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張贊走在回村的路上,滿腦子想的都是蘇潤梔中午講的八股文的結構,一項一項地回想,記不清的時候就翻出自己當時做的筆記來看。
就這樣,張贊一邊走,一邊口裡唸唸有詞,一邊翻看筆記,偶爾還要被地上的野草和凸出的樹根絆一下,踉踉蹌蹌的東倒西歪。
他這副模樣,弄得在地裡勞作了一天的老農嘆息,一邊準備收工一邊還不忘教育自己的兒子:“看吧,這就是所謂的讀書人,瘋瘋癲癲的跟自己說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還賊能花錢,拿來何用?”
在一般人看來,唸書雖有飛黃騰達的機會,但風險太大,投資約等於傾家蕩產,而結果是不一定有產出。所以,寧可老老實實地種地,安心過日子,也絕不去沾染這玩意。
張贊卻是不知道這個的,不知道自己成了別人眼中的廢物。以至於回到家的時候臉上笑意盈盈,弄得剛回家還坐在院子裡清洗鋤頭的張父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來。
“贊兒,你樂啥呢?”
“爹,你不知道,我今天終於學會了作制義。”
“哦,是嗎?哈哈哈!我兒突然開竅了!祖先保佑!你爹當年就是因爲不會這時文,所以才屢試不中。”
說起來,張父當年也考了幾次,但始終差點火候,又不想拖累家人,便安心回來做了個田舍漢。
但因爲識得許多字,便是沒啥職務在身,在村裡也頗受人尊敬,許多人找他幫忙寫信回信算賬起名。
單單是這個,也是石頭村的頭一份。
“你是如何領悟到其中精義的?”
不可能去了同窗家大半天,一下子就悟到了吧。
“爹你不知道,蘇潤梔講得好,一點一點掰碎瞭解析,他教我的。當然,我也不傻,自己琢磨了一下午,剛剛回來的路上也琢磨了許久。這不,一下子茅塞頓開。”
“嗯,倒是比你老子強!想當年我就是卡在了這上頭……”
“我兒自然比你聰慧!”
張母從竈房裡出來,滿身的煙火氣,臉上卻帶着笑,“唸了一天的書,累了吧?快洗把臉,你二姐三妹快把飯做好了。”
“我還不餓呢,娘,中午在蘇潤梔家吃了許多,走之前又吃了碗酸辣粉墊底。”
聞言,張母心裡更加高興,又有些過意不去。
他們家的情況與蘇家相似,但卻早就分了家,各過各的。
張贊每次去蘇家,中午都會蹭一頓飯,這倒也罷了。關鍵是,每次去了,回來總會說自己又學到了什麼。
跟這樣的同窗交往,她放心得很,卻也覺得欠了人家。
倒是張父看得開,說這是同窗之間的事,要怎麼交往,跟他們大人無關。
第二天,三個人一起把昨日圍繞“及其廣大草”這個題目做的八股文交給了岑夫子,然後安靜地坐在學堂裡等待岑夫子叫他們去。
果不其然,三人陸續被叫了進去,無一例外都受到了表揚,又說即便他們現在的文筆略顯幼稚,沒甚驚豔的地方,但若是單單從格式上來說,卻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甚至還很出彩,簡直就像是把八股文給摸透了。
蘇潤梔聽了,不但不高興,反而有些鬱悶。
要說他這幾年看的書也確實不少了,除了考試用的指定用書各類教科書,就連大家的經註批注也看了,說起來積累也差不多了。
但奈何就是寫不出錦繡文章來,最多稱得上中規中矩。
就好像,嗯,好像是到了瓶頸期一般,就等着更大的閱讀量、更多的積累和練習去衝破。
但蘇潤偉和張贊就不一樣了,這還是他倆頭次在八股文方面得了如此高的評價,以往可都是“還未入門,沒有摸到門道”之類的話。
受到了鼓勵,兩人便更加認真了。
就這樣,直到過年前,三人一有空便結伴在蘇家後院的那個竹棚子裡看書習字作文,又或者互相考較,學識有了大幅的提升。
張贊和蘇潤偉覺得時間很緊,但蘇潤梔卻覺得十分輕鬆。每日裡,除去複習和練字時間,他還剩下不少空閒時間。想了想,他便決定將之利用起來,最好是能夠賺錢的法子。
他首先想到的是抄書,但很快就將這個想法否定了。
要說誰會去書肆裡買手抄本的書,而不是印得精美的字跡標準的?是那些比他們家更窮的同他們一樣的寒門學子。
但這類人雖然窮,要求卻很高,字跡工整僅僅是其中最起碼的要求,還要有風骨。
而他現在的字,暫時還達不到這種要求,工整有餘,風骨未成,說白了就是會泯然衆人。
不說買家了,估計店老闆就不會很滿意。
其次便是想着馬上就要過年了,這段時間家家戶戶都會去鎮上買對聯和年畫。既然這樣,他便想去鎮上買些紅紙回來,再把前世那些內容喜慶寓意吉祥的對聯寫出來,想來是有人會買的。
關鍵是還能小賺一筆。
幾乎所有的人家,不管再窮,過年的時候都會在大門貼對聯。當然,蘇潤梔也見過非常節省的那種,不知道從哪裡要的紅紙,在上面均勻地畫七個或者五個圈,然後就這樣貼在門楹上。
他把這想法跟王氏和蘇老頭一說,倆人都十分贊同。
第二天晚上,王氏從鎮上做買賣回來的時候手裡便多了好幾沓紅紙。
只是,這紅紙尺寸寬大,卻是需要先裁好才行。
第二天一早,蘇潤梔和蘇潤偉兩人將院子裡打掃乾淨了,又將桌子擡了出來,這纔將紅紙放在上面,又大致量了一番,這纔拿起阮氏做針線的剪刀一一裁了。
見這活這樣簡單,大丫二丫也出手幫忙。
“小羊,照着這個尺寸裁就行,是不是?”
