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積雪本來就有半尺厚,加上今天一整天的飛雪飄灑,已經一尺多深了。一腳踩下去,幾乎要沒到靴筒上緣。
大家都已知道,昨晚山的西面,皇帝的親衛軍與突然來襲的韃靼兵激戰了一場。韃靼敗走,二十餘輕騎一路追逐不捨。那邊打着仗,他們也沒心情冒雪入山打獵。
但是,二十餘輕騎到底追了多久,追了多遠?結果怎麼樣?
小李幾次去皇帝的狩獵營地打探消息,到傍晚才知道,由於沈判的自負和冒進,追兵中了韃靼的埋伏,幾乎全軍覆沒。
“全軍覆沒”,什麼意思?徐荷書驚呆了:“都……都死了?”
“說是隻有三個人回來。”小李眼睛發紅。
“沈判呢?”
“沈指揮下落不明,回來的人說,當時他們身陷幾十個韃子的包圍圈裡,拼了命地要突圍,誰也顧不上誰,因此都沒有看到大人狀況如何。等突圍出來,才發現一共只有三個人。”
“尹海真也沒有下落?”
“他們說尹僉事始終緊緊跟隨着沈指揮。”
“死了的士兵,總該有人收屍,皇帝有沒有派人再去戰場?”
“去了,還沒回來。京城裡剛剛又調來了幾百禁衛軍,現在怕是快到了。”
“好,你再去,等到消息了再回來!”
“是,夫人。”小李擡頭看了徐荷書一眼,轉身要走。
“慢着,你是不是還有話說?”
小李確實是在猶豫要不要把不確切的消息說出來:“夫人……”
徐荷書點頭:“沈判怎麼了?”
“有個人告訴卑職,他好像看到沈指揮……被俘了。那些韃子一擒住了沈指揮,就開始撤退。”
徐荷書面無表情地搖搖頭:“你還是再去等消息吧,我想要確切的事實。”
“是。”
“小姐,你看你,身上都是雪了……”小洛給她撣去肩上發上的雪花,然後牽着她的手走帳篷。徐荷書坐在小凳子上發起了呆。
小洛看着她,輕輕地說道:“小姐,先別多想,說不定姑爺就給他們找回來了呢。”
徐荷書覺得好冷,縮着身子抱住肩膀:“嗯,我也相信沈判不會有事的,頂多就是受了傷吧。”
等,是最苦人的事情。
徐荷書這一等,就等到天黑。胡亂吃了點東西,繼續等。
好像這個世界把下落不明的人遺忘了,不再管不再問,只管無情地下着雪。
徐荷書的頭腦不時地活躍着,如果沈判死了……如果沈判沒死……
不管結果帶來的結果會怎樣,她只明確地知道自己不希望他死。對於這一點,她很清楚,並非因爲他是她的丈夫,而是因爲,這畢竟是戰爭,他畢竟是個抵禦外敵、殊死戰鬥的戰士。每個死去的戰士都值得尊敬,讓她感動,更何況這個她所熟悉的、對她還很好的男人?她不希望他死,她希望他平安無事。
小李終於回來了。
“怎麼說?”她有些激動。
“他們打掃戰場,幾十個死人裡頭有咱們的人,也有韃子,但就是沒有發現大人的屍首,也沒有尹僉事的!在附近找也沒有找到!”
“這麼說,他們沒死是不是?”
小李不敢給出答案,好一會兒,見徐荷書還望着他,於是斗膽說道:“沈指揮和尹僉事是錦衣衛的頭領,而我們錦衣衛是爲聖上效命的,別說生死,連死之前的折磨和生時的恐懼我們都看慣了,臨到自己頭
上,亦不會悲慼畏懼。沈大人這樣教導我們,他自己又豈會在意生死?所以,夫人您暫時想開些。”
徐荷書莫名笑了一下:“你說的對。所以,你們就認定他被俘虜了?不管他了?”
“聖上調來精兵,一方面是爲了把這股韃靼勢力驅逐出關,另一方面就是爲了找回大人。”
“我知道了。所以,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卑職認爲是的。大人交代給我們幾人的任務就是保護夫人,我們應該呆在原地等待大人的消息。”
徐荷書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吧。你奔波了一天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她走進了帳篷。
“小洛,給我打個包袱,裝點吃的和一件大氅。”
小洛訝異:“小姐,你要幹什麼?”
“去找沈判。”她壓低了聲音,“還有我的馬。”
“哎呀,這不行,太危險了!萬一遇上韃子……”
“小李不是說韃子兵已經撤走了嗎?就算遇到幾個,我也不怕。”她整好箭囊,穿上斗篷,背上那把弓,腰間掛了自己的劍。“帶着這些有備無患,也說不定很快就會回來。”
“可這深更半夜的下着雪……”
www ⊕t t k a n ⊕¢ ○ “就是下着雪纔好走夜路呢。”徐荷書按住了她的手,“你好好睡吧,不要怕。”
“我和你一塊去吧!”
“那還不夠累贅的。聽話,不許再囉唆。”徐荷書出了帳篷,走到值夜的小李跟前。
她要借他的馬一用。
小李看着全副武裝的上司夫人,有點眼花:“好,好……”忽然感到對不對,“夫人您要去哪兒,大人吩咐過,爲了您的安全,不許您離開隊伍。”
“都什麼時候了,你們大人是死是活還未知,還管他許不許?你放心,不會讓你擔待後果的,有我呢!”徐荷書徑自走過去牽了小李的馬,將箭囊掛在馬背上,“我功夫可比你好得多,你不用跟着我,就替我守着小洛吧。”
小李只好答應:“是。”
徐荷書忽然笑着低聲對他道:“我知道,你喜歡我家小洛。其實小洛也看得上你。”
小李一聽,心裡就是一炸,忍不住扭頭向那頂帳篷望去。
“這事兒往後怎麼樣,可就看你自己了。”
小李猛點頭:“夫人放心去吧,卑職一定照顧好小洛姑娘!”
