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退出官場,官場卻依然留有我的影響。徐珏如是說。
他的女兒徐荷書便拍着弟弟徐鬆詩那瘦弱的肩膀,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說:“於是,你明年終於可以出現在會試的考場。”
徐鬆詩則純淨斯文地笑着:“可是你若不入江湖,江湖便永遠沒有你的傳說。”
歷經宦海沉浮爲避紛爭而請辭掛冕的內閣大學士徐珏,學富五車之餘,年紀卻也剛上五旬,博古通今之時,頭腦也並非食古不化。所以,徐荷書不久後佩劍攜袱順順利利地邁出了徐宅的大門。
父親吩咐她:“你五六歲的時候,我們全家回過原籍荊州。你若沒有計劃好的路線,不妨直接南下回荊州。這些年來,你也一直念念不忘當年那裡的山水和遠親姊妹。”
“我要是迷了路到不了呢?”徐荷書眨眨眼狡黠地問。
父親灑然一笑:“有口問路,有目識路,有劍開路,不是嗎?況乎天地間何處無路,雙足行處即是路……”
徐荷書嘆一口氣:“您對我真是放心到六親不認的地步。”
六親不認,並非虛言。他在朝爲官,恐原籍親友藉此在當地作威作福,所以很多年他都不回老家,亦很少聯絡。他打算退隱後再歸鄉,可是現在他身體不好,腿疾復發,大夫要他在家靜養一年半。
徐珏是個很有原則的人。十年前入閣是他仕途之路的一次飛昇,卻也是他兒子徐鬆詩學而優則仕之路的不幸之始。因爲位高權重,科考一事他要尤其注意不涉嫌“徇私舞弊”。兒子去考,若名落孫山,固然臉上無光;若榜上有名,少不了有人指指點點;若名列榜首,御史們的口水仗、八卦功還不得讓他退層皮?前車之鑑猶在昨日,原首府張大人就因長子會試第一名而被言官好一頓矛頭直指,連壓箱底的舊賬也一併給翻了出來,放到皇帝面前的奏摺堆積如山,官怨沸騰之下,皇帝只好一咬牙一閉眼,把主考官撤了降了,把一向視作心頭肉的張首府請回老家安享晚年去了。
自從入了閣,徐珏便不令兒子再參加科考。雖然他心知肚明:鬆詩之才,榜眼以上。他想,他總有老而退休的一天,那時候在朝中已然根深蔭廣,兒子會試殿試一路順暢,以後的仕途縱不敢擔保平步青雲,也總是前程坦蕩。所以,他不擔心。
他很淡定。
他對女兒徐荷書也很淡定。兒子好讀書,女兒好習武,一文一武文武雙全這很完美。每當這一雙兒女站在他身邊,他總有一種感覺:自己是一大方玉石,兒子是一棵鬆,女兒是一株荷——雖然,鬆詩舉止文秀像荷多一些,荷書身姿挺拔且穩重像鬆多一些。
這時候,離家多日的徐荷書正牽着馬,站在一大片長有綠葉白荷的水塘邊。不是因爲荷花美,而是因爲,她餓了。水塘裡有魚,清清楚楚可以看到。從京城一路南下,走了月餘,她便準備好了渡黃河。眼下這地方,便是黃河南岸不遠了。
入江湖。人在江湖和魚在水塘有多少分別呢?魚自在地在水塘中游來游去,是在生存,也是在賞風景吧?人拔腳浪跡江湖可是要刀光劍影纔夠味,難道盡情在各處遊歷就不算是江湖漂泊嗎?
徐荷書的江湖心,首先便想往着遊歷,同時若路見不平,她自當拔刀相助。解囊相助亦無不可,她出來帶的有的是銀子。
可是這個下午,她縱有銀子也無處使。連着幾十裡荒無人煙,她又累又餓又氣,什麼太平盛世,什麼河清海晏,黃河若不是水災嚴重,這一帶怎會別說驛站、集市,就連一戶人家都看不到?
徐大小姐自然沒有想到,她騎馬一路走的是官道,官道附近自然不會總是有人煙的,就算有,行人也未必看得到,一者遠,再者山或樹隱蔽,不易發覺。這片水塘還是她實在忍不住,下了官道尋到的。她專心致志地盯着水裡的魚,考慮着抓來後怎麼烤了吃,卻沒想到這片有荷有魚的水塘是有主人的。
就聽一個孩子在對岸遙遙地喊:“哎——你要幹什麼?”
徐荷書嚇了一跳。那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叉着腰,緊緊注視着她的舉動,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徐荷書以爲他要跳下水游泳過來,不料他從荷葉後面扯出一隻小小的破船。小男孩跳上去,撐起長篙撥開荷葉,把船劃了過來。
徐荷書笑呵呵地說:“小哥,你家在這附近嗎?”
