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絕
冬天過去了,本來天氣已經轉暖,可春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兩天,溫度又降了下來。建康城裡到處都是溼漉漉的,遠遠地看去,宮城就像沒幹的水墨畫兒,宮牆的顏色更深了。城東潮寧灘的地上時不時地浮出些血水來。
得知淮遠大軍已經到達穎縣城西的時候,周括和寧長正在兵營裡一起喝酒。報信兒的人是慕子云派來的,他走了之後,寧長說:“又要開戰了嗎?”
周括端起酒,喝了一大口,“不一定,現在的情況好像都是皇上事先盤算好的。”
“咱們什麼時候纔可以拆開皇上留下的密旨呢?”
“促之很好奇那密旨裡寫了什麼吧?”
寧長點點頭,“跟着大哥打仗,他從來都是把所有的事情都說清楚,有了什麼變動,也是臨時找人送信。皇上說‘萬不得已的時候’,除了兵臨城下,我想不出還有什麼萬不得已的時候。可皇上如果知道淮遠王會派兵來建康,那他爲什麼又要離開呢?”
周括笑了,“皇上不離開建康,淮遠王又怎麼會派兵。唉,皇位不好坐,皇上不好當啊!”周括喝光了碗裡酒,“促之信不信,我能猜到密旨裡寫了什麼。”
“那你說說。”
“這是一道能讓我有權調動京中所有人馬的密旨。”
“你怎麼知道?”
“皇上走之前讓徐煥之和何廣暫理朝政。讓二位大人大權在手,皇上必然要找人牽制。如果是你,要找一個既參與過朝政,又能控制後宮,又不會輕易背叛自己的人,你會找誰?”
寧長想了想,“惠太后?”
“對,可這樣就必須給太后兵權。爲了讓太后相信皇上是絕對信任她的,皇上就得讓司隸校尉和衛尉都聽她的調遣,而慕子云和李順在京中和後宮多年,跟太后的關係本來就不錯,這樣太后的權利未免太大,皇上放心不下,所以就給了你我密旨。咱們都是後來進京,皇上親自提拔的,所以萬一真有了什麼異變,宮中的人也與咱們牽扯甚少。”
“皇上連自己的母后也不能完全相信嗎?”
“皇上誰也不信。”
“那爲什麼會相信你我二人?”
周括笑着搖搖頭,給自己和寧長的碗裡又倒滿了酒,“如果皇上相信我,就不會把密旨宣給咱們兩個人了。你是陳將軍的人,如果我敢有異心,你一定會想辦法找人告訴陳遠,陳遠就在皇上身邊,現在又手握重兵,說到最後皇上相信的只有自己。”
“那大哥呢,皇上也不信他嗎?”
“這……括不敢妄言。”
寧長皺皺眉頭,悶下頭來繼續喝酒,不再說話,心裡卻在想:真不知道大哥當初歸降的決定到底是不是對的。
離開滄甲城之前,司馬昀臨時任命了程敬爲太守,並下旨殺了俞德廣,放了宋錦,帶走了葉荏。宋錦逃回戟城家中後,後來被惠侖帶去的騎兵所殺。
回建康的路上,一切都還順利。司馬昀、陳遠和押着司馬旬的人先一步到了穎縣城東。
晚上,司馬昀讓陳遠把司馬旬帶到自己帳中,然後讓陳遠和小番兒到帳外守着,不讓其他人進來。
司馬旬不卑不亢地跪坐在司馬昀面前,等着他說話。
司馬昀看了他一會兒,才說:“皇兄,你應該知道朕叫你來幹什麼。”
“皇上已經知道我派兵到建康的事了吧?是想讓我明天到建康時對淮遠守軍下令撤兵。”
“朕知道皇兄是怎麼想的。你想着讓身邊的三萬人馬跟那些人會合呢吧?”
司馬旬不回答,司馬昀接着說:“那朕可以告訴你,死了這條心吧。只要建康一天還有危險,他們就永遠都別想接近建康。”
司馬旬先是嘆氣,然後卻突然問,“離開滄甲城的時候怎沒見到國舅?”
“他有別的事。”
“皇上是派他去追殺權兒了吧?”
“是。”
“皇上要是能收回成命,我明天就讓他們立刻撤兵。”
“來不及了。”
司馬旬低下頭,忍住了眼淚,復又擡頭去看司馬昀,“皇上一定要趕盡殺絕嗎?”
“朕可以不殺你。”
“然後關我一輩子?等我老死?等我發瘋?”司馬旬搖搖頭,“我輸了,不過我輸得心甘情願。我現在終於知道裴愨爲什麼會敗給皇上了。”
“哦?”司馬昀挑了挑半邊眉毛,等着他說下去。
“他沒有皇上狠,也不如皇上不擇手段,更比不得皇上會收買人心。我本來一直也想不明白,惠廷尉爲什麼會突然背叛裴愨,肯效忠皇上了呢,後來我才知道,皇上連有違人倫這樣大逆不道的事都幹得出來,那還有什麼是皇上做不到的呢?”
