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探訪

裴亶死了之後,裴愨稱病在家,連續幾天沒有上朝。他知道惠長庭不可能無緣無故地去殺裴亶,十之八九是司馬昀指使他乾的,這樣的話惠侖很可能已經把自己準備篡位的事告訴司馬昀了,所以他必須改變原來的計劃,並開始着手準備調動大批兵馬。

裴愨先派了人去把自己在鈫城的兩個兒子——裴齊和裴鉸找回來。然後在一天夜裡,他讓伏虎門的杜三跟荀四裝成隨從,跟他去了太尉府。裴愨想要試探一下張嗣成。

張嗣成正在府裡跟孫子下四維(據說是象棋的起源),老僕何伯來報說裴丞相求見。張嗣成放下手裡的棋子,“他帶了多少人?”

“只有兩個隨從。”

“不可能,你先去把他請進來,然後出去看一下,太尉府周圍應該已經有他的士兵埋伏好了。看完之後,如果沒有埋伏,你用朱漆案端茶進來,有埋伏就用玄漆案。”

何伯出去後,張嗣成讓人把孫子帶了下去。

裴愨進來之後先是拱手行禮,然後張嗣成把他讓到坐榻上。

“丞相今日怎有閒暇光臨寒舍啊?”

“久不來訪,本應帶禮物來拜見太尉,只是素聞繁公清廉,凡攜禮者皆不能入門相見,所以愨只好空手前來。還望太尉莫怪啊!”

“唉——丞相無需多禮。”

“在下今日來訪,是有一事相求。”

“不知何事要勞丞相親自大駕?”

“愨欲求太尉手中一物。”

“哦?”

“太尉手中的銅印黑綬(綬,系在官印上的裝飾xing絲帶)。”

“這……丞相記錯了吧?下官是一品,掌銀印青綬,何來銅印?”

“這種事情怎麼敢弄錯?我說的是夏侯搏的司隸校尉官印。”

“丞相可有皇上的手諭?”

“沒有。”

“沒有皇上手諭,下官怎可把官印擅自轉交他人?”

“嗯……”裴愨想了想說:“不知繁公最近可曾聽到過民間流傳的幾句話?”

張嗣成搖搖頭,“不知丞相說的是哪幾句?”

“司馬天下,本姓非衣,日亦不勻,殼且隨心。(愨的古字是慤)”

這時何伯用黑色的漆案端着茶走了進來。張嗣成捋着白鬚笑了笑,“不知這話皇上聽過沒有?”

“皇上聽沒聽過我不知道,裴某現在更想知道太尉的想法。”

張嗣成端起茶,慢慢地喝,喝了一會兒才說:“這些年老夫一直盡力避免參與朝中的dang派之爭,相信丞相也都看見了。而如今老夫年事已高,對朝中之事更是無心也無力再去參與。丞相跟皇上的事老夫認爲最好還是順應民心所向,切不可強求,所以我不會去刻意幫助哪一個,違逆天意的。丞相可以安心。”說完之後,張嗣成放下茶盞,叫來了何伯,“去書房把放在我官印旁邊的錦盒拿過來。”

一會兒,何伯把錦盒拿過來,交給了張嗣成。張嗣成打來盒子看了一眼,然後就把它遞給了裴愨。裴愨拿到銅印之後很快就告辭離開了,他沒想到事情會這樣順利。原以爲要想讓張嗣成答應不插手他逼宮篡位的事,怎樣也要費一番口舌,還計劃實在不行就讓杜三跟荀四就地解決了他,然後再叫提前埋伏在太尉府外的精兵控制住府裡的人。

第二天,裴愨接到一個消息:張嗣成已經派人把自己的夫人、兒媳跟孫子送出了建康城。

張嗣成有四個兒子兩個女兒,但都不在他的身邊。兒子和女婿都在邊關,最小的兒子五年之前戰死在砧州,留下了妻子和一個六歲的兒子,後來張嗣成把他們接回了建康,他最疼愛的就是這個孫子。

