條件
那日陳遠派去廷尉府的人到了之後,惠侖坐在書幾後,愣愣地看着來人,琢磨了好一會兒,方纔回過味兒來:這兩年長庭xing情大變,不正是從那個雲介無端消失的時候開始的嗎?想到這兒,惠侖氣得將手在案上一拍:這個沒出息的逆子!竟然是爲了風。月場上那些個不着邊際的情。事!今天在朝上丟人不說,大過年的,還跟着雲介跑到陳將軍府上去叨擾!
但礙於面子,惠侖嘴上又不好多說什麼,只得讓下人拿了藥來,交給陳遠的人,說了幾句客氣話,便讓他走了。心裡想着等登基大典結束了,一定得把兒子弄回來,問個清楚。
到了初六,惠侖覺得就更離譜兒了。一大清早兒,朝食未進,皇上的聖旨就下來了:惠長庭騎都尉改奉車都尉,調至鱗州駐守,着惠長庭初八啓程,不得延誤。
惠長庭不在,惠侖自然不能接旨,只留下了策書(皇上調動官員的文書)。送走了來宣旨的內侍,惠侖打開策書翻看了兩下,心想:這皇上又是唱得哪一齣兒,好端端地怎麼要調長庭去鱗州?
將軍府這邊接了旨的惠長庭倒是滿心歡喜,一心想着能去雲七出生長大的地方看看了。雲七沒有表現出什麼高興的神色,看了惠長一眼,就默默地到後院庖廚煎藥去了。
因爲都是習武之人,惠長庭在將軍府呆的這幾天跟董浣青相處得很好。午時過後,惠長庭拿着陳遠的qiang,非讓董浣青教他幾招qiang法。兩個人在院子裡舞qiang弄棒地比劃起來。陳遠坐在旁邊看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去了後院。
雲七正蹲在地上,手裡拿着個蒲扇,認真地扇着眼前的爐火,見陳遠來了,咧嘴笑了笑。
陳遠走過去,從他手裡拿過扇子,“你歇會兒吧。”
雲七站起來,去取了把胡牀,遞給陳遠。陳遠坐了,盯着火,瞳仁兒裡映出兩點火光,“其實……我想長庭就是知道了,也不會離開你。”
雲七搖搖頭,撿了塊兒地上的藥渣寫道:我認真地想過了。如果這件事說出來,惠廷尉他肯定不能接受我跟長庭繼續在一起。那最終只能有兩個結果。一個是我認了父親,留在廷尉府,每日都能跟長庭見面,卻要以兄弟相稱,但那樣的話我們兩個都會瘋。第二種就是我遠遠地離開。我不怕身邊沒有長庭,沒有他,心裡再難受,我都可以忍着,這兩年,肝腸寸斷也好,撕心裂肺也好,不也都這麼過來了嗎?有那三年,夠我回味一生了。七本就是一片浮雲,散就散了,沒有什麼可牽掛的。跟廷尉大人也沒有什麼感情,他有長庭就夠了。可我不知道長庭會怎樣,他xing子直,也沒受過什麼挫折。兩年不見,他已經變了很多,不像以前那麼愛笑了,這幾天他跟我說話都是小心翼翼地,生怕我不高興,會再離開他。看他這樣,真不知道他這兩年是怎麼過的,我……
雲七寫不下去了。他蹲在地上,低着頭,陳遠看不見他的臉。地上很快出現了幾滴洇溼的水跡。他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又寫:我真希望永遠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陳遠轉過身,用手輕輕拍了拍雲七的背,“別難過了,這件事就這樣瞞着他吧。我就是死,也不會跟任何人說的。等過了十五,裴愨問斬……”陳遠突然停住了,雲七也猛地擡起頭,兩個人對着愣了一會兒,陳遠毫無底氣地擠出了一句:“不會吧?跟惠廷尉說這件事,對裴愨沒有任何好處啊!”
