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家國天下,確實值得人欽佩。”十娘道,“辛寅他們是,戰死疆場的戰士們更是。沒有這些人,就沒有大梁的富強。”
“此次戰死的將領父皇都進行了追封。六舅舅他……”慕遙遲疑道,雖然母妃說今日不說憂心事,可這件事情藏在他心裡他始終覺得憋屈。
“想說就說吧,原就是擔心你承受不了,纔想着你休息後再從長計議的。”十娘看到兒子那張變得堅毅菱角分明的臉,點頭示意。
“兒子不累,兒子就是想問,六舅舅這事,阿孃打算如何?杜家和三爺爺那,會責難阿孃麼?”慕遙擔憂道,有些話,他想說,但不知從何開口,只好退而求其次,先從杜家問起。
“三日後,是六哥入土爲安的日子,本宮會親自登門。”十娘聲音低了下去,“當着京城權貴的面,向你三爺爺和杜家請罪。”
“阿孃您?先不說父皇同不同意您出宮,這法子,這麼逼三爺爺,能行麼?”慕遙並不看好此舉,杜賢雨不是那種輕易就範的人。
“不是本宮心狠逼他,是唯有這麼做,才能保住他和杜家。在天下人面前做的這一齣戲,他必須明白本宮的用心。”十娘嘆息,“杜家看似滿門容華,到底還是擺脫不了武將出身的事實。盛世中不需要太多會打仗的將領,治國卻需要大批的文臣。”
“表哥們相繼授官升遷,會好起來的。”慕遙開口勸慰道,但他內心明白,母妃此舉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杜家在朝中文臣中,唯一能被父皇另眼相看的,唯有一個杜賢雨。太子太師的名頭,不是誰都能輕易加封的。其他人也並未入父皇眼。
“是啊,會好起來的。六哥的犧牲不會白費的。杜家,在不能讓任何人欺辱。”十娘想到那個在晨曦中笑着對她說“十妹不怕,六哥會護着你的”的男人,眼睛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阿孃,有一事,兒臣不知當講不當講。”慕遙湊近母妃,低聲道,“當日兒臣與四弟五弟追擊倉皇而逃的赫都,遇到了大姐。”
“她一個女子出現在戰場上,反常即妖。”十娘開口打斷慕遙,“你出征前,阿孃不是說過要遠離她?”
“兒子記得阿孃說過的話,看到大姐就放棄了追擊,準備撤回。”慕遙皺眉,“四弟和五弟比起兒子來,纔是真的狠。兒子自嘆不如。”
“一個心狠手辣,一個落井下石。柳氏和納蘭氏的兒子,會有心善的?”十娘嗤笑,“只有阿孃的傻兒子,纔會顧忌跟他們的親情。”
“兒子撤回時,看五弟求助的目光,就帶上了他一起撤走。四弟至始至終都沒有撤回的意願。反倒是對大姐的求助產生了興趣。”慕遙回憶起當日的情形,“我們撤回不久,就聽到了很大的聲響,還有大姐的笑聲,四弟那確實聽不到任何聲音傳出。”
“本宮沒猜錯的話,他應是中了你大姐的埋伏。”十娘推理道,“你大姐心中的仇恨,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你們身爲你父皇的兒子,被她恨屋及烏也屬正常。”
“兒子原也是這麼猜想。可六舅舅的事,讓兒臣開始懷疑這一切。”慕遙接着回憶,“我跟五弟一路疾馳,碰到了來接應的六舅舅。兒子說實話,當時有一瞬間是想除掉四弟的。不是爲了那位置,而是本能的覺得六舅舅會因爲他出事。”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十娘捏了把乖乖窩在大兒子懷裡聽他們講話的小兒子的臉。
“兒子如果能在狠點,六舅舅也就不會……”慕遙忍着怒氣道,“兒子見到舅舅,就催着回營。大姐那,肯定有詐,舅舅不能去冒險。四弟沒了,父皇還有其他兒子,六舅舅卻是三房唯一的血脈。可是,五弟他,他竟然把四弟受困的消息告訴了舅舅。”
“依着六哥的爲人,你們不點破他還能當作不知道,爲了大局他自會護你兩安全。但你五弟點破了,他就勢必會去營救你四弟。君臣君臣,君要臣死,臣自當遵旨。”十娘向着納蘭氏寢宮的方向輕笑,“納蘭氏倒是養了個好兒子,算計起我杜家的人毫不手軟。”
“之後,我們一路安全回營,跟三舅舅和堂哥匯合。堂哥即可帶兵去追截,結果不但赫都跑了,舅舅也不見蹤影。四弟昏迷不醒,大姐被俘,一口咬定舅舅被他們殺了。”
“你大姐跟着回來了?”十娘對這個間接害死自己哥哥的大公主,是一點好感也無,看着兒子點頭,就氣不打一處來,“呵,她還有臉回來?!”
