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晝午,青陽宮中鶯語花舞,佳木蘢蔥。
澄澈的鏡水湖旁,曉風清悠,楊柳花飄如絮,乘風輕落,細膩無聲地落在樹下枕榻春睡的李謖如身畔。端見得香榻旁擱着一隻藥爐,藥香幽嫋,隨着她悠長的呼吸縈繞滿園。
一園靜謐,極是祥和安寧。遠遠地,宮人們輕手輕腳地行來往去,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響,以免驚擾了她。
忽而,一名宮女垂手斂目地引着二位宮裝麗人款步姍姍行來。臨得近了,方瞧清那行於前的女子正是蕭惜筠,一襲雲雁細錦宮裝,玉面淡拂,清眸如平靜的幽潭,玉體迎風而來,衣袂飄然間透着衆人難匹的高華氣度,隱隱間更透着一絲淡泊。她身側着宮緞素雪絹裙的女子則是腰如細柳臉如蓮,冰肌瑩徹,姿容絕絕,可惜眉目間浮露着一抹高傲與嬌矜,並不好親近。
那宮女在行至柳樹一丈開外處便頓了步履,細聲對蕭惜筠說道:“貴妃娘娘,如妃娘娘午憩尚未醒來,您與莊嬪娘娘可要入殿稍待一會?”
蕭惜筠淡淡睨了眼正自好眠的李謖如,微回眸對身側的女子道:“莊嬪來的不巧,不如明日再來。”
莊嬪長眸微挑,隱下一絲不悅,但仍是是明媚笑語,嗓音不大也不小,卻足以傳到不遠處的李謖如耳朵裡:“臣妾好難得得了陛下的允許,能來青陽宮拜見如妃娘娘,錯過了今日,不知哪日能得陛下開恩呢!臣妾只欲來向如妃娘娘請一請安,不會叨擾娘娘多久。”話落,她不待蕭惜筠接言,竟是徑自朝李謖如走了過去。
那宮女低呼一聲,連忙要去攔阻,蕭惜筠卻擡臂阻止了她,淡聲道:“一丈!”
她只說了二字,那宮女登時縮回要踏出的腳,往後退了一步,向已走出三五步的莊嬪急聲低喚:“莊嬪娘娘,您不能進去,裡面有、有……”
莊嬪未聽清她的話,徑自又走了三步,她的目光緊緊定在閉目午睡的李謖如身上,神色複雜。
眼前的女子,從大炎的皇后被黜爲庶民,卻終又回宮成爲皇妃。她得盡聖寵八載,後位因她而懸,中宮因她而虛,太子位因她而空,皇上置滿朝不滿而堅持如此,她們費盡心思爭得聖寵,卻仍贏不過她同君而寢,同君而食。
莊嬪的眼底劃過一絲陰戾的光芒。這樣的女子,如何不叫她好奇、不叫她羨慕、不叫她嫉恨?
她心中思慮萬千,方要落下第四步,一記清幽的聲音不疾不徐的傳將過來:“莊嬪娘娘是喜歡左邊的臉,亦或是喜歡右邊的臉?”
莊嬪猛地一怔,竟見李謖如正自緩緩側身臥起,玉臂輕擡,圈指支頰,一雙清淡的眸子微帶惺忪睏意地睜了開來。那雙眸子淺淡得異於常人,乾淨得如同澄澈的冰珠,似乎能毫不費力的望入她的眸底,然而又怎麼也瞧不清。莊嬪不知她突然醒轉,還未聽明她的意思,繡履已自落下。
十步開外,蕭惜筠微微揚起了殷脣。她脣邊的笑未落,猛地就聽見莊嬪一聲尖叫,驚恐的大呼起來:“蜘蛛!有蜘蛛!”
隨着她的尖叫,果見她的身上爬來兩隻渾黑如墨、體積如拳的蜘蛛,形態極是可怖,更可怖的是,這兩隻蜘蛛竟筆直的爬上了她的胳膊。莊嬪嚇得渾身抖如篩糠,嘴中尖叫不止,狠命揮着手臂,試圖將蜘蛛甩落,口中更是連呼:“來人,快來人救我啊!”
