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平
惠侖剛一離開廷尉獄,陳遠就騎着馬趕來了。可守門的獄卒不讓他進去,說是皇上下了旨,除了惠廷尉和皇上,其他人等一律不準跟裴愨接觸,違令者斬。後來牢頭兒來了,說陳遠如果能拿來皇上的手諭就可以見裴愨。
惠侖懷揣着奏記進了宮。想着裴愨的話,一路上心亂如麻。從廷尉獄換個人出來,對他來說不是什麼難事。可問題是裴愨所說到底虛實幾分,值不值得他冒死去犯欺君之罪,惠侖實在是吃不準。
得知皇上在鸞苑,惠侖躊躇了一下,但心中實在焦急,還是去了。
惠侖在鸞苑門外等了好一會兒,纔有內侍出來宣他覲見。那內侍名叫於瑞,原本是泰明宮一個負責收管雜物的小侍。盧遷逼宮的那天,他是第一個跳出來跟盧遷的人動手的,司馬昀一下子便記住了他,後來就升了他做近身內侍。
司馬昀按着張汐,正在興頭兒上,本不想見人,但想想以惠侖的性格知道自己在鸞苑,還要執意麪聖,那一定不是小事。於是司馬昀整了整衣服,便讓宣他入內了。
惠侖跟着於瑞到了鸞苑內的別宮,脫了鞋,貓着腰進到內寢。屋子裡煙霧繚繞,似乎還混雜着一種不清不楚淫。靡曖。昧的味道。惠侖正疑心自己是不是多想了,擡起頭來卻正看見衣衫略顯凌亂的司馬昀和跪坐在後面面色緋紅的張汐。
惠侖下跪叩拜之後說:“啓稟聖上,臣有要事啓奏。”
“是又查出了裴愨的什麼事嗎?”
“臣請密奏。”
張汐最懂看人眼色,不等司馬昀開口,自己先起身告退了。
惠侖拿出奏記,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說了萬乾寧被殺一事。司馬昀聽得眉頭越皺越緊,眼睛越眯越細。最後他突然站起來走到惠侖跟前一把抓過奏記,翻看起來。
惠侖看着一雙雪白的素襪在自己眼前來回走了幾趟,然後停在自己跟前。司馬昀蹲下來,“愛卿爲朕立功的機會就要來了。”
惠侖擡起頭,看着耳後垂下一綹長髮的司馬昀,愣了一愣,“皇上……什麼意思?”
一張玉顏,笑黶如花,“到時候,愛卿自會明白。”司馬昀轉身坐回到牀上 ,“草擬裴愨罪詔的時候,不要提淮遠王的事。朕以後自有主張。”
“臣遵旨。嗯……”
“怎麼?還有什麼事?”
“微臣斗膽敢問皇上,爲何要調長庭去鱗州?”
“這個你就不要再問了,朕是爲了他好。”
司馬昀這樣說,惠侖自然不能再問。而且他知道,皇上現在正等着他趕緊告退,然後好把張汐叫回來。可想到裴愨,惠侖只好硬着頭皮又說:“臣還有一事。”
司馬昀不惱,反而笑了,“看來太序近日格外地勞心於國事啊!”
惠侖的脊背上升起一絲涼意,“微臣只是想問皇上當真要讓裴丞相觀刑後獨活嗎?”
司馬昀收了笑容,“這與你有甚相干?”
“臣只是覺得若真如此似有不妥。”
“有何不妥?”
“恐陛下此舉,將遭天下非議。”
“你說什麼?!”