“大姐她神志有些不清,父皇做主先把她安置在洛城行宮,並未回京。”慕遙遲疑了片刻,“阿孃,您知道當年昭信夫人的事麼?就是大姐生母的事。兒子總覺得這一切,好似一張大的網在罩着咱們。一直有種早晚有一天會被拽網的人束縛而死的壓抑感。”
“你舅舅的戰死,跟你大姐脫不了干係,你的好四弟好五弟也跑不了。”十娘冷哼,“知道心軟的下場?”
“兒子錯了。”慕遙低頭,“六舅舅因爲他們而失蹤,實則是因爲兒子的心軟顧念兄弟情而以身涉險。我會陪着母妃去杜家負荊請罪。”
“你舅舅和你,都是心腸太軟。明明是戰場上殺伐決斷的人,面對這些不懷好意的人時,爲何不反擊?”
“兒子愧對舅舅。阿孃,四弟五弟的所做所爲,父皇一清二楚,但爲了皇家的顏面,勢必不能公開。舅舅之死也被定義做爲國捐軀。可杜府和三爺爺還沒收到消息,咱們?”
“你當你三舅舅是吃素的。這些八成隨着你三舅舅的家書回京,家裡已經知道了。不然,你三爺爺會聽本宮的勸,乖乖的被你父皇提拔。不抗旨不遵都是好的了。”
“那阿孃還要上演那齣戲?”慕遙不解,“既然三爺爺已經有了轉寰,爲何還要大張旗鼓的上門。”
“因爲,要打你父皇的臉!”十娘冷聲道,“本宮是代替他去杜府弔唁、請罪的,這是他欠杜家的。這是其一,其二,你九舅舅、十舅舅和十一舅舅本宮會同三嬸祖母挑選後,過繼,延續三房香火。”
“六舅舅的家眷?”慕遙問道,“當真沒有一個可以承嗣的?”
“六哥自從六嫂難產而亡後,再未曾娶妻。身邊伺候的,倒是生了幾個女兒。因六哥常年在軍中,婚事反倒耽擱了下來。家裡本來準備大戰結束後,給六哥續絃的,六哥也是同意的。誰承想,他倒是乾淨的去了。”
“就是說,舅舅們會過繼一個給三房。”慕遙皺眉,“小舅舅這會不是在鳳城外圍麼?如何回來?”
“鳳陽戰事進入拉鋸戰,他回京倒也無礙,就看你父皇的意思了。”十娘眼神閃過寒氣,“鳳陽沒有個二三年,別想拿下。”
“鳳陽,鳳陽!”慕遙抱着弟弟怕下他啃手的小手,“倒是個難題。”
“由你父皇操心去吧。你剛回京,一路奔波,辛苦了。時候不早了,早點回去歇着吧。明日還需早朝。”十娘接過大兒子懷裡的小兒子,開始趕人。
“那母妃也早些歇息,兒臣告退。”慕遙拱手後,轉身離開。
“遙兒。”十娘突然開口叫住了已經走到門口的兒子,待他回頭,方纔叮囑道,“在你入畫姑姑面前莫提你六舅舅,提到了不過是徒惹傷心罷了。”
“兒子曉得。”慕遙應下了,推開房門離開。
“世間之事,求不得最苦。”十娘輕聲念道。
“阿孃不哭。”慕靖突然伸出小胖手,摸摸十孃的眼睛。
“阿孃沒哭。”十娘微笑,“阿孃看到你哥哥回來,高興的很。”
“阿孃眼睛裡沒有笑,阿孃心裡在哭。”慕靖把頭埋在十孃的胸前,“靖兒聽到了,阿孃想舅舅,阿孃不哭。靖兒跟哥哥一起保護阿孃。”
“靖兒快些長大吧。”十娘緊了緊懷抱,輕聲嘆息。
熙嘉二十四年二月初六,杜府。
一片縞素的杜府,沉浸在悲痛中的杜府,自六哥兒遺物返家後,就開始閉門謝客,爲六哥兒建立衣冠冢。
十孃的鑾駕,從玄武大街一路過來,爲了淑妃歸家,整條大街都戒嚴了。三皇子也就是現今的良郡王,騎馬跟在淑妃鑾駕邊護衛,兩人親自登門弔唁,讓杜府門前進不去的賓客俱是一驚。
杜府衆人並未出門迎接,即便是當朝的淑妃娘娘,也跟他們一樣吃了閉門羹。來杜府弔唁卻被拒之門外的人,看到淑妃,心裡倒是平復不少。杜家怕是真的傷心,不是故意刁難衆人。
淑妃車駕被攔,就從鑾駕中走出,準備親自敲門。她渾身上下素白,頭上只簡單挽着一琉璃簪子。眼圈通紅,顯然剛剛哭過,渾身上下透着股悲痛和無力。
淑妃和三皇子在杜府門前敲門,那先前還應答的守門人,確實再無迴應。
十娘看來身側的兒子一眼,身子一低,跪在了杜府門前。
