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章樓。
趙璟負手立於窗櫺邊,幽長地眼眸落在元墨如漸行漸遠的身影上,深邃地眼底不爲所察地有一絲波動。
李謖如的笑容從來是完美的。曾經他也一度蠱惑於她的笑容中,可惜她的笑沒過多久就染上了讓他厭惡的虛僞,但方纔他似乎又在她純粹乾淨的笑容中,看見了最初的她。
片刻,他緩緩收回目光,從白釉剔粉雕花瓶中取出一隻玄金所制的翎箭,不緊不慢卻威嚴無比地道:“近日夏侯徹所領鎮北軍在回京途中屢被刺客侵擾,二位愛卿也認定是羯羊國所爲?”
樑嶽將上前抱拳,凜聲道:“陛下,北疆一役,羯羊大軍傷亡慘重,大將曲律渥被我軍所擒,羯羊國顏面盡失。明面上,他們派人救人佔了十成的可能性,且刺客身上的兵器皆留有羯羊國徽印,但這些證據都太過明顯,反而有欲蓋彌彰、嫁禍於人之嫌。老臣以爲,此次恐非羯羊國所爲!”
趙璟把玩着手中的翎箭,旒珠掩映之後,他的神色依然讓人無法揣摩。
夏侯膺表情凝重的道:“老臣贊同樑將軍所言。陛下,朝廷眼下外擾無憂,內患卻已迫在眉睫!”
趙璟諱莫如深一笑,目光移至牆上懸掛的萬壽無疆字畫,“看來,這萬壽無疆還爲時過早!”話音擲地,他手中翎箭倏地奔騰而出,鏘地一聲精準無比地刺在“壽”字之上,尤聽他字字森冷而道:“結網捕漁之樂,二位愛卿不妨與朕共賞!”
榮觀堂作爲宮中有品級女官的住處,雖比不得各妃嬪娘娘的殿室,卻也不失華貴雅麗。佈局嚴謹、蔬密有致的榮觀堂分三閣四院,三閣供司政、司儀及監尹等六名女史居住,四院則分配給了其餘位階較低的女史。
元墨如眼下的身份是從五品承醫,細細算來,只是榮觀堂衆女官之中最末等的,騰給她的院落自然也是較偏避的了。不過,她倒是十分滿意這寧謐深幽的偏院子,只因此院並無其餘女官居處,她獨佔一處,樂得無人打擾。
送走秦芷珍,她玉立於桌案旁,環顧精雅的寢臥,徐徐踱至妝鏡前。她定定的望住鏡中鬢雲修眉,雙眸淡染暈墨,笑渦淺溢的自己。她纖長的手指撫觸着玉潤的臉頰。倏地,她嘴角的笑飛劃而落,繼而被深深地堅毅取代。
她放下手,坐回桌邊,閉目細思起來。
太后有意隱瞞其病,其中原由她無意探究,但太后不想她透露其真實病狀卻是無庸置疑的。在等待所需藥物回京的月
餘間,太后絕不會讓她出宮,而這期間,她必需做的,一則是少與宮中之人接觸,低調行事,然她一入宮便被封爲從五品女官,只怕已惹來不少人的妒羨,想安然度日是有些困難了。二則是避免與太后相見,儘管太后未懷疑她的身份,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三則正是趙璟,這也是她最爲頭痛之處。從昨日趙璟待她的態度而言,也許他已在懷疑她的身份。不過以他的個性,若不是在等她自露馬腳,就是不動聲色的蒐集好所有證據,最後讓她無所遁形。
世事難料,她籌算萬千,依舊回到了未穹宮。然而她能逃出一次,就能逃出第二次。既然他尚未有任何舉動,她且當做他什麼也未發現。
她撫了撫臉蛋。習慣了民間的無拘無束,重入森森宮闈,這張面具之上又得再覆一層了。
晚膳之後,秦芷珍領來一名十六七歲的宮女,名喚採芙,專來侍候她的起居。有品級的女官身邊皆有人侍候,元墨如自也無例外。
接着,秦芷珍便引她去各閣各院拜見各司女官。未穹宮共有十二名女官,多從官宦人家挑選資質較好的女子入宮,故而她們的品性、儀止、風範並不差於後宮妃嬪。
各司女官表面上待她尚算客氣,但她如何看不出她們笑容之下的冷漠與戒防。她毫無背景勢力,又是來自民間,一朝蒙太后恩寵,晉升爲女官,怎會不惹來她人羨妒?
