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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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鳴。
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屈原《山鬼》
兩年前,太和六年,泯郡顧府。
顧老爺剛進家門,顧夫人就帶着丫鬟趕了過來。
“老爺您可回來了,快去管管六公子吧!”
顧老爺皺起眉頭,“他又怎麼了?”
“他……他在後園發瘋呢!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顧老爺來到後園,看見顧奕已經脫光了衣服,要往園中的水池裡跳。幾個小廝和老媽子正死死地抱住他,丫鬟們都遠遠地躲到了一邊,佯裝用手捂着臉,其實都在從指縫兒裡偷偷地看。
平日裡光是能跟他說上幾句話就已經夠丫鬟們炫耀一番了,今天這等好機會她們怎麼能錯過。還有幾個丫鬟躲在迴廊裡,背對着水池,卻都微微側過臉來。其中一個小聲兒說:“公子的身上跟臉一樣白呢!”另一個不自覺的回答:“是啊!”說完兩個人紅着臉相視一笑。
顧奕是泯水一帶出了名的美男子,只是名聲不好。
泯水絲織業發達。朝廷每年的絲絹稅貢多半來自泯水,而這其中泯郡顧家又佔了三分之一。顧家主事的有兄弟三人,顧老爺顧復嚴是老大,住在泯郡,他的兩個弟弟都在鄉下管理桑園。每年向朝廷納貢的事都由顧復嚴負責。
顧奕是顧復嚴跟家妓碧瓊生的孩子,排行第六。顧奕出生不久後,碧瓊就被顧復嚴送人了,所以顧奕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什麼樣子。他從小在顧府中總是受人排擠,亦無人管教。顧復嚴給他找過一些老師,可都沒有什麼效果。
顧奕十五六歲就開始遊蕩於市井青樓,顧復嚴罵他是孽障,說他放。浪形骸,平日裡只知道眠花宿柳。而最近顧奕又開始跟自稱文人雅士的浪客公子們整天混跡在一起,每日醉生夢死,吟嘯服散。
顧復嚴看見顧奕披頭散髮、歇斯底里的樣子,知道他又是吃了五食散在發熱。顧復嚴氣得大喊道:“你們放開他!讓他跳!這個逆子,早死早乾淨!”
顧夫人在後面拉住顧復嚴,拍着他的胸口,“老爺!老爺!您彆氣壞了身子。”
讓顧復嚴這麼一喊,拉着顧奕的下人手上的勁兒不自覺地鬆了一下。顧奕一下子竄了出去,可沒跑幾步,他就臉朝地跌倒了。顧復嚴衝過去,一腳踩在他的身上,“來人,把他給我綁了!拿家法來!”
顧奕被打了個遍體鱗傷,藥勁兒也過去了。丫鬟把他扶回房裡給他上藥,顧復嚴坐在外廳裡還沒消氣,顧夫人和顧復嚴的側室周氏在一旁勸解。周氏說:“老爺回來就好了。老爺一回來六公子就不敢出去野了。”
“過幾天我還得去建康。”
顧夫人說:“這不是才從那兒回來嗎?怎麼又去?”
“小皇帝要行冠禮了。禮服用的絲綢選定了顧家的,過幾天我要帶上一些錦緞拿到宮裡讓太后和皇上選。”
周氏想了想說:“妾身有個想法,不如老爺把六公子帶着,讓他離開泯郡,離開那些狐朋狗友一段時間。他現在剛開始服五石散,癮頭不大,您看着他點兒,也許就能斷了。”
顧夫人也趕緊說:“這倒是個好主意,讓我們也清靜一段日子。”
顧復嚴捋了捋鬍子,“嗯……也行,乾脆我直接帶他去少府監讓張少監(張且水)給他謀個職位,大小無所謂,只要能讓他有個事幹,別再這麼瘋瘋癲癲的就行。”
三天之後,顧奕心不甘情不願地被顧復嚴塞進了馬車。走了十幾天,終於到了建康城。在少府監(管全國絲織)的官驛住了一夜,第二天,父子倆收拾停當,便隨着張且水進宮了。
本來顧復嚴不想帶顧奕進宮,可又怕他再跑到淮水(秦淮河)河畔去惹出什麼事端來,所以片刻也不敢讓他離開自己,只好帶着他進宮。走到宮城門前的時候,顧復嚴跟顧奕說:“進去之後不要說話,不要東張西望,跟着我就行了。”
進了宮城,他們被帶到了一個偏殿。內侍總管盧遷讓顧復嚴先等在那兒,然後就帶着張且水和錦緞走了。父子二人只好一直跪在地上等着。
這一等就是將近兩個時辰,顧奕忽然覺得內急,便開始偷偷地朝四處張望。顧復嚴瞪了他一眼,他皺着鼻子指了指自己的兩腿之間。實在沒有辦法,顧復嚴只好微微側過頭,叫站在一邊的內侍,“這位公公!”
那個內侍叫江靈,他走過來問:“怎麼了?”
顧復嚴指指顧奕,小聲兒說:“犬子內急。”
江靈看看顧奕說:“你隨我來吧。”
這樣顧奕就隨着他出了偏殿。他七拐八繞地把顧奕帶到一個侍衛專用的宮廁,這時碰到另一個內侍,他對江靈說:“番公公正找你呢,你快去泰明宮吧。”
“知道了。”江靈轉過身對顧奕說:“公子找得回去嗎?”
