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茯苓回身向沈判笑道:“沈大人,尊夫人徐荷書亦算是鄙人的朋友,此時不知可否冒昧求見?”
沈判不料這個御醫竟會有此一說,不禁愣了一下,看他的眼神有點暴躁和戒備:“哦?是嗎?倒沒聽內人提起過有你這麼一號朋友。”
孫茯苓心說,她沒跟你提起的事多了,面上卻淡淡地笑。
“現在已是這樣的時辰,我讓她先安歇了。”沈判也是在提醒他要知好歹,“所以,今天是不成的了。”
“那麼明天。”孫茯苓不把自己當外人,“今晚鄙人就宿在貴府上,明天見了尊夫人再走。”
沈判簡直懷疑是否聽錯了,竟有這樣放肆無禮的人?
“只當是出診費嘛。”孫茯苓不等他發話,儀態萬方地踱過去,微笑着看他。就好像他們之間有莫大的關係一樣。
沈判昏昏沉沉的頭簡直要爆裂,使了個眼色屏退下人,等門一關上,他便怒氣衝衝地揪起孫茯苓的衣領,低聲斥道:“說,她去哪兒了?你把她藏哪兒了!”
孫茯苓既愕然又好笑,扯開他的手,撣撣自己的衣服:“原來荷書不在府上。這丫頭,怎麼新婚第二天就不見了蹤影,真不像話。”
沈判聽他口氣,似乎跟徐荷書關係很是親密,不禁醋意大盛。他一向都有足夠的自信,從不知自己還有不及其別人的地方,但眼前這麼個出色的美男子,無疑令他感到了一種威脅。但他可不會上當。徐荷書現在是他的妻子,此人顯然有點挑釁的意味,他可不會上這個白當。
“先生姓孫,敢問大名?”沈判竟笑呵呵的。
“孫茯苓。”
孫茯苓這個名字的流傳,從來都是跟“神醫”之稱綁在一起的,沈判自然聽過,他有些錯愕。神醫孫茯苓當然不是御醫。那麼他是有預謀而來。那麼,還真不能怠慢了。
沈判笑了,哈哈大笑,笑聲雖大卻缺乏氣力:“孫神醫既然是內人的朋友,那麼也是我沈判的朋友,你既不願走,就請暫住寒舍吧。住多久都沒關係,做我的食客也可,做親戚也可,做朋友也可,做仇人也可,哈哈哈哈……”笑完了,他叫來下人,命準備一間客房去。
孫茯苓微笑道:“看來我帶着賤內與犬子同來,是對的。在京城我們可有着落了。錦衣衛指揮使沈大人原來是個和藹可親的人啊。”
沈判笑意未散的臉忽然僵住:怎麼,他有老婆孩子了?
“借過。”孫茯苓說着,走到書房的窗子前,輕輕推開了窗扇。果然,他看到方愛正倚在外面。白花自己在地上玩着,似乎不知道這是嚇人的夜晚。
方愛回過頭來,神色悽迷,看得孫茯苓心裡發痛,他知道她不喜歡這個地方,而且自己讓她久等了。
“來。”他伸出手去挾她的兩肋,想要將她抱進來。方愛柔柔地笑着,難得順從,扶住了他的肩膀。孫茯苓抱她進來,那姿勢就像在抱一個孩子。他一時沒捨得放下,她也一時捨不得離開。然而,窗外忽然“嚶嗯……”一聲,白花見自己忽然被拋棄在這裡,生氣了,害怕了。孫茯苓倒真是把他給忘了,遂笑呵呵地伏在窗上,伸出雙手:“白花過來。”
白花迫不及待地揚着小手去抓他的手。孫茯苓故意做了一個誇張的動作,將白花高高扔起,然後落在懷裡,惹得白花咯咯地笑。
沈判被這副美景、奇景震暈了眼睛。他還從不知道
一家三口人可以有這樣小而看上去十分快樂的樂趣,完全無視別人的存在。而且——那女子,美成了那樣——竟然朝他走過來。
沈判不覺站起身,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如走在清風中一般款款走來。
“荷書呢?”
簡單直接的三個字,是在問他,一剎間令他不自覺地溫和下來:“你也認識她?”
方愛打量了一下這間書房,又望向孫茯苓:“我聽到她的聲音了,就在這裡,好像在大聲哭喊呢。”
沈判覺得好笑,女人的感覺真是離譜得可以。而孫茯苓道:“現在還聽得到嗎?”
方愛凝神細聽了一會,搖搖頭:“她又安靜了。”
孫茯苓知道方愛癡迷於彈琴,也天生的高超的琴藝才華,就連耳力也比一般人出色,她聽任何聲音都比別人要細緻、清晰。比如,孫茯苓可以聽到秋天落葉在地上被風吹得颯颯的響,方愛卻可以聽到落葉下面的蟲子在爬行。
但是,徐荷書明明不在這房間裡,連沈判都沒有找到她在哪裡。
這時候,雅夫人走了進來。“老爺,藥熬好了。”她微笑着,將藥碗放在沈判身旁的桌子上,然後向兩位客人淺淺施禮。
方愛看到孫茯苓笑了一下,惹得雅夫人一霎慌亂。她看得出她是妾,卻也見不得妾,只因自己在大河盟的那些日子。她抱起白花,轉身就要離開。
在這個家裡,沈判與雅夫人還沒見過這樣不知禮的人。卻也只有看着她走的份兒。孫茯苓好歹賠了聲笑:“沈大人,鄙人告辭了,後會有期。”
“怎麼,你不留宿嗎?”