她拔高的尖叫聲頓時打破了滿園原先的寧靜,引來青陽宮中的一衆侍衛。然衆侍衛一見莊嬪是站在李謖如幾步遠處,登時止住步,不再上前。
莊嬪雙眼發直,怒火沖天的
尖聲厲吼:“該死的,你們快來拿掉這些蜘蛛!”
衆侍垂首不動,而就在此時,兩隻大黑蜘蛛的腳已爬上了莊嬪纖白的脖頸,莊嬪兩眼一白,全身一軟,碰地一聲,暈倒在地,兩隻蜘蛛迅速從她臉上爬了開去,而蜘蛛爬過之處,漸起了一條條紅痕。
從始至終,李謖如的姿勢未曾變過。她的眸光落在暈過去的莊嬪身上,脣邊劃過一絲無奈,低聲嘆息:“不喜歡人家,也無需往我這兒送吧!”過不多時,怕又會傳出她使毒害人的傳聞來。
她向圍攏而來的幾名宮女揮了揮手,二名宮女立時滿臉惶色地上前,攙起四肢無力的莊嬪退下。
李謖如這才掩脣打了個呵欠,望着蕭惜筠,緩緩逸出一言:“是什麼風竟把貴妃娘娘吹了來?”
蕭惜筠並不上前,只在原處玉立不動,也慢慢還過一言:“莊嬪蒙皇上允可,前來拜見如妃,我不過是引她前來罷了。”
李謖如輕勾脣,坐起身來,長袖輕拂,一旁藥爐中的煙氣緩緩淡去。待那藥香漸沒,蕭惜筠方上前了幾步。
“我聽說這位莊嬪眼下好生受寵,皇上怎地如此快便倦了?”李謖如慢慢拂去身上的柳絮。不知從何時起,只要趙璟倦了哪位妃嬪,便讓其來此,過不多時,便生出她妒忌成性,陷害妃嬪的謠言。
蕭惜筠在一旁的玉案邊坐下,語氣淡然:“莊嬪欲搬至青陽宮副殿。”
李謖如微一挑眉:“喔?她倒是頭一位想搬來此處的。”
蕭惜筠看她一眼,這些年來,許是她自我調理得當,她有容顏不曾有變。而她自己,卻是漸已年華老去。
“皇上未說答應或不答應,只命我引她前來見如妃你。”她睨眼一旁的藥爐,“今次倒是立竿見了影。”
李謖如不置可否一笑,拂袖落坐,“我昨日方將這二隻僵蛛救活,今日不過讓它們出來活絡活絡,卻不想將莊嬪嚇暈,貴妃娘娘可要替我在皇上面前解釋一番纔好!”
“何需我去解釋?皇上要的便是這結果。”蕭惜筠一臉的雲淡風清。
李謖如嘆道:“貴妃娘娘倒是樂於見我成了替罪羔羊。”
蕭惜筠並不反駁,頷首道:“自是如此。若無如妃替我解決這些妃嬪,我這貴妃之位坐的不會如此安穩。”
“那麼,貴妃娘娘要如何感謝我纔好?”李謖如脣笑眼未笑。
“自是要謝。四皇子年歲漸長,我已請奏皇上,讓四皇子隨槐兒一同出宮遊學。”蕭惜筠彷彿說着十分稀鬆平常的事。
李謖如竟是讚許的點頭道:“我亦有此意,越兒是該出宮磨礪一二。”
“如妃倒是捨得了!”蕭惜筠輕哼一記。李謖如已縱容其子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不僅不讓趙越去上書房,更順從趙越的喜好,從宮外尋幾名術士來教其奇門陣術,不知惹來多少非議,而皇上也從未阻止過。
李謖如支頤溢笑,“若不長進些,將來如何與你兒爭儲君之位?”
蕭惜筠眼神一凌,淡淡道:“要爭,也需得十分本事,豈能憑靠奇門歪術?”
李謖如頗是不以爲意,“奇門歪術可比死讀書來得管用,且祖宗家法也未規定,儲君不可學奇門術術。”眸光忽而一動,偏首朝蕭惜筠身後的那抹身影嫣然一笑:“皇上,是也不是?”