“我相信你。”徐荷書上了馬,“向北一百里是不是?”
“一百又二十里。”
“好,我去了。”
雪地茫茫,尚未被完全覆蓋的一些枯草猶如一片片小小的樹林。小洛站在帳篷後面,望着徐荷書縱馬遠去的身影漸漸小了。
小李看到這姑娘單薄的身條立在風雪裡,如這幾天一樣的不敢靠近,只說道:“小洛姑娘,天冷……”沒等他說完,小洛便扭身鑽進帳篷裡了。她自然聽到了剛纔徐荷書跟他說的話,心裡羞得很呢。
其實,她何嘗對小姐說過自己這種才萌發出的心思,小姐亦不曾問過她。她不問她,卻注意過她的神情。看中了一個人,即使你沒有在看他,你的眼睛都會流露出一種看的神態——是用心在看。眼睛裡的那種光彩是無法掩飾的。
小洛知道自己被小姐看穿,卻看不穿小姐。小姐心裡有姑爺這個人嗎?
如果有,爲什麼她沒在她的臉上和眼中看出來?如果沒有,爲什麼要去頂風冒雪深夜去找他?
徐荷書真的是頂着風冒着雪在厚厚的雪裡前行。馬跑得不很快
,她也不忍心下勁催促它。因爲怕自己迷失了方向,她老早就挑中正北方一片樹林作爲參照,走一段路就看看是否偏斜了,回頭看看馬蹄印,是否斜了道。
她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一百二十里大概需要走兩個時辰。
但是,如果沈判真的被韃靼俘虜出關了,她該怎麼辦?
真若如此,她的力量將沒有任何作用,只能靠皇帝調來的禁衛軍了。但願時間還來得及,他們能趕得上……
北風將她的斗篷吹得鼓脹起來,風帽也數次被吹翻過去,她只緊緊閉着嘴,不讓風灌進肚子裡。幸好戴着手套,她纔可以幾次整理斗篷也沒有讓手凍僵。
太冷了……北方太冷了……
也幸虧自己穿得暖和,這種天氣這種時候出來是爲了找人——倘若此時尚有衣不蔽的可憐人在風雪地裡流浪,那這人間真是太悲慘了!倘若真有這樣的人,那麼就讓他立即出現在她面前,讓她來幫助他。
正這麼想着,她忽然看到東北方向出現了一個人影。很小很小的一個人影。
她一個激靈:是沈判麼?!
或者是尹還真?
定定地看了一會兒,發現這個人影行走得很平穩,也並非衣不蔽體的可憐人,只是完全沒法看清他的臉和身材,離得太遠了呵,而且是深夜。
略略掉轉馬頭,她有些興奮地向東北馳去。
這一帶的雪地,無山無丘,平坦如砥。更遠的地方,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是幾座房屋,應該是一個村落了。馬兒好像受到了徐荷書情緒的感染,鐵蹄翻飛,一路疾馳。
然而,這樣沒多遠,就“馬有失蹄”了……
那是一片被冰雪僞裝了的水坑。因爲積水很多,水面與地面幾乎是相平的。徐荷書沒有辨別出來,馬也沒有。等到闖出一丈遠,這馬感覺到不對勁,蹄下太滑,正想收住疾馳的勢頭,雪下的冰卻終於支持不住,咔的一聲斷裂了。
馬發出了一聲驚惶的長鳴,身子不可控制地傾斜下去。“啊!”徐荷書慌忙離開馬背想躍出去。她落在了完整的冰面上。卻看着近在咫尺的馬掙扎着沉進水裡。
冰,破了一大片。水,不知有多深。
馬悲鳴着,很快整個身子都淹沒在了水裡。它昂着頭,仍然在掙扎、跳騰。
徐荷書又驚又痛,跑了過去。她趴在斷冰邊緣,伸出手牽住繮繩,用力向前拉。然而她的力氣哪裡夠,靠着一根繮繩她豈能從水裡救出一匹馬來?
馬還在下沉,她不肯放手。聽得身子下的冰又發出了聲音,她索性就直接滑進水裡。她把馬背上的箭囊和馬鞍扔出去,想把馬托出來、推出來。然而到了水裡,她才發現情況要比她想象得難得多。
因爲有冰的阻礙。她一手攀着冰,一手扯着繮繩掉轉馬身,讓它的頭部靠在冰上。
“別動,別動!”她哆嗦着,讓自己向水中再沉一些,然後一手託着馬腹用力向上擡。“上……上去!”
這馬或許是出於本能,或許是知道她的用意,很配合地努力向冰上拱着身軀,擡着前蹄。
可是,馬畢竟太重。縱然冰足夠厚,也經不過這樣的衝撞和壓力。冰又破了一片,徐荷書感到馬迅速地下沉了一下,心中頓時絕望。她迅速地游出去,爬上了冰面。睜大了眼睛,失神地看看四周,空蕩蕩一片,什麼可藉助的東西都沒有,而馬已經徹底淹沒在水裡,水面不停地激盪出浪花。
安靜了,馬不再發出聲音了,只有北風在耳邊拂過,徐荷書不禁嚎啕痛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