同時,元墨如並無意外的發現,除卻司政女史虞之瑤與都掌治職秦芷珍外,其餘各司女官已全數換了人。
她當年在宮中的羽翼已被剷除乾淨,如今執掌後宮的是寵冠天下的蕭貴妃,宰相蕭掄之女蕭惜筠。虞之瑤早已是她的人,而秦芷珍想必是投靠了太后娘娘,才得以保命,而其他人的下場只會比她這前任主子更悽慘。
“俞嬤嬤吩咐過,你只需以太后鳳體爲重,御藥院平日只肖去露個臉就可了!”秦芷珍的話在她耳邊響起。
元墨如將視線從紆廊外的秋海棠上收回,回眸一笑:“這可省了我不少心,本還擔心着如何與名冠天下的御醫們相處呢!”思及此,她驀然想起了還等着她比試的祝儒昱與常參兩個倔老頭。
秦芷珍宛爾笑道:“你如今可是承醫,大炎皇朝數百年來可還是第二次准許女子在宮中行醫,這般尊榮豈會亞於御藥院之聲名?”
元墨如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盛名越高,其後所惹來的暗箭只會越多!
說話間,她們已到了秦芷珍所住
紫光閣,閣內另住有一名女官,元墨如方纔已拜見過了。她正待向秦芷珍告辭,身後陡然傳來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其中還夾着驚慌的哭叫聲:“秦監史,您救救從霜吧!”
二人定睛望去,赫然看見兩名宮女攙扶着一名渾身浴血的宮女慌忙的直奔紫光閣而來,那血流不止的宮女耷拉着腦袋,雙腳託在地上,血水順流而下,沿途拖曳出一條駭人的血跡。
秦芷珍大驚失色的迎上去,驚呼道:“她怎麼傷成了這樣?快將她擡進來!”
兩名宮女一邊將昏迷不醒的宮女往閣內擡,一邊哭嚷道:“晚膳前凝美人說要吃繡球乾貝,命從霜去御膳房傳話,哪料得琴昭儀身邊的宛兒也前去傳話,說道琴昭儀也點了這道膳食,劉公公當下就將繡球乾貝先給了宛兒。凝美人知道後大怒,罵從霜不中用,給她丟了人,隨後就命人將從霜吊起來抽了十個鞭子!”
秦芷珍秀美的臉蛋陡然冷沉了下來,卻也未說什麼,只是指揮二宮女將血已滲透宮襖的從霜放在軟榻上,她轉頭對元墨如誠聲道:“從霜與我是同鄉,素是乖巧懂事,我也視她如同妹妹一樣。元承醫,萬望你能救一救她!”說着,她便伏下了身去,兩名宮女也立即跪了下來。
元墨如連忙扶起秦芷珍,看眼臉白如紙的從霜,暗歎口氣,“藥箱我擱在房中,我取了便來!”話落,她匆匆往偏院而去。
宮女被主子懲處後不能請御醫救診,這是奴婢們的命,通常是捱得住的就活了下來,挨不住的也就解脫了。元墨如不是不知其中規矩,但她如今身爲醫者,又豈能見死不救?
不多時,她回到了紫光閣。她往四周看去,其餘閣內燈火通明,顯然沒人過來探望一二。
推門而入,她一眼望見秦芷珍正小心翼翼的擦拭從霜身上的血,另兩名宮女一個正收拾着地上的血衣,一個正在絞剪乾淨的布條。
秦芷珍額際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冷靜的神色中難掩憂慮,她聽及聲響,回過頭見是元墨如,連忙急聲道:“這血怎麼也止不住,該如何是好?”
元墨如上前放下藥箱,細細觀察平躺在榻上、雙目緊閉的從霜。她的衣物已被除去,慘不忍睹的肌膚上佈滿了一條條猙獰的鞭痕,血肉翻騰,其中還淬了鹽,觸目驚心已極。
她不禁擰眉道:“這位凝美人下手竟如此之重!”只怕是不得寵的妃子了,後宮凡得趙璟寵愛的無不深知趙璟最是厭惡苛待奴婢的妃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