惠侖知道,這個時候人人都在對裴愨落井下石,自己替他說話實在是自找苦吃。可他現在既然要用保吉兒的命來換裴愨所知道的事情,那他就不能留下裴愨這個活口,否則以裴愨的爲人,這件事將來難免不會又要被他利用。所以咬了咬牙,一橫心,惠侖又說:“皇上,臣以爲爲解一時之氣而毀壞陛下聖名實在不是明智之舉。裴賊此次密謀篡位,犯上作亂,誅他九族於情於法都屬合理。只是裴愨畢竟老邁,皇上要他親眼看完家人被一個個問斬後還要獨活於世,這樣……未免殘忍了些。”
惠侖已經做好了被司馬昀痛罵甚至受罰的準備。可司馬昀卻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慢悠悠地說道:“太序,據朕所知,你已經利用審理裴案之便,把這些年來廷尉府跟裴黨相通的證據都銷燬了。”
惠侖一驚,冷汗頓出。
“愛卿休要惶恐,給你行這個方便也是朕把裴案全權交給廷尉獄審理的原因之一。”司馬昀垂下眼簾,看着自己的手掌,繼續說:“但今日聞卿此言……莫不是又有了什麼新的短處要受制於他?”
惠侖應聲撲倒在地,“臣罪該萬死!一時糊塗,纔會爲裴愨說情。微臣之忠心天地爲證,日月爲鑑,請聖上明斷!”
司馬昀擡起頭,又笑了,“太序爲人一向明白,今次能向朕開口,想也是別無它法。朕依你便是,將裴愨與其家人一同問斬。只是……愛卿要記得,這是朕對你的恩典,與裴賊無關。”
惠侖沒想到司馬昀會是此種反應,一時愣住了。司馬昀揮揮袖子說:“行了,你退了吧。”
惠侖趕緊領旨謝恩,然後退了出去。出了鸞苑別宮,惠侖又是汗溼襖袍。他伸手擦了一腦門子的冷汗,卻沒感到半點輕鬆。
惠侖前腳離開宮城,陳遠後腳又急匆匆地趕到了。司馬昀剛把張汐叫回到身邊,於瑞又來報。要不是司馬昀自己事先交代過“不得耽誤奏報”,此刻他早就大發雷霆了。無奈,君無戲言。司馬昀已經興致全無,推開癱。軟在自己懷裡的張汐,“罷了罷了,朕以後再來吧。”
司馬昀叫人來給自己重新整理好了衣衫和髮髻,披上裘氅,走到門外。陳遠看見司馬昀說:“皇上怎麼親自出來了?”
司馬昀一甩袖子,“你們是不是都算好了時間來的,啊?行了,起來吧。你又是什麼事?”
陳遠沒起,仍舊跪着,“臣想求皇上賜一道手諭。”
“什麼手諭?”司馬昀擡起腳來,邁進小輿。
“臣想見裴愨?”
司馬昀退回已經探進輿內的大半個身子,“又是裴愨?你見他做什麼?”
“嗯……臣有些關於家祖的事想要問他。”
司馬昀轉回身,盯着陳遠的眼睛。世間千萬種人,有千萬種目光,千萬種風情,可唯獨陳遠的眼神是司馬昀無法抵擋的。對視了一會兒,司馬昀無端地臉紅起來,收回視線叫了聲“於瑞”。於瑞應聲跑過來。
“你隨陳將軍出宮一趟吧,陪他去廷尉獄,說是朕的旨意,可以讓陳將軍見裴愨。還有,路上聽將軍的吩咐。”
於瑞領了旨,跟着陳遠走了。司馬昀上了小輿,閉上眼睛在心裡想:裴愨你個老匹夫,死到臨頭了還不消停!好,朕就看看你還能攪起多大的風浪!
惠侖回到廷尉獄,沒費什麼周折就把裴愨的長孫——三歲的吉兒送了出去,又讓人在審監簿上錄入“吉兒,愨長孫,患病獄中,年幼不治,葬於東郊”一行字。然後惠侖去了裴愨的牢房。
魚醬和臘脯沒怎麼動,一壺酒已經被喝得乾乾淨淨。裴愨盤着腿坐在地上,好像正在等惠侖。
惠侖讓其他的人都出去,自己走到了裴愨跟前。他慢慢蹲下,從懷裡掏出一個金鎖,放到裴愨眼前。裴愨眼睛一亮,一把將金鎖搶到手裡,“這……這是吉兒的長命鎖!”
