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救助婦孺視爲分內之事的本縣捕快謝未,忽然看到前面那座院子裡有一羣孩子在呼喊雀躍。等他走到門口丈餘處,兩個孩子打着傘衝過來開門,迎接他進去。
較大的一個女孩熱情地道:“淋壞了吧,快進來歇歇……”較小的兩個孩子則好玩地扯着膀子被卸、狀似傻子的李有理。孩子們的母親,一個慈祥而普通的鄉下女人走到屋門上,見了不由得一驚:“哎呀,這閨女是怎麼了?病啦?”
於是乎,生火的生火,燒水的燒水,找衣服的找衣服……這個家,雖然簡樸到看得出貧窮,但與外面的驟雨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謝未乍得熱心婦孺的救助,立時溫暖、感動得眼中泛起淚光。看着婦人把自己家備用的草藥找出來,洗淨了,煎熬上了,甚至孩子們也拿出窩窩頭給他吃,謝未直覺得鄉民純樸善良如斯,無以爲報,只想立刻就爲他們做點什麼。
這些孩子高高低低一共有七個,三女四男。父親清晨出門了,他們就在屋檐下等他回來。雖未等到父親,但等到陌生人來借宿,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且看三個男孩子都虎視眈眈着他的那把刀。雖然並非他原本佩帶的那把捕刀。
“大叔,這刀是用來做什麼的?”
“……嚇唬人用的。”
“他是誰?是啞巴嗎?”說的是已經把布團弄得完全塞在嘴裡的李有理。
“……不是。”
“大叔,你是大俠嗎?”
“……我是個捕快。”
“原來你是捕爺。”孩子的臉上立刻有了一份森然。
“捕爺牽着大狼狗,拿着大鐵尺,會踹壞人家的門……”小女孩嚶嚶地道。
謝未慚愧,看來鄰縣的捕快不止於口碑很差,也着實作風惡劣:“孩子,捕快是給百姓辦事的,不是‘爺’,逞兇霸道的捕快都是壞蛋,但是,並非所有捕快都如此。比如我——”謝未爲了挽回捕快這個行當在孩子們心目中的形象,不惜大言不慚地現身說法:“我做事,就是爲了抓壞人,保護好人。坐在那裡的那個傻傻的傢伙,就是個大壞蛋,我抓他回我們本縣衙門受罰。”
一個七八歲的女孩道:“大叔,我猜你是英雄。”
謝未不敢想這女孩是異想天開還是慧眼識珠:“……爲什麼?”
“因爲那個姐姐好漂亮。”
“這……有什麼關係嗎?”
女孩笑了:“因爲‘英雄救美’啊,你難道沒有聽過英雄救美的故事?”
喔……
可是爲何自己是“大叔”而徐荷書是“姐姐”呢?難道自己已經淪落到內心空蕩、外表滄桑的地步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是在竈前,謝未燒火,也等於烤了衣服。見一個孩子想要劈柴,卻找不到斧子,他便拿起那把刀,“這刀,還可以用來劈柴、殺雞、鏟地……”因而孩子們得以觀賞了一場快刀劈柴的表演。忽然發覺屋角有一處漏雨,他找來一片瓦,抓起一把幹麥秸,直接躍上樑頭,不知怎麼搗鼓的就修繕了那條縫隙。孩子們好生驚歎。最大的那個女孩臉兒紅着,無比崇拜地說道:“捕快大哥,你怎麼什麼都會做?比爹爹都厲害。”
謝未覺得有責任在孩子們面前把捕快的形象推向一個高度:“上至抓賊查案,下至砍柴做飯,都是捕快這行的必備技能,本捕快豈有不會的……”
而他的母親丁氏聽了這樣的話,則道:往上說,你能掙錢?往下說,你可還有體面?家裡窮得叮噹響,衣服穿的破破爛爛,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不掙錢不體面的臭小子!
謝未則接道:養不教,母之過。
砰砰……咚咚……謝未立刻捱了一頓捶。然而說歸說,母親卻從不要求他去怎麼怎麼做。除了在桃桃的事情上。——這纔是頭痛得要命的事。
孩子們的母親在煎藥,一個女孩子在照顧高燒的徐荷書。
而李有理在這裡,卻終究是危險因素。
謝未來到徐荷書牀邊。徐荷書一動不動地躺着,臉龐是雨後的清雋,哭後的安寧。謝未都知道。因爲知道,所以小心。他小心地看着她眼睛閃動着的水樣光芒:“我帶李有理先回衙門,你在這裡養好了病自己回去,如何?”
徐荷書“嗯”了一聲:“那些殺手說不定會找到這裡來,不要連累了這一家人遭殃纔好。”
謝未微笑了,她竟如此懂得。
“你自己也要小心,可以僞裝就不要去拼。”
“謹遵謝捕頭教誨。”徐荷書笑。
“咳……就領了一個兵,別‘捕頭’‘捕頭’的。”
“你都是叫我‘徐小姐’呢。”徐荷書嗔道。
倒是自己理虧了……
繼而,徐荷書輕輕地道:“你走吧。”
謝未略一肅容,正式告別。
他向一羣孩子和那位婦人致以深深的謝意和殷切的囑咐,就帶着李有理,重新投入了廣大的雨幕中。
然後房間裡就是一靜。吃了藥,徐荷書靜靜地躺着,任大雨聲敲打她靜靜的心思。
天色將晚的時候,這家的男主人回來了。正如這個家的女人和孩子一樣,他也是個淳樸而可愛的人,甚至比他的妻子更殷勤。一家人圍在桌邊吃飯的時候,徐荷書也同他們一起吃了一碗湯。她從所剩不多的銀子中拿出幾粒,給這對夫婦。婦人若驚地推辭,丈夫卻頗有見地地說:“不收的話,讓你一個姑娘家心不安。”於是慷慨地要了一粒:“這就夠了。”
說起銀子,徐荷書自從家裡出來,一路上確實花掉了不少。自然,很大一部分是路見不幸慷慨解囊給慷慨掉了。沒有錢的話,她就不知道江湖路該怎麼繼續走下去,她想過學俠盜,劫爲富不仁者的富,濟窮苦人家的貧,但是,好像仍不對勁,縱然那銀子是不義之財,但是自己拿來哪怕只是一小部分用,豈非也是不義?
她希望在到達荊州之前還能支持得住。雖然她很想在黃河岸多多逗留。
關於黃河,她知道得不多,也只在兒時見過一次。那僅有的一次記憶,就讓她多年來將黃河的開闊、雄壯影像烙在了心底。而每當她讀到有關黃河的詩文,就忍不住開始遐想,有一回還讓鬆詩給她畫出來,鬆詩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全才,妙筆生花了一副“黃河遠上白雲間”的丹青,得到了父親的嘉許,卻沒能讓她滿意:“好是好,但不合我心。比如這裡爲何渲染了這麼一片雲,倘若沒有云,通明一些,不更顯大氣、氣勢嗎?”
鬆詩反駁:“‘欲蓋彌彰’,用雲來遮掩,會越加顯出黃河的高遠蒼茫……”
徐荷書駁回:“能看到黃河遠上白雲間,肯定天氣晴好,萬物清新,我倒覺得還應該給這個地方的波紋描繪得細緻一點呢。我知道你想的是,作詩要蘊藉,作畫也要蘊藉,殊不知,該蘊藉的時候自然蘊藉,該明曉的時候就要明曉。做啥都想着蘊藉,就算是風雅,也免不了酸腐氣,有失於婆婆媽媽,你啊,就是這樣的性子,我看你早晚會因此吃虧……”
而徐鬆詩早已不理她,埋頭苦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