別管是劉三刀的手法,還是文淵的武藝,就連王保能用雙手吹出十八種聲調的特長,張麒麟也一本正經的向他求教。
雍州的太平教現在已經完全被官府收編。
明年就正式公開運營的雍州理工學院的院長,就是張麒麟的老師,原來的太平教教主。
在這一點上,劉文靜十分佩服樑俊。
很多人和很多事,在劉文靜的眼裡只有徹底的根除方纔心安。
可在樑俊的心中,卻很少動殺念。
換作任何一個勢力,對於張角這種有謀反前科的人,都不會放心讓他在雍州身居高位。
可樑俊不僅沒有除掉張角,反而讓張角擔任理工學院的院長。
樑俊用自己的行爲向着劉文靜展示了另外一種統一天下的法子。
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讓敵人越來越少,把朋友變的越來越多。
最開始的時候,劉文靜還以爲這是樑俊優柔寡斷,婦人之仁的表現。
隨着時間的推移,劉文靜慢慢的體會到了其中的大智慧。
如果沒有張角和他的那幫信徒們的加入,雍州想要達到現在的規模可以說基本上不可能。
也正因此,劉文靜才同意了樑俊針對天策府的方案。
安陽公主終於還是鼓起勇氣,拿起火摺子點着了煙火。
炫目的煙火飛到天空之中,迸發出萬點星光、
引得安陽公主拍手叫好。
“劉先生,秦王走了麼?”張麒麟早就發現了站在一旁的劉文靜。
等安陽公主點着煙火之後,他快步走到劉文靜身邊,擡着頭看向這位東宮的首席謀主。
“秦王走了。”
劉文靜蹲下身,看着張麒麟微微笑道。
張麒麟皺了皺眉,像是有些想不通:“爲什麼不殺掉他呢?”
劉文靜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腦袋。
張麒麟是他見過天賦最高的人,沒有之一,劉文靜早就做好了以後讓他接替自己位置的打算。
因此對張麒麟能夠說出這樣的話,沒有任何的意外。
反而是饒有興趣的問道:“爲什麼要殺了秦王呢?現在咱們東宮的處境十分險惡,稍有不慎,就會陷入萬劫不復。”
張麒麟搖了搖頭,道:“太子老師和劉先生都想錯了,咱們東宮纔是長安城裡誰也不怕的,秦王今日裡來,分明就是苦肉計。”
劉文靜總是能從張麒麟這裡得到驚喜,聽到張麒麟這樣說,劉文靜笑的更開心了:“你說說,爲什麼咱們東宮在長安城裡誰都不怕?”
張麒麟眨着大眼睛道:“太子老師經常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咱們東宮的鞋在雍州,秦王他們的鞋在長安。咱們就算殺了秦王,軍機處的人也不敢對咱們怎麼樣,反而會因爲秦王死了,蠶食天策府的實力。”
“嗯,說的沒錯,但是這對咱們東宮有什麼好處呢?前日殺了韓勵,今日殺了秦王,後日再殺了和咱們東宮作對的人,最後整個長安城裡全都是東宮的敵人,到時候咱們該怎麼辦呢?”
張麒麟想了想,道:“今日殺了秦王,明日就不用在殺和咱們東宮作對的人了。”
“爲什麼呢?”
“因爲太子老師就可以成爲皇帝老師了。”
張麒麟自信滿滿的說道:“太子老師和劉先生,不是已經決定要逼宮了麼?”
劉文靜皺了皺眉,心中一驚,沉聲道:“麒麟,你是如何知道太子老師和我有這個打算的?”
“我發現咱們今天晚上煮的餃子少了。”張麒麟指着院牆角堆着的大鍋道。
劉文靜有些不知所謂,問道:“餃子少了,又能說明什麼呢?”
