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荷書離開了這片山谷。
她爲這對奇怪遇合的有情人祝福,雖然明白地知道他們未必會有良好的結果。
她更爲謝未擔心。如果禰青所言是真,那麼他必定面臨着很壞的結果。
到達本縣縣城的時候,天將要黑了。徐荷書故地重遊,那種慢慢泛起的親切感幾乎讓她落下淚來。
王素剛剛審結了一樁訟案,便接到京城恩師徐珏派人快馬加鞭送來的書信。信中說,捕快謝未因王素獻給吏部尚書楊墨道的一幅畫被東廠番子送進北鎮撫司的大牢,恐怕要定爲逆反的重罪,楊墨道亦因嫌疑入獄待判,只因此畫之前的流傳涉及到寧王謀反一事,目前錦衣衛和東廠都在徹查叛黨,望王素做好準備,小心應對,不要沾惹上從黨的嫌疑。
王素的第一反應便是怒不可遏!單憑着一幅死的畫就要治人的重罪?說捕快謝未逆反?笑話!說楊尚書逆反?豈有此理!
但既是東廠過問此案,那麼冤假錯一定是少不了的,東廠頭子江太監是反咬他人一口,楊尚書這回是落了把柄在他手裡可以大做文章了。而至於謝未,位卑言輕,必不會是誰着意謀害他,不過是做了此案中一個同“主兇”一起受害的陪葬品。
怎麼辦?自然要上書皇帝!
徐珏卻考慮得很周到,在信中說了,申訴書即便到了內閣,也傳不到皇帝眼前,如今是江太監秉筆批紅,皇帝以遊玩嬉戲爲要務,對朝政根本不上心。更何況徹查寧王同黨這個任務,本就是皇帝交予江太監的,江太監有全權處決此案。
正在憂心如焚中,聽到徐荷書來了,王素竟有些喜出望外。以徐荷書是徐珏之女的身份,以及她和謝未曾經的感情關係,這件事她必定能幫上忙。只是乍一見到徐荷書懷中抱着一個嬰兒,不由得瞠目結舌了一下。徐荷書不得不趕緊解釋:“朋友的孩子,我代爲照顧。“
聽完王素的簡短解說,看了徐珏的這封書信,徐荷書的心不禁直往下沉。落在江太監的手裡,幾人曾倖免於難過?休說你真的觸犯了國法皇威、冒犯了這位大太監,就算你什麼都沒做,只是沒有依順、討好他,只要他抓着了一個機會,你的一點無關緊要的小錯就被他矢口定爲重罪。父親在內閣時沒少與這位太監周旋,多少次忍氣吞聲、作壁上觀,纔沒被他抓到把柄。
“王大人,這件事你怎樣想的?”
王素道:“目前,北鎮撫司應該沒還有公審謝未。江太監是想扳倒楊墨道尚書,至於謝未,除了涉入‘謀逆’罪名,還因爲曾辦理過他的義子李有理,江太監對他也是想借題發揮。我的想法不過是上書陳述實情,據理以爭,縱然恩師在信中那樣說了,我也要試上一試。我就不信,這朝廷內外舉國上下就沒有清明之人支持正義和公道。”
徐荷書嘆道:“時有時無罷了。要給江太監以壓力,靠膽子是不夠的,他這個人仗着皇帝的寵信,一手遮天,唯我獨尊,越是忠勇的臣子他越是憎恨。本縣縣衙曾把李有理抓起來關進牢獄,豈不是藐視了江太監,他一定不會放過謝未,也更想借此機會拉你下水。”她不覺又笑了一下:“他若是知道李有理在越獄後被人在深夜殺了,會不會變本加厲呢。”
“怎麼,你也知道李有理已死?”今日中午有鄉民稟報說在樹林中發現死人,趙小會和費施前去查看,其中竟有李有理,這令王素既驚訝又疑惑。
徐荷書笑說:“昨夜偶然碰見的。王大人別誤會,不是我殺的。”
王素沉吟道:“江太監污衊他人謀逆,他自己卻真的做了造反的助手。憑這些年來他和寧
王的交往,就足可以將他抄家了。奈何聖上耽於玩樂,不辨忠奸……”
“咳……”徐荷書阻止他繼續說,“這種話自己想想就好,小心隔牆有耳。——我要回京城。”
“難道你有什麼辦法?”
徐荷書忽然臉紅了一下,反問道:“你有什麼辦法?”
“上書。如若無效,我只有破釜沉舟,親往京城告御狀,痛陳江太監罪狀,兩敗俱傷之下,看誰捨得折本。”王素清癯的臉龐蒙了一層血色。真不敢相信這個沉穩寬厚的縣令也會有這樣激烈勇敢的想法。
徐荷書道:“大人最好別這麼做。這樣的情況下你最應該保持冷靜,置身事外,用不着破釜沉舟,即使是爲了大局,也不能白白犧牲。我有辦法救謝未。”
王素笑了一下,徐荷書這話正是他想聽的。——這倒不是說他虛僞,他有“奸詐”的心計,卻絕無虛僞的人格。
“徐小姐,我不過問你有什麼辦法,但請多多保重,我等你的消息。”王素看看地上慢慢行走玩耍的白花,恐怕她這一路會非常辛苦,便又道,“我一會兒叫馬伕來,本縣的馬車給你使用,是否還需要助手?”