小男孩一點不怯生,翻起白眼:“你是想偷魚?”
“看魚,看魚……你看,這魚遊得多愜意……”
小男孩胸有成竹:“一看就知道你是過路的。餓了吧?你來得巧,我家正準備做魚吃呢。”
徐荷書立即想入非非,暗暗咽口水。
“上來吧!”
徐荷書道謝,忙拴了馬,上了船。船板甚舊,破損得厲害,這若是在江河遇到風浪,必翻無疑。小心駛得萬年船。她想起了這句話,眼下卻沒有絲毫小心的意思。這破船帶她去吃飯還是去墳墓,她竟沒有絲毫的猶疑,事後證明,這或許不止是運氣。
原來對岸的一片蒿草灌木後面掩蔽着一大一小兩座陋舍。門前曬着漁網,一名鬚髮斑白的老者正在無籬的院中殺魚。看看木桶裡,總共有五隻。
“山子,去起火吧,多抓兩把米,多兌一瓢水。”老者說着,擡頭看了孫子一眼,發現孫子這回帶來的路人是個乾淨漂亮的年輕姑娘,腰畔卻掛着劍,不禁有些惶恐,“閨女,別站着了,那兒矮有墩兒,坐吧。”
徐荷書倍感親切,想起了家裡的一個老僕人。“老人家,煩您多做一份給我,不讓您白忙,飯賬我付。”
老者笑得皺紋如波紋:“那敢情好。不過不用了,今天日子好,吃什麼都當是我老頭子家請的。”
原來,這片魚塘是老者的生計所在,日常他便是捕魚到集上販賣,日子雖不寒酸,也着實不富裕。兒子兒媳去了南邊做生意,兩年沒有回
家了。今日是孫子的生辰,所以他才特意早早收市,捕了幾隻大魚小小地喜慶一下。
山子在廚房裡唱起歌來。柴火的煙氣瀰漫出門窗,與落日溫柔的光芒交匯,迷迷濛濛。
徐荷書聽了,莫名感動。她打開包袱,悄悄取出一把精緻的小刀放進袖中,等吃飯的時候送給這小男孩。這小刀是母親特意安排她貼身攜帶以防不測的,她卻認爲無必要,塞進了包袱。
老者一邊忙一邊聊,徐荷書屋裡屋外兩邊跑,不多會兒工夫,米飯熟了,魚燜在鍋裡了。
老者對孫子嘮叨起來:“你小未哥今天在集市上說了,放班後要是沒有事找他,他就來吃飯,給你慶生。日頭都快沒了……還不見人影……”
“小未哥那可是不管白天黑天的,月黑風高,嘿,挎着刀躥上房抓賊……”
老者便要盛出飯來讓徐荷書先吃,徐荷書還不好意思,只說不急。
“閨女,不是趕你,吃完了飯你騎着牲口走上五六裡,就尋得着客棧住下。我這裡草房兩間,地兒小又不乾淨,實在不是你大閨女家睡覺的地方。”老者把米飯和一隻魚盛出來,放到小桌上,又找來一疊鹹菜,“將就着吃,我和我孫子還得等人哪。”
徐荷書心裡着實感激,便拿出那把雕着精緻花紋的小刀,送給山子。
山子期待地看向爺爺。
“這麼金貴的東西給他一個小孩子做啥?閨女,快收起來。”
徐荷書微笑道:“男孩不都喜歡玩個刀啊槍的嗎,這個,捉魚、砍柴都用得上。”把小刀塞在山子手裡。
山子攥着小刀高興地衝了出去。
老者漠漠笑着,抽起了旱菸袋。“現在的年輕人,心眼兒都這麼好……”徐荷書一邊津津有味地吃着飯,一邊興致勃勃地與老者說話:“您說我心眼兒好?哈哈……還有哪些年輕人心眼兒好?你們等的那個人嗎?”
老者飽經風霜的臉笑了:“小未,小未這孩子啊,好,好啊……”
“小未是誰?”
“是我們……”剛要說話,聽外面撲通一聲水響,老者忙走出去看。
是山子掉水塘裡了,還在水裡一個勁兒笑。
夕陽已經沉到西邊的樹林後面了,餘輝透過木葉斜斜鋪了一地。山子划船送徐荷書走,到了塘心,老者猶立在餘暉中,道:“閨女,別住偏僻的店,害怕了就再回來啊!”
徐荷書用力點點頭,心中竟有了一絲不捨。
臨別,褲子短了一截只及腳踝的山子終於鼓起勇氣說了句:“你長得……真好看……”
徐荷書粲然:“將來,你找個好看的媳婦。”
“……像我媽。”
並未生過人尚無資格談人生的徐荷書在心裡驚叫一聲。
“好孩子。”她無奈地拍拍他瘦弱的肩膀,丟下一個溫柔慈愛的笑容,上馬離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