裴愨正擔心張嗣成是在裝樣子給自己看,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他高興地想:真乃天助我也!看你張嗣成這回還不乖乖聽我的擺佈。

陳遠和徐煥之在到達漣郡的第二天就分開行動了。徐煥之和陸長銘去了刺史公牙(衙門)。陳遠帶着雲七和寧長去了漣郡的城塹(塹,古指長城)關口。

陳遠對查案不感興趣,他最討厭察言觀色,揣摩別人的心思,想到徐煥之和陸長銘調查刺史李赴和太守胡箐的時候一定得先拐彎抹角、旁敲側擊一番,所以陳遠便決定還是去看一下自己比較熟悉的守兵佈陣,而且有一個人是陳遠一直想見的——忠武將軍宗政延。

宗政延爲北晉一代名將,宗政家三代率兵把守邊關,到了宗政延掌印,所到之處東涼更是屢戰屢敗,只要有他鎮守,匈奴從不敢犯。當年陳遠在涿縣起事,正是看準了宗政延正在桓原大戰前樑守軍和東涼騎兵,無暇回顧,陳遠才趁機越過西黍,直接到了金陽,直取禹臨郡。後來陳遠之所以繞路去戟勒嶺攻打武陵郡,也是因爲宗政延帶兵到了磨城,阻斷了青衫軍去往建康的最佳路線。陳遠一直在避免跟宗政延正面交鋒,怕青衫軍跟漣軍會兩敗俱傷是一方面原因,更主要的是他怕東涼會趁機出兵攻入晉地,到時候邊陲百姓又要枉遭塗炭不說,自己弄不好也會腹背受敵。

今日終於有機會見到宗政延,而且不是以對手的身份,陳遠心情大好。到了營門前,正碰見宗政延帶隊出面相迎。宗政延長得雖然高大,倒也不似陳遠想像中的那樣虎背熊腰,瘦長臉,目光深邃,炯炯有神。陳遠立刻作了個長揖,“素聞宗政將軍風采,遠仰慕已久,今日終得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宗政延趕緊扶住陳遠,“陳將軍休要如此多禮,你我平級,如此大禮豈不折煞末將?況且陳將軍威名遠播,延也欽佩已久,今可得見更是三生有幸。”

陳遠跟宗政延又寒暄了幾句,便說想要上城樓看看。

陳遠站在城牆上往北看,黃沙漫漫,赤地千里,盡是悽美壯觀的景象。陳遠說:“遠記得兒時曾隨家父到過城塹以北,沒有人煙斷絕到如此地步啊?”

宗政延把斗篷甩到身後,走到陳遠身旁,眯起眼睛看着遠處說:“這裡現在如此荒涼跟陳將軍有些關係。”

“我?”陳遠轉過頭看着宗政延。

“這裡本是晉樑邊界,冬有嚴寒,夏有酷暑,又時有戰亂,所以本來就人煙稀少。當年桓原之戰滅了前樑,擊退匈奴,大晉的邊界已推到前樑京都姑臧一帶,經過幾年的修養生息,漣北地區本已恢復了一些生機。可是數月前,陳將軍的青衫大軍直奔建康。裴丞相怕東南沿海的水軍對付不了善於陸戰的青衫軍,又怕西南守軍只適合在高山密林中作戰,打不退將軍的人馬,所以他想調漣州十萬大軍,我怕東涼趁機南侵,不肯出兵。結果裴丞相就跟東涼借了匈奴騎兵三萬,代價是三日內晉軍南撤六百里,丞相派了監軍,違令者斬立決。因爲時間倉促,未能將百姓全部撤走。我們前腳退到城塹以南,後腳匈奴、扶余就入城燒殺搶掠了幾個日夜。將軍眼前所看到的黃沙之下,只需掘地二尺,便可見屍骨殘垣。”

陳遠沉下臉,不再說話,看着遠方,任刺骨的北風裹挾着黃沙吹打在自己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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