“笑談,笑談,還請勿怪。”
孫茯苓加緊步伐,追上了前面的方愛。他要攜她的手,她不給他攜,似乎是心中不悅的樣子。孫茯苓苦惱地嘆了口氣,他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爲何總是不知不覺中就傷到了她。
回到客棧房間,方愛也懶懶的,一句話也不說,將白花往牀上一放,自己坐在琴邊,出了一回神。雪,早已停了。這是一個晴朗的雪夜,深藍的夜空中一些濃厚的雲似乎停滯了,正如地上的雪一般。
她開始彈琴。
琴聲低低的,好像生怕被人聽去了心事。
孫茯苓也許並不能完全懂得她的琴聲,卻愛極彈琴時候的她。可是這一次,他不聽她彈完一曲,似乎她也是即興而奏,並沒有要了結的態勢。他望着她美麗而漠然的背影,走過去,在她身畔停下,去握她的手腕。她好像早有防備,移開這隻手,不給他握。他有點氣,將琴從桌子上推下去,錚……一聲長吟。
方愛卻微笑了:“你幹什麼?”
孫茯苓真受不了這個時候她的笑:“我哪裡錯了,請你告訴我。”
方愛低下頭,臉上仍是笑,哀傷的笑:“對那個人的小妾報以那樣的笑容,你一定覺得妾是下賤的。大概,我也是下賤的吧?”
孫茯苓猛地將她抱在了懷裡,用力揉着她:“方愛,沒有人比你更高貴,傲慢的我在你面前也無能爲力,變成了伏地的蟲豸,你還要怎樣……你的心,比琴絃還要細嗎?”
“你也會甜言蜜語了,跟誰學的呢?”
“小愛,我以後仍然戴面具,不管男人女人都看不到我的面容,好不好?”
方愛擡起頭,摸着他的臉:“不好。別人看不到你,不會愛你,可是你看得到別人,你在面具下
面看美麗女子看呆了,我都不知道……”
孫茯苓故作愕然:“是呀。那怎麼辦?”
方愛手指描畫着他的眉毛,說道:“不戴面具啊。便於我對你察言觀色,你不好了,我就生氣,你好,我就喜歡你。”
“唉,這辦法不錯,你真聰明……”孫茯苓欲吻她,忽然發現白花正站在旁邊,帶着一種焦慮般的神色看着他們,似乎媽媽被人佔據了,沒有他的份了。方愛便伸手將他攬進懷裡。孫茯苓只得退身:唉,孩子有什麼好啊,簡直是專來煞風景的玩意。
漸漸地,白花被她哄睡了。
“沈判的書房有問題……”方愛終於歸結了自己之前的所想。
沈判在書房裡喝了藥,就直接躺在了躺椅上。不斷有屬下和家人來向他稟報消息,總之是:沒找到。亦有心腹來彙報錢公公以及內閣、六部官員的主要動向。最後,跟蹤孫茯苓與方愛的心腹下屬回來了。夜已深。終於,藥性上來,睏意侵襲全身。雅夫人來勸他去臥房睡,他揮揮手叫她走開。丫鬟、蔡媽小心提醒他別再着涼,他卻一聲不理。蔡媽只好把羽絨緞被蓋在了他身上,就讓他在躺椅上睡。
不知爲什麼,他在迷迷糊糊的睡夢中覺得有些淒涼。這是他從不曾有過的感覺。很艱難地醒了過來,發覺被子已經滑落了大半邊,扭頭一看,雅夫人伏在書桌上睡着了。他叫她回自己屋裡,她卻沒有聽,留在這裡安靜地陪他。
他暗暗嘆了口氣,將她身上披的襖子拉嚴實。燈光昏昏,他站在幽寂的房間裡,有點發懵。回頭,正看到牆壁上那幅羣鷹圖,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有些陰鷙。他不覺想起了之前雅夫人跟他說過的話,她說,上午時候,她們在這書房裡待了一會,徐荷書還很喜歡這幅羣鷹圖……
一個突然的念頭閃過腦海:會不會徐荷書知曉了這是個密室?
無論可不可能,必須進去看看!
他啓開了密室的門,端着燈盞,輕步走了進去。一直走到盡頭。
沒有人。長明燈依然亮着,水晶簾後是牀榻,旁邊的鐵架上是他珍愛的兵器。一側的牆角下是幾隻疊放整齊的箱子。一切似乎沒什麼異樣。
但是,如果他去細看那些兵器,就會發現它們動了位置,如果他去摸一摸那張牀,就會發現上面有未散的溫熱。
他站在兵器架前,似乎回想起了一些往事。突然,有輕輕的腳步聲傳來,他驚異地看過去,只見一個人影從陰暗的角落裡走出來。那是徐荷書,他覺得自己就算是瞎了也認得出來!
沈判搖着頭,嘴角露出了一絲複雜的笑容。然而,當他看到她滿面憔悴神色時,他的心一下子激盪起來,扔了燈,迎向她,擁抱她。
令他很意外的是,徐荷書絲毫沒有抗拒。
“沈判,你終於來了!”她靠在他懷裡,好像非常害怕,幾乎抽泣起來。
他心裡像被貓抓了一樣難受:“沒想到你會在這裡,你居然能夠進來。”
她退出他的懷抱,望望四周陰森的石壁和黑暗,抹着眼淚:“走吧,快點出去吧。”
沈判倒不想這麼快出去。他其實很喜歡這裡,縱然有過不堪回首的往事,但他早已不甚放在心上了。那張牀和那道簾子,是他在新婚前親手安置的,他喜歡稍有變化的生活,並知道她也是,這裡,算是他們的第二個、秘密的臥室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