蘇潤梔一看,大丫二丫直接拿了他之前剪好的寬度作爲樣板,便笑着道,“是的,大姐二姐。不過我不忙的,你們不用幫我弄。”
“是啊,你們可以去找我姐玩。又或者去李嬸家,我可是聽說她家殺了一隻大公雞,那尾巴上的毛可好看了,你們不是要做毽子麼!”
“不用了,小孩子才玩那個,我們都多大了?好了,你倆去屋裡寫字吧,剩下的交給我們就行。”
二人一想也是,寫字他們在行,但裁剪什麼的卻肯定不如大丫二丫,且這也不費勁,也就由着她們去了。
進屋後,蘇潤偉便道:“我這字就算了,這次就由你來寫。等我明年練好了,我再寫。”
只是,到底是拿起筆寫了兩幅,準備供自家用。
那些講究的人家不一定看得上,但李氏和蘇二山肯定是會當寶貝看的。
等思緒理好,蘇潤梔便沉下心開始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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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還有點小心翼翼的,生怕寫錯了,浪費紅紙和墨水,但到後面就越寫越順,待到王氏幾人關了鋪子回到家時,他已經寫了一百多副,把王氏買的紅紙全用光了。
“呀,小羊寫的字越來越好看了!”
拿起一副對聯,王氏笑的臉上都開花了,開鋪子站了一天的疲勞一掃而空,“來,給阿婆念念,這副寫的是什麼?”
“一年四季行好運,八方財寶進家門。”
“這個好,這個好,這個阿婆要了,明天貼到鋪子裡。”
“阿婆,我有個想法,想和你說說。”
王氏這輩子當家當慣了,哪怕現在這個家的狀態令人說不清道不明,但她還是喜歡管家。
當然,也有可能是習慣使然,大家都習慣了。
只要她同意,其他人一般是沒意見的。
“想說就說啊,乖孫。”
王氏笑眯眯地看着那副對聯,愛不釋手。相比於文縐縐的聽不懂的話,這樣直白又寓意美好的對聯,她最愛了。
“我和二哥明天想去賣對聯。”
“賣對聯,去哪裡賣?”
王氏放下對聯,認真起來。
“我們也不去鎮上,我和二哥想拿着這些對聯去附近轉轉。也不走遠,就在石頭村槐樹村桃花村附近。還有就是想問問阿婆,這對聯賣多少錢一副合適。”
王氏聽了,半響才道:“這段時間,村子裡的狗可厲害了,被咬了就不好了。而且你們也沒做過買賣,要不還是讓阿婆拿到鋪子裡去賣吧……”
習慣了倆兄弟待在家裡認真唸書習字,這猛地一聽要出門去做買賣,王氏心裡有些擔憂。她又怕兄弟倆迷路,又怕他倆遇到不講理的跟人打架,又怕他倆耽誤學習。
再說了,這讀書人的手頂頂重要,可不能受傷。
先前她之所以同意蘇潤梔寫對聯來賣,預設也是自己拿着去鎮上賣,或者在鋪子裡一邊賣酸辣粉一邊推銷,而不是讓倆讀書人親自上陣。
結果,她還沒說話,蘇老頭卻十分支持。
“去吧,我覺得可以。至於賣多少錢一副合適,得問問你們阿婆,這個她在行。”
聞言,王氏只好說道:“鎮上也就賣四文錢一副。若是不好賣,三文錢一副也使得,反正這是你們自己寫的。”
她早就算好了,這些紅紙統共花了六十文不到,在她心裡,值錢的卻是墨水和她倆孫子的時間。
四文錢一副,一百副就是四百文,倒也是一小筆收入。
第二天一大早,王氏幾人前腳剛走,蘇潤梔和蘇潤偉就興奮地背了一個揹簍出發了。蘇老頭看了,不得不吩咐了幾句,又囑咐倆人中午一定要回來吃飯。
支持歸支持,他還是有些擔心的。
結果,倆人的生意出乎意外地好。
原本這個季節是比較閒的,但也不是人人都有條件去鎮上湊熱鬧,再說一去肯定要花錢,所以很多人都待在家。
蘇潤梔蘇潤偉倆兄弟揹着對聯上門,簡直解決了很多人沒時間去鎮上的難題。
加之一看字跡不錯,又是親自寫的,內容直白,寓意美好,和鎮上的價格也一樣,很多人便都掏錢買了,這個一副,只貼大門,那個三幅,那個五副……
到差不多吃午飯的時候,他倆就將一百多副對聯賣光了。
“小羊你看,哈哈,你還記得不,那次我們就是在這裡走錯了路,走到林子裡去了。”
蘇潤梔一看,也是有些感慨。
這條路,爲了求學,他倆已經走了這麼多年,而其中的五年,是他爹蘇大山每日早早起來拿着油燈或者火把送他倆的五年。
時間過得真快啊!