顧奕點點頭,他便走了。
從宮廁出來後,顧奕便順着記憶中的原路往回走。可他很快就迷路了,好不容易纔找到一個跟剛纔的偏殿大門看起來很相似的門。他推開門,站在門口向裡看,看了一圈,一個人也沒有。他剛準備轉身離開,卻被側面牆上的一幅畫吸引住了。
畫上畫的是雲中仙子,遠遠地看起來畫上的人秀骨清相、栩栩如生。顧奕跨進門內,不知不覺地朝着畫走了過去,越近越覺得畫上的人美,站到跟前便忍不住念起了詩,“燕人美兮趙女佳,其室則邇兮限層崖。云爲車兮風爲馬,玉在山兮蘭在野。雲無期兮風有止,思多端兮誰能理。”
“念得真好啊!”
顧奕嚇得渾身一哆嗦,急忙轉過身,自己剛纔進來的時候沒關門,不知什麼時候門口站了一個人。那人關上門朝他走過來,站到他跟前。顧奕擡起頭來看眼前這位瘦高的公子:面如白玉,長眉細目。
司馬昀本來是過來挑作畫用的絹帛的,一進來卻看見一個蒼衣少年揹着手站在自己的畫前,搖頭晃腦地在念詩,一時覺得有趣,便把跟着他的人都攔在了外面。
司馬昀看着顧奕說:“你是誰?”
“我……我是……那你又是誰?”
“朕……”司馬昀見他不是建康口音,又不認識他,明明心虛卻還要裝得理直氣壯,越發地覺得有意思,便決定逗逗他,“朕……真好笑!我爲什麼要告訴你我是誰?”
“那你也不要問我。”
“那就怪了,我是宮裡的人。你是外面的吧?”
“誰……誰說的,我也是宮裡的。”
“那你是內侍還是侍衛啊?”
“我……那你是內侍還是侍衛啊?”
“我是內侍。”
“我也是內侍。”
“內侍哪有穿成你這樣的?”
“那也沒有穿成你這樣的啊!”
司馬昀噗哧一聲笑了,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人敢這樣跟他說話。他伸出手來擡起顧奕的下巴,“你真可愛。不如……不如留在宮裡吧?”
顧奕沒有躲,任他捏着下巴,“留在宮裡?做什麼?我不做內侍的。”
“不用你做內侍。”
“我也做不了侍衛。”
“也不用你做侍衛。”
“那我怎麼可能留在宮裡?”
“你可以給皇上侍寢。”
顧奕一愣,接着便彎下腰哈哈大笑起來,“你別說笑了!這種事你能說了算嗎?”
“算。”
“你是認真的?”
“是。”
顧奕看看司馬昀認真的表情,然後半開玩笑地說:“嗯……皇上要是長得像你這麼俊美我就留下。”
“這可是你說的。來人!”
“啊?”
沒等顧奕反應過來,已經有內侍和隨從進來了。
司馬昀一指顧奕,“把他給朕帶到喬臺去,好好安置了。”
顧奕這纔回過味兒來,“你……你是皇上?”
袁晴已經走到了顧奕身後,“走吧,公子。”
“可是……可是我是來送錦緞樣品的,父親還在等我……”
“你可以給令尊寫封信,然後交給袁晴,讓他找人給你父親送去就行了。”
顧奕就這樣稀裡糊塗地被帶走了。
司馬昀一邊找絹帛時一邊還在想:真是有意思的人,忘了問他的名字。
這邊顧復嚴左等右等不見顧奕和帶他出去的內侍回來,又不敢問,也不敢亂動,正在着急,另一個內侍卻走進來交給他一封信。他打開信,信上只是說顧奕留在宮裡不走了,正想問是怎麼回事。張且水和盧遷回來了,先跟他說了些錦緞的事。說完之後張且水問:“令郎呢?”顧復嚴把信遞給他,張且水看完很詭異地笑了,他說:“放心吧,沒事。”然後就把還是一頭霧水的顧復嚴帶出了宮。
回到官驛張且水纔跟顧復嚴說清楚顧奕是被留在宮裡做了男寵。顧復嚴愣在了那裡,張且水說:“其實這也沒什麼,不管怎麼說也是進了宮,留在了皇上身邊嘛,顧兄你應該高興纔是。”
後來顧復嚴回到泯郡,有人問起顧奕,他只說兒子留在建康做了個小吏,別的便不肯再多說。
顧奕留在喬臺之後開始還很不安,想要回家,可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就想通了。想想自己就是回去了家裡也沒有人喜歡他,在這兒私下裡別人怎麼說他不知道,但當着他的面還都是恭恭敬敬的。況且偶爾還有個相貌俊美的皇上來寵幸他,也沒什麼不好,對於他來說睡女人還是陪男人睡沒有什麼區別,司馬昀也能讓他欲仙。欲死。荒唐了這麼多年只不過是想讓父親多注意他,可到最後換來的卻是父親日勝一日的厭棄。
從那以後,一直到被關進大牢,兩年的時間裡,顧奕沒有再踏出過喬臺一步。
作者有話要說:燕人美兮趙女佳,其室則邇兮限層崖。云爲車兮風爲馬,玉在山兮蘭在野。雲無期兮風有止,思多端兮誰能理。”
——傅玄《吳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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