下午的時候,惠侖接到一本奏記(下官向上級言事的公文)。
自從裴愨服罪以來,各地稍有牽扯,又累及不深官員們紛紛上奏,揭發裴愨過去的種種罪行,主動交代自己的過失罪狀,但大都是些不值一提的芝麻小事。這些官員無非是爲了怕受牽連,急着撇清自己,再一個也想趁機向皇上表明立場。司馬昀看得煩了,便下旨讓他們把裴案相關的上書直接發給惠侖和徐煥之。
惠侖打開奏記,看了兩眼,就傻了。這是都水臺長官都水使者元軻發來的奏記。
六年前在裴愨的提議下,朝廷下令開始在渭江和至錦河之間開鑿渭錦渠,按照最開始的籌劃,如果渭錦渠修好,既可利於戰時運送兵甲,益之於國,又可以方便平時漕運灌溉分洪,造福於民。可六年過去了,朝廷先後數次撥錢,調集徵召勞工數萬,運河的開鑿卻至今都沒有完工。
這奏記檢舉了裴愨在整個開渠過程中不僅侵吞了大量財物,還在已開鑿出的河牀兩岸強行霸佔了許多良田和宅地。但這都是惠侖早有耳聞的。令他吃驚的是,奏記裡還提到另一件事,此事牽扯到了淮遠王司馬旬。渭錦渠的中段要流經司馬旬封地中的戟城。一年前開渠工程行進到戟城的時候,司馬昀曾派兵阻攔,還出了人命。死的人是元軻的下屬都水丞萬乾寧,萬乾寧是監管開渠工程的直隸命官。這件事的各中緣由,現在已經很難再糾纏得清楚,但死了朝廷命官卻是不爭的事實,而且是司馬旬阻礙公務在先。可能是自知理虧,後來不知司馬旬對一向跟他不合的裴愨使了什麼手段,總之最後裴愨出面,把這件事壓了下來。因爲監管開鑿運河,需要長年離京,以至一年過去,萬乾寧已死的事朝中竟然無人知曉。
惠侖合上奏記,認真思忖起來。在宮中爲官多年,皇上的心思他自然是知道幾分的。抓住了司馬旬的把柄,對司馬昀來說不但不是壞事,恐怕還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可畢竟事關皇室,而且此次宮變司馬旬還派了王烈出兵,堪稱救駕有功。所以想來想去,此事非同小可,惠侖決定還是先去找裴愨覈實一下。
到了廷尉獄,惠侖直接去了裴愨的牢房。他正坐在角落裡,看着地面發呆。擡起頭看見惠侖,他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喲,廷尉大人,別來無恙啊?”
“你還是叫我太序吧。”惠侖放下一個食匣,從裡面拿出一籩魚醬,一捆臘脯(乾肉片),和一壺酒,“下官記得丞相最愛吃鮒魚醬。”
裴愨端起竹籩,聞了聞,“那天我那樣逼你和長庭,你不恨我?”
惠侖蹲下來,“侖一向恩怨分明,丞相這些年待下官畢竟不薄。況且你現在落到如此地步,已經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裴愨拿起酒壺喝了一口,“好酒。太序不是爲給老夫送這些纔來的吧?”
惠侖把奏記拿出來遞給裴愨。裴愨打開看了一遍,又還給惠侖,“你是想問我淮遠王的事?”
惠侖點頭。
“奏記所寫,句句屬實。”
“淮遠王爲什麼要阻止開鑿渭錦渠?”
裴愨笑笑,“這些人心算計的事,太序一向想得清楚,怎麼這回倒糊塗起來了。淮遠王不讓開渠有兩個原因:一個是運河一路開到戟城之前,朝廷給沿途地方官府都下撥過不少錢糧。各地官員皆從中獲益不少。可戟城乃魚米之鄉,富庶之地,一年前又時值陳遠大軍南下,國庫一時吃緊,所以開渠開到戟城時皇上突然下旨,撥錢減半,不足錢款讓淮遠王助萬乾寧就地籌措,淮遠王當然心有不甘。但最主要的原因卻這第二個,太序應該知道淮遠王覬覦皇位已久,他早晚是要起兵謀事的。可這渭錦渠一旦開通,朝廷必定要派兵沿途把守。到時候如果淮遠王真的造反,他的軍隊則不可能有機會利用運河,可朝廷的兵馬卻可以通過運河以比陸路快兩倍的速度到達戟城。你說淮遠王能心甘情願地讓皇上順利開通渭錦渠嗎?不過他阻撓萬乾寧進城,也不過就是想拖延一下時間,因爲開渠工程不可能因爲他的作梗就真的廢止,但運河的開鑿越晚完工,對他就越有利。可萬乾寧偏偏是個死心眼兒,硬要立刻進城。淮遠王一時面子上過不去,就派了兵去阻攔。至於後來雙方爭執到什麼地步,萬乾寧又是怎麼被殺的我就不清楚了。”
“丞相不是一向與淮遠王不合嗎?爲什麼要幫他?”
“很簡單啊,他答應渭錦渠開通後,戟城內運河沿岸商賈農田的稅收全都歸我。”
惠侖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哼!”裴愨冷笑,“現在這事捅上來了,淮遠王到yin曹地府去跟老夫會面的日子恐怕就不遠了。”
惠侖站起來,“多謝丞相據實相告,我該去進宮面聖了。”說完惠侖轉身要走。
“太序!”裴愨叫住了他。
惠侖轉回身看着裴愨。
“太序能不能替我向皇上求個情,讓我同家人一起問斬?”
“我試試看。”
惠侖又要走。
“太序!老夫尚有一事相求。”
惠侖不說話,但裴愨要說什麼他已猜到八。九分。
“想辦法替我裴家留個後吧。”
“那是欺君之罪。”
“你不答應?”
“皇上對我尚有疑慮,我不能冒這個險。”
“可我有值得讓你去冒險的秘密。”
“哦?是什麼?”惠侖