“阿孃,快起來。”慕遙震撼了,他以爲他母妃不過是說說而已,誰承想是實實在在的下跪請罪。
“大伯父,祖母,三叔,不孝女杜十娘,回來給你們賠罪了!”十娘高聲道,“雲哥之事,是十娘莽撞,在皇上面前薦了他。致使雲哥戰死疆場,爲國捐軀。十娘對不起杜家的列祖列宗,甘願自罰。求你們看在骨肉一場的份上,讓十孃親自給雲哥上柱香,親自送他一程。雲哥,十娘對不起你。”
“阿孃,您先起來,您身子一向虛,不能怎麼跪着的。父皇都不讓您跪的。”慕遙說着就要攙扶起十娘。
“遙兒放手,這是母妃應得的懲罰。”十娘推開兒子,“你呆在一邊,不用管我。”
“父債子償,遙兒替母妃跪,母妃起來。”慕遙堅持,他始終認爲他母妃是需要他護着的。
“母妃錯了,就要自己承擔。你這孩子,快起來。”十娘拉身邊的兒子,卻險些用力過猛栽倒在地。
“母妃!”慕遙穩住身子,穩住母親,“您不起,遙兒就陪着您跪。”
慕遙話音剛落,杜府的大門嘎吱一聲開了。開門的是先前守門的人,隨着他的動作,大門開闔處站着的人影顯露出來。
“淑妃娘娘和良郡王是代表皇家來參加小兒的喪事的?”杜賢雨一身黑衣,顯得落寞許多,他眼底的譏誚藏也藏不住,“小兒福薄,不勞動您二位了。家裡也沒有設水酒招待您兩位,二位的心意杜某心領了,請回吧。”
“三爺爺,母妃只是想給六舅舅上柱香。”慕遙擡頭對上杜賢雨探究的目光,“六舅舅要是還在,看到您刁難他的小妹妹,一定不會開心的。”
“良郡王好口才,只下官不知,我兒心中所想你如何得知?”杜賢雨這話帶着諷刺,帶着怨恨,帶着不屑,帶着傷痛,種種情緒涌上來,他自己眼圈先紅了。
“舅舅曾說過,他和三舅舅上戰場,一是保家衛國,第二就是爲了讓我母妃在宮裡有個依靠,過得開心一些。”慕遙跪着道,“三爺爺若是信不過遙兒,可以詢問三舅舅,問過後即知真假。”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難不成還能換回我兒子?”杜賢雨哽咽,“慕家的人,個個能言善辯,杜家不欠你們,也請你們不要打擾我兒英靈。”
“三爺爺,我們真的只是想上柱香而已,求您了。”慕遙喊道。
“滾!”杜賢雨怒道,“關門。”
黑色的厚重大門關上,十娘一動不動的額跪在門前,“十娘既然請罪就能承擔後果,家族不原諒,十娘願長跪不起。”
淑妃說完這話後,真的跪在地上不在言語,不在動作。
半個時辰後,大門緩緩開啓,門後這次出現的是一頭白髮的杜家老夫人和她身後的杜家衆人。老
夫人被丫鬟攙扶着,手拄着龍頭柺杖,示意丫鬟上前,她的貼身丫鬟忙扶上前起十娘,“娘娘請起,老夫人有話要說。”
十娘被老夫人的丫鬟的攙扶,不由自主的起身,心裡暗道,果然有武藝,祖母還是手段了得,老當益壯。
十娘和兒子戰在門前,隔着大門,跟老夫人領着的杜家人面對面。
老夫人扶着柺杖,下跪,“杜家上下恭迎淑妃娘娘回府。娘娘金安。”
她身後的杜家人也都跪在了十娘面前,齊聲道,“杜家上下恭迎淑妃娘娘回府。娘娘萬福金安。”
十娘擺擺手,身邊的太監叫起,“起——”
杜家衆人起身,十娘再次下拜,“方纔是國禮,此爲家禮。十娘給祖母,各位伯父伯母、兄嫂們請安了。”
“娘娘使不得。”老夫人忙示意丫鬟攙扶。
待十娘起身,老夫人對着府外的人道,“我老婆子代表杜家再此謝謝大家了,雲哥兒去了,杜家想安靜的送孩子走,各位請回吧。”
府外真心弔唁的,假意看熱鬧的,聽聞這話,不得不起身離開。
等他們走的差不多了,老夫人伸手,“丫頭來,跟祖母走。你三叔不會有事!杜家不會有事!你也不能有事!咱們回家。”
“哎,祖母。”十娘忍着涌上來的眼淚,擡腳踏入她離開了十六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