“你可以告訴我了嗎?”
“你要發誓會保證吉兒的安全。”
“好,侖用身家性命擔保。”
裴愨看着手裡的金鎖,眼前模糊了片刻,然後他擡起頭,看着惠侖說:“還記得我收過一個叫雲介的義子嗎?他手裡有那黃龍玉玦,他說是他父親留下的。”
惠侖的表情僵硬了片刻,然後他一把抓住了裴愨的領子,“你胡說!”
“我已經是快死的人了,何苦還要騙你?再說現在吉兒的性命不是還在太序的手上嗎?”
惠侖的手開始顫抖,他咬牙切齒地看着裴愨,“你何時知道的?爲什麼不早告訴我?!”
裴愨很冷靜,任他拎着,“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惠侖一把把裴愨推倒在地上,轉身便衝出了牢房。
天已經黑了,惠侖騎着馬一口氣跑到了將軍府,卻沒有進去。他想雲介和惠長庭的事還沒有弄清楚,而且他也要看了雲介的玉玦才能相信裴愨的話,而此刻天色已晚,自己若是這樣冒失地衝進去,萬一有個什麼誤會就不好收場了。惠侖最後決定還是等明天登基大典結束後,先把惠長庭帶回家問清楚再說。所以他在門外轉了幾圈,又騎着馬離開了。
陳遠跟於瑞到了廷尉獄後,獄卒果然放行了。陳遠說讓於瑞在外稍候,然後讓獄卒帶他去見裴愨。
開了牢門,那獄卒見陳遠是皇上派人送來的,便知趣地離開了。裴愨擡起頭看見陳遠,“哈,老夫這七尺牢獄今天好生熱鬧啊!”
因裴愨畢竟年長,陳遠拱手行了個禮,“裴丞相,遠今日前來有一事相求。”
“哦?皇上面前的大紅人怎麼會有事求我這個階下囚?”
“請丞相不要將雲七的事告訴惠廷尉。”
“哦,你已經知道了。你憑什麼求我?”
“嗯……如果丞相能保守秘密,遠願意……願意求皇上……”
裴愨笑了,“看來雲七的魅力還真是非常人可比。只可惜將軍晚了一步,太序已經全然知曉了。”
“什麼?!”
“將軍若是早太序一步,老夫或許會答應你。”
“你……”陳遠一拳捶在牆上,氣急敗壞地看着裴愨。但想了一會兒,覺得終究是已經無可挽回,轉身欲走。
“陳將軍!”裴愨叫住他,“臨死前,老夫送你句忠告,伴君如伴虎,將軍日後要多加小心。”
“你什麼意思?”陳遠停下腳步。
“殺兄滅子皇上尚且不眨眼,何況將軍?”
“滅子?什麼滅子?”
“看來將軍還不知道,車貴嬪腹中的龍子早已不保。”
“這我已經知道了。”
“那都是皇上親自安排的,爲的是除掉皇后和國仗。”
陳遠往回走了幾步,居高臨下地瞪住裴愨,“你休要胡言!虎毒尚不食子。當心我稟明聖上,再判你個污衊皇室,擾亂民心之罪!”
“哼哼!虎毒不食子?只怕是你那美人皇帝要比蛇蠍還毒幾分。”
“你……”陳遠一把抓住了裴愨的肩膀,“我不會信你。”
“將軍隨意。”裴愨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僵持了一會兒,陳遠咬着牙,鬆開手,轉身走了。
出了廷尉獄,見陳遠黑着臉不說話,走了一會兒於瑞才說:“將軍是要回府吧?”
“不,我隨你進宮。”
過年寫文好痛苦~身邊雜事太多……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