“不用。”徐荷書眉宇間早已流露出急色,又重重地點頭,“我去準備一下,半個時辰後出發。”
她把白花放在王素家裡給阿心暫時看着,自己去街上買了一些食物和兩件小孩子的衣服,然後,向謝未的家裡走去。她想去看謝未新婚的妻子,苑桃。
從厲寧手中被黑衣人救下的苑桃,此時把自己關在家裡,緊閉着大門與房門。厲寧去了哪裡,現在怎麼樣,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很恐懼,覺得這個世界忽然變得不可信、難以捉摸,完全不是原來一團和氣的氣氛。母親被她叫來陪着她,她也不打算向她傾訴,只是渴望着去了京城的丈夫早日回家。只要他回來,讓她看到,她就有了安全有了依靠,就什麼都不害怕。母親已經回家做飯去了,晚上,她還會過來,陪她一起睡覺。
外面忽然響起的敲門聲把她驚得從牀上跳了起來。哦,是娘,不用怕……她讓自己平靜下來。
門打開了,她看見的卻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徐荷書。她當然還記得她。
“是你?你怎麼來了?”這個京城來的小姐,不是路過本縣又走了麼,爲什麼又回來了?
“桃桃,還好嗎?”徐荷書儘量讓自己友好地笑,並覺得少婦妝扮的她好像比以前消瘦了。
桃桃覺得自己在這個笑得很亮麗的女子面前變成了灰色的,於是生冷地說道:“我很好。你是來找我的丈夫麼,他不在家。”
“不,我來找你。看來你還不知道他的事。”
“……他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他在京城被冤入獄,現在,大家都在想辦法救他。”徐荷書長話短說,“我一會就出發趕去京城,出一份力。所以,你不用擔心……”
“他進牢獄了?爲什麼?他是捕快,是抓壞人坐牢的啊!上一次被冤纔沒多久,怎麼又……”苑桃心都要碎了,這些天到底是怎麼了,爲何全都是出人意外的可怕的事。她和他不過才成婚兩個多月!
徐荷書忙安慰她:“桃桃,你別多想,事情既已如此,去解決就是了。我保證一定會盡全力救他出來!”
“我也要去,你帶我去好不好?”
徐荷書搖搖頭:“我想,你安心在家會讓他更放心。”
苑桃忽然流下淚來:“徐姐姐,我知道你家是做大官的,一定可以救小未哥……請你千萬別讓他出事……我謝謝你……”
“嗯。到時候你可以去衙門問消息。”
“徐姐姐……”苑桃擡起楚楚可憐的臉龐,望着這個和她丈夫有過感情牽涉的女子,“我等着小未哥回家。你知道嗎,我肚子裡……已經有了他的骨肉……”說着甜蜜地笑了,“我等着他回家照顧我呢。姐姐,你一定要把安全無恙地送還我……”
不管這話是出於有心還是無意,徐荷書的心都無法控制地被紮了一下。她怎會不知這話裡的含義?那個男人,是苑桃名正言順的丈夫,她徐荷書別想趁機霸佔他搶走她。苑桃讓她救他,卻也防備着她不允許她碰他。
——而且,縱然她已經把謝未與苑桃結爲夫婦這樁事實想了千百遍,聞聽苑桃懷了他的孩子,她也仍然承受不住驚痛,繼而彷彿被轟去了魂魄,無法思考無法言喻。
她在夜色中委婉地笑了一下,點點頭:“我這就走了,你保重!”
“姐姐,我等他回來——拜託你了——”
背後苑桃的喊聲她好像也聽不見,只是抱着包裹飛快地走。她覺得這次來見桃桃實在是自尋苦惱,自找傷心,自討沒趣。到現在她還沒有接受現實,還在心底一廂情願地抱着某種情意不放,不是很愚蠢很可笑嗎?
她本以爲關心謝未這件事就算是幫一個朋友吧,可現在看來,藉口終究是站不住的,假象一旦被自己戳破,就顯得那麼幼稚那麼滑稽。
這樣沒頭沒腦地走,就撞到了一個人,擡頭一看,是張長長和費施。
“荷書姑娘,讓我們和你一起去吧!”
徐荷書提起精神,道:“大人准許嗎?你們走得開嗎?”不等他們回答,她又說道:“不用了,這又不是人越多就越好的事兒。”
張長長道:“人多力量大!”
費施道:“如果需要打架,我們至少可以替你挨幾拳!”
徐荷書笑了:“難道我們只有捱打的份兒不成?”
“而且,大哥有難,我們不去也太不講義氣了。”
“對!太不講義氣了!”
“哎呀!”徐荷書失聲叫道,“我太不講義氣了!全給忘了!”
“什麼?”
徐荷書這纔想起來和孫茯苓的約定。她如果離開,而他去那個客棧找她幫忙,她豈不是要失信於人,讓他希望落空?
——然而,她是不能不去京城的,那麼只好失了這個約。
“長長,我有事要拜託你。”
“好啊,不過先說許不許我們和你同去京城?”
徐荷書急得擂了他一拳:“這是兩件事好不好!你去黃羊鎮的秦家客棧,找一個姓董的小夥計,告訴他幾句話,讓他轉告給日後一個來找我的人。”
“什麼話?誰找你?”
“你告訴他,我忽然有事去了京城,一兩個月裡是回不來的。來找我的那個人,那小夥計也見過的,你讓他這麼說就是了。”
“是,是。”
“就知道你是一個好人。還有費施。”徐荷書頗有些哀婉地望着他倆,“在本縣,你們最照顧我了。”
費施道:“我是因爲要做捕快,待人須善。他呢,是因爲看你長得美……”
“胡……胡說!”
“難道荷書姑娘長得不美?”
“美。”
“那不結了?你還吵什麼?”
張長長撓撓頭,覺得自己好像還是吃虧了。
而徐荷書已經走到縣衙外的馬車前,王素、阿心和馬伕都在等着,她從阿心手裡接過了白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