等他倆走到家門口的時候,蘇老頭和大丫二丫秋菊三個都坐在門口等他們。至於蘇大山和蘇二山,因爲最近鋪子裡的生意好,王氏等人忙不過來,他倆便去幫忙了。
“哎,終於回來了。你們再不回來,阿公都擔心的要出門找你們。快洗洗手,我們吃飯吧。”
一邊說着,大丫便進屋準備吃的去了。
“瞎說,我何時擔憂了……可有人買?”
“當然啊,阿公,你看揹簍……我們全部賣光了!”
“呀,真的啊,那賣了多少錢?”
見揹簍空空的,二丫和秋菊一臉興奮。
當時,她倆幫着裁剪紅紙,蘇潤梔便說了得了錢就分給她倆買零嘴吃。而昨天晚上王氏也說了,無論對聯賣多少錢,她一個錢不要,都給幾個孩子。
她是覺得自己只花了不到六十文,且覺得估計賣不了多少。剩下的,她都預計好拿去送人了。
“那,你們數數吧,我要坐會兒。哎,我的腿都要抽筋了,今天走太遠了!”
“是啊,我好像從來沒走這麼遠過!”
蘇潤梔兩人洗了臉坐在那裡休息,準備過會兒吃飯,二丫和秋菊卻坐在那裡數錢,非常興奮。
兩人跟着蘇潤梔蘇潤偉學過數數,因此這一堆錢根本難不倒她倆,再說還是一分爲二的。
“二丫,你那裡多少錢?我這裡是二百零一個。”
“我這裡是二百一十三個!”
“呀,那,那豈不是有四百一十四個!哈哈,我們發財了,我們發財了!”
二丫和秋菊笑的開心極了。
見狀,蘇老頭也跟着樂,他這幾個孫女都是聽話的,就是性子隨了她們的娘,平時裡悶嘴葫蘆似的,何曾有過這樣開懷大笑的時候。
倒是蘇潤偉說了一句。
“阿公,這次得的錢就給她們幾個吧,等阿婆今天買了紅紙回來,我們再寫一些,後日賣了,就給阿公買些菸絲。”
哄得蘇老頭開心不已。
大丫二丫秋菊幾個是第一次得這麼多錢,幾個人一下午都高興,在那裡嘰嘰喳喳地商議着買什麼。蘇老頭則坐在屋檐下編制竹器,蘇潤梔蘇潤偉則又開始看書。
無論誰看了,都會覺得和諧。
晚間,往外拿紅紙的王氏聽說了白日裡的事,又驚又喜,又覺得唸書確實是有前途的,至少他們家現在的對聯不用買了,還能有機會拿出去賣。
不過一聽錢全部被二丫幾個得了,故意說道:“哎,出錢買紅紙的是我,得了錢,卻便宜了幾個死丫頭,還有死老頭子,我老婆子命苦啊……”
一席話逗得阮氏李氏都笑了。
聞言,蘇潤梔趕忙道:“那算什麼?阿婆,你放心,後日我們得的錢,全部交給你,給你老買一朵大紅花戴!”
“喲,大紅花啊,那我豈不成老妖精了?哈哈,不行不行,那像個什麼樣子,我可不要!”
倒是三丫接話道:“阿婆,你不要給我唄,我帶着好看。”
結果王氏立即就不幹了,“誰說要給你的,我孫子給我買的,也是你能搶的?這段時間你個死丫頭沒少攢錢吧?你隨便拿幾個出來就夠買了。”
三丫和蘇大山是鋪子裡幫忙的人裡唯一識數的,蘇大山又要幫着搬東西,因此,收錢的便是三丫。
這丫頭賊精,已經知道體己銀子的重要性了。因此,每天都會藏個十幾文起來。對此,王氏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拆穿,以至於李氏阮氏都不知道。
這會兒聽了這話,心裡便有些嘀咕。
幸好三丫反應快,立即回到:“瞧阿婆說的,我能攢什麼錢,還不是全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