司馬昀咬緊了牙,他知道司馬旬現在是一心求死,可現在不能讓他死,最後司馬昀還是笑了,“皇兄誤會了,太序是爲了長庭。不過……原來朕的身邊也有皇兄的人。”
“除非是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否則早晚是會有人知道的。皇上不會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吧?我知道的還遠不止這些,還有皇后的事,還有皇上跟陳將軍的事。只是我想知道,皇上就能對所有做過的事情都感到心安理得,理直氣壯嗎?我雖然就快要死了,可後人提到我時至多會加個意圖謀反的罪名,可皇上呢,世人又會怎樣評說,史書將要如何記載……”
“夠了!”司馬昀忍不下去了,司馬旬連這樣的話都敢說,再跟他說什麼也沒有用了。
“來人!”司馬昀喊了一聲。
等了一會兒。卻沒有人進來。
“來人!”司馬昀有些惱了。
又過了一會兒,陳遠鐵青着臉進到帳中,司馬昀心中有氣,沒有注意到他的異常,揮了揮手說:“把他帶走。”
陳遠一聲不吭,押着司馬旬走了。小番兒跑了進來,一側的臉上都是土。司馬昀看着他,“你這是怎麼了?”
“啊?”
“你的臉。”
“哦。”小番兒趕緊用袖子在臉上蹭了幾下,“沒……沒事,剛剛跑得急,跌倒了。萬歲,宮裡來人送信了。”
小番兒把一份封事呈到司馬昀面前,司馬昀急着看裡面的內容,沒有再多問。打開封事,是慕子云讓人送來說淮遠大軍已抵達穎縣,京師已經做好埋伏的密報。
剛纔陳遠和小番兒走出去的時候,他們離軍帳是有些距離的,聽不見裡面說話的內容。可後來建康送信的人來了,說是急報。小番兒不敢擅自打擾,陳遠就說他去稟報。結果當他走到帳外的時候就聽見了司馬旬說到惠侖的事。他轉身就去問小番兒,小番兒拔腿要跑,卻被陳遠一把拉住摔倒在了地上,最後沒辦法,小番兒只好說了那日在泰明宮的情形。
第二天下午,三方人馬彙集到了建康城南——慕子云和周括帶領的京師守軍;司馬旬手下徵南將軍元志帶領的淮遠大軍;司馬昀和陳遠帶回來的青衫軍。
雨還在下,初春的雨冷得沁人心脾。輜重未敢過多的淮遠軍被澆得個個面如土灰。
陳遠先奉命把司馬旬帶到陣前,一qiang刺死了,淮遠軍立刻大亂。慕子云一聲令下,事先埋伏好的弓箭手又從四面八方站出來瞄準了他們。元志剛要發令,一直利箭飛過來,直中他的咽喉。形勢立時大變,淮遠軍羣龍無首,無人敢再反抗。慕子云說了幾句勸降的話,淮遠大軍就全部繳械投降了。這樣,司馬昀沒有損失一兵一卒,終於剷除了最後一個心腹大患。
回到宮城,司馬昀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天在泰明宮看見他色誘惠侖的內侍和宮女全都殺了。當然,除了小番兒。並宣佈,從此以後,泰明宮中不設當值,只留小番兒、袁晴和於瑞在皇上需要的時候隨駕伺候。
恢復上朝之後,陳遠以安置淮遠軍爲藉口,接連三天都沒有參加早朝議事,也沒有進宮。司馬昀感覺到有些異常,卻又不知道是爲什麼。
第四天,陳遠還是沒有出現。司馬昀忍不住派了人去找他進宮。
陳遠到的時候,司馬昀剛剛沐浴更衣完畢,頭髮還沒有來得及束起來。他想了想,索xing讓瀑布似的頭髮就那樣散在了身上、牀上,便宣了陳遠。
陳遠進來之後又是稽首又是“參見”,做足了所有的禮節,然後生分地遠遠跪在原處,一動不動。
司馬昀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說:“之遙爲何不坐到朕的身邊來?”
“微臣不敢。”陳遠低着頭,看也不看司馬昀。
司馬昀越發地想不明白他是在鬧什麼彆扭,最後乾脆自己走到了他身邊,“愛卿平身。”
陳遠站起來,神情異常冷漠。
“之遙這幾天爲什麼沒有上朝呢?”
“淮遠守軍人數衆多,又沒有傷殘。臣要把他們分開看管,等過幾天皇上下旨赦免他們的時候,好重新整編,再派人去淮遠王封地駐守。”
“那爲什麼也沒有進宮呢?”
陳遠皺皺眉頭,終於擡起了眼睛,他看着司馬昀說:“臣怕擾了皇上的雅興。”
司馬昀想了想,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什麼雅興?”
“臣怕打擾了皇上又在臨幸那位臣子,或者……又在被哪位重臣殊寵聖體……”
“啪!”司馬昀擡手一個耳光打在陳遠臉上,“你在渾說什麼?!”
陳遠一動不動,直直盯住司馬昀就要冒出火來的眼睛,“我聽到淮遠王跟皇上說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