“餃子少了,說明沒有給山蠻狼騎衛煮,也就是說山蠻狼騎衛不在咱們東宮之中了。”
張麒麟一臉的嚴肅,井井有條的分析着。
“長安城內那些人,都在猜咱們把山蠻狼騎衛藏到哪裡去了,誰也沒有想到太子老師把他們全都藏在了東宮。”
“現在山蠻狼騎衛不在東宮了,肯定去了別處,這個時候動山蠻狼騎,太子老師一定是要幹大事了。”
逼宮的想法並不是今日才做的決定。
自打和軍機處對峙之後,樑俊和劉文靜就一直在想接下來該如何打算。
逼宮只是其中的一個方案,爲了以防萬一,樑俊便暗中將藏在東宮的二百山蠻狼騎轉移了。
此事整個東宮之中只有三個人知道,就連李秀寧都不知情。
張麒麟靠着水餃煮少了就能推算出來,倒是讓劉文靜十分的意外。
劉文靜見張麒麟說完,一臉期待的看着自己,緩緩的點了點頭,道:“你猜的沒錯。”
原本以爲張麒麟得到自己的肯定,必然會欣喜萬分。
畢竟能夠靠着誰也沒有在意的細節就推算出這種大事,莫說是一個孩子,就算是成年人也會興奮。
張麒麟的臉上露出淡淡的憂傷,看着劉文靜道:“先生,咱們當真是要和天下人爲敵麼?”
劉文靜見張麒麟說出這話,一邊爲他的聰明而高興,一邊又悠悠的嘆了一口氣。
“天下人?太子爺沒有想過,我也沒有想過。軍機處和皇帝,他們並不能代表天下人。”
張麒麟撅了撅嘴巴,他怎麼也想不通爲什麼自己的太子老師和絕頂聰明的劉先生會選擇這一條路。
“可是,一旦秦王他們藉着逼宮將弒君的罪名放在太子老師頭上,咱們東宮就成了天下人眼中的亂臣賊子。”
劉文靜摸了摸他的腦袋,沒有說話。
看着爲東宮命運擔憂的張麒麟心中升起一股暖意。
張麒麟委屈巴巴的看着沉默不語的劉文靜,心中越想越憋屈。
“你雖然很聰明,也能分得清利弊,可終究還是年幼。世上從來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咱們東宮若想做到歷朝歷代都沒做到的事,就得承受歷朝歷代誰也沒有承受過的壓力。”
“你太子老師從進了長安,就一直想方設法平衡各方勢力,想要通過穩定炎朝朝政的法子平穩改制。”
劉文靜搖了搖頭:“可終究還是失敗了。”
張麒麟眨着眼睛,滿臉的不服氣,但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不明白自己那個無所不知的太子老師和這位算無遺策的劉先生,爲什麼要選擇最難走的一條路。
在他看來,現在長安城的局勢越是混亂,對東宮越有利。
太子也完全可以趁着這個機會,將皇帝拉下馬。
爲什麼他們卻不這麼做呢?
反而要聯合對東宮敵意很深的軍機處,聯合與東宮勢同水火的東宮。
張麒麟不明白。
他還想發問,煙火已經放完,安陽公主蹦蹦跳跳的跑了過來,高聲道:“張麒麟,張麒麟,你再去搬一箱煙火來,我要放煙火。”
安陽公主的小臉紅撲撲的,搓着小手去張麒麟的衣衫。
“去吧,有些事你現在不明白,以後就會明白的。”
劉文靜站起身來,衝着張麒麟露出笑臉,隨後轉身衝着樑俊的書房走去。
張麒麟看着劉文靜的背影,咬了咬牙。
“劉先生,等我長大了,一定把讓這幫和咱們東宮作對的人後悔。”
劉文靜並不知道張麒麟的決心,但他對張麒麟今天的言行還是很滿意的。
東宮未來的路還很長,長到劉文靜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看到成功的那一天。
但是有張麒麟在,劉文靜相信,樑俊想要的那一天一定會來臨的。
進了樑俊的書房,李秀寧已經回屋休息了。
姚廣孝和上官瑞鶴在一旁的書桌前看着新來的情報。
見劉文靜回來,只是擡了擡頭,並沒有過多的在意。
“送走了?”
“送走了。”
樑俊放下手中的書,點了一根菸,道:“我把之前咱們定的計劃和姚少師說了。”
“哦,少師怎麼看?”
劉文靜並不意外,坐下來端起一杯茶來慢慢品着。
姚廣孝放下手中的情報,神色有些複雜的看着劉文靜。
“軍師爲何要同意殿下的計劃?”