蕭惜筠一愣,旋即回首,眼中赫然映入一抹冷峻威凜的頎長身影,全身透着渾然天成的高貴,正是趙璟。他仍是那般的俊挺不凡,不過如今顎下添了髭鬚,更添沉穩威儀。
而他身後則跟着個一身寶衣華衫的小男孩,只六七歲年紀,生得脣紅齒白、眉目俊秀,此刻也同趙璟一樣,負着雙手,攏緊眉頭的盯着李謖如。
李謖如朝小男孩招了招手,笑盈盈的喚道:“越兒,快到娘這兒來。”
趙越下意識的咧嘴要笑,陡然又抿緊了小嘴,吱吱唔唔的施禮道:“兒臣參見母親!”
李謖如怔了下,旋即眯眼瞪向趙璟。趙璟亦是眯眼瞪着她,神情不悅。
趙越趕緊向趙璟道:“父皇,兒臣去清仁殿陪皇祖母!”
趙璟低首對他露出一抹笑,摸了摸他的頭,溫和的道:“越兒今晚可留在清仁殿多陪陪皇祖母。”
“兒臣遵命!”趙越聽話的點頭。
蕭惜筠早已起身,明白趙璟之意,遂道:“臣妾先行告退!”
趙璟點了點頭,淡淡道:“莊嬪抱恙,貴妃讓她好生歇養。”
“是!”蕭惜筠眸底浮露一抹苦澀,如今趙璟對她已然只剩下君與臣的牽繫。她輕應聲領命,不再擡頭,施禮罷,同頻頻朝李謖如眨巴着大眼的趙越一同離去。
李謖如這才施施然地起身朝趙璟行了上禮,口中嘆道:“唉,皇上一來,咱們母子便親熱不得。”
趙璟沉步上前,眯緊了漆目:“怎麼?如妃不歡迎朕來?”
李謖如擡首睇他一眼,煞有介事的道:“不成然是,若皇上不來,那臣妾便是失了寵。若失了寵,越兒在宮中的地位必會有損,那以後拿什麼與槐兒他們爭?”
趙璟登時有些哭笑不得,他扣住她白膩的下顎,鎖住她的雙眸,似怒非怒的冷聲道:“你奉迎朕,只是爲了讓越兒能夠得到太子之位?”
李謖如彎起眼眸,葇荑反握住他溫厚的大掌,輕輕一笑:“臣妾沒了後位,可就指望着以後能當上太后威風威風。”
“如今在這未穹宮中,你還不夠威風?”趙璟哼了聲,“所以你隔三岔五去清仁殿,是爲了向母后討教如何做太后?難道母后也教了你用蜘蛛嚇人?”
李謖如向他投過一抹“知吾莫若汝”的眼神,將他的大掌握在雙手間,引他坐下,笑語:“太后知臣妾心思,可是不吝賜教呢!”她清眸流盼,“另外,皇上您往後若倦了哪位寵妃,能不能不再送來青陽宮,臣妾好難得得份清寧,如今卻又被敗壞了名譽,不得安生。”
趙璟頓時笑了起來,反手緊緊握住她的手:“你是朕的人,定然是要爲朕分憂纔對。”他另一掌環住她的腰肢,將她按坐在自己膝上,鎖入懷中,鼻端嗅着她身上別有不同的藥香,在她耳邊低喃:“澤兒年前隨夏侯徹去了定戎,若越兒此番又出宮,三年二載方會回來,你當真捨得?”
李謖如側身偎在他懷裡,雙眸淺斂:“我可不想讓越兒只知一方事,成爲坐井觀天的小傻子。”她早已有此打算,只是一直遲疑於未有合適之人陪伴。如今趙槐欲出宮遊學,正是良機。趙槐雖是蕭惜筠之子,然他性情沉穩耿直,且對越兒甚是疼愛,將越兒交給他,她也安心。
“朕該誇讚你是英明,還是狠心纔好?”趙璟擡起她的下巴,俊臉上滿是無奈。
李謖如攬住他的脖頸,巧笑不止:“英明也好,狠心也罷,您心裡頭不是早已有所衡量?”
趙璟緩緩覆上她嫣紅的脣瓣,在她脣間繾綣暱喃:“今年的並蒂蓮花已開,可惜只有一朵。”
李謖如眸光朦朧,掩不盡的笑意在心底如漣漪一般漾開:在這青陽宮中,從來便只需一朵並蒂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