劉文靜微微一笑,道:“剛剛張麒麟也這樣問我。”
“張麒麟?”姚廣孝一愣,隨即想起了進了東宮見到的那個渾身上下充滿了靈氣的孩子。
劉文靜點了點頭,道:“沒錯,他不僅問我爲什麼要放過秦王,還告訴我,他通過今日沒有煮山蠻狼衛的餃子,推測出咱們要逼宮的事。”
樑俊一愣,隨後道:“哎,這是我的失誤,沒有考慮到這個細節。”
上官瑞鶴則道:“殿下不用擔心,就算其他人猜到了,到了這個時候,也都無所謂了。畢竟秦王能夠安然無恙的走出東宮,想必我那位師兄也能猜到咱們要幹什麼了。”
“是啊,秦王這一出東宮,只怕長安城所有的人都在爲十五天之後的盛會做準備了。”
劉文靜感慨道。
大家都不是傻子,東宮在算計別人的時候,其他人也都等待着機會給東宮致命一擊。
所有人都在賭,只不過有的人押的賭太小,不值得別人注意。
有的人則押下了身家性命,別人一看就知道意圖。
“少師問我爲什麼要同意殿下的計劃。”劉文靜看着這位被夫子倍加推崇的師兄,笑道:“因爲只有這一個路,所有的人都認爲東宮不會選擇。”
姚廣孝深以爲然的點了點頭,劉文靜說的沒錯。
當樑俊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他的時候,姚廣孝極力的反對。
他一度以爲東宮的人腦子全都被驢踢了,尤其是劉文靜,居然能夠同意這樣愚蠢的計劃。
“雖然如此,但這計劃的代價未免有些太大了,稍有不慎,整個東宮就會滿盤皆輸。”
姚廣孝內心裡還是對這個計劃有些抗拒。
上官瑞鶴一邊翻看情報,一邊漫不經心的道:“師兄啊,你剛進長安,不知道這其中的兇險。咱們東宮爲什麼一直那麼被動,原因很簡單。”
他說到這,擡起頭來看着姚廣孝笑道:“那就是自打太子殿下進長安城以來,做了太多周密的計劃,結果沒有一個計劃能夠按照預想中的進行。”
“長安城內的能人異士太多了,誰也沒有辦法預料到這些能人異士們有什麼花招,誰也沒有能力將所有人都騙過去。”
姚廣孝臉色有些陰沉,道:“就算如此,一旦太子殿下揹負了弒君的名聲,就算整個計劃再周密,到時候天下各路諸侯羣起而攻之,東宮就算有十個劉文靜,十個上官瑞鶴,一百個姚廣孝,只怕也難以招架。”
樑俊擡起手來,示意姚廣孝稍安勿躁,哈哈一笑,道:“少師說的是,少師不用着急。”
姚廣孝看向樑俊,想要聽一聽他的解釋。
“少師一心爲我樑俊,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有一點,可能少師並不清楚,我做了那麼多事,目的並不是爲了當皇帝。”
樑俊語氣很是堅定:“如果我想的是當皇帝,那麼這個計劃顯然是自尋死路,可如果我不是爲了皇位,皇帝的死算不算在我的頭上,也就沒有那麼重要了。”
“而且,雍州的改制已經初見成效,擺在咱們東宮面前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把雍州的模式推廣到炎朝所有州道。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路可以走。”
劉文靜道:“一旦咱們走出雍州,光是把土地分配給窮苦百姓這件事,就足以讓天下的門閥、士族、鄉紳站到咱們的對立面。”
上官瑞鶴也跟着道:“這幫門閥鄉紳全都是見利忘義之徒,就算咱們做的再好,一旦觸碰到他們根本的利益,這幫人就會馬上露出獠牙。與其被動接受,不如主動出擊,告訴天下人,東宮要做的就是與他們爲敵,就是要拯救被他們壓迫的百姓們。”
姚廣孝沒有說話,陷入了沉思。
許久,才緩緩的點了點頭,道:“殿下高義,只是咱們一旦失敗,後世史書之上,就會把殿下列爲董卓之流。”
“董卓?”樑俊冷冷一笑,道:“本王也早就做好了十八路諸侯討伐東宮的準備。只是不知道他們這些人有沒有那麼好的牙口。”
“秦王既然敢學黃蓋給東宮演一出苦肉計,本王當一回董卓又如何。也該是讓他們這幫封建王朝思想的老頑固睜開眼看一看世界了。”
上官瑞鶴不動聲色的從懷裡拿出一份情報,遞給了姚廣孝。
姚廣孝一愣:“這是?”
“這是太子殿下在雍州時候,讓北涼王派人越過西域勘查的情報,幾天前才送來。”
姚廣孝心中一驚,接過來看了看。
只見那情報上寫道:“過西域再往西,海之對岸有國,未知其名,聞之其國有鉅變,造船開海,船隊成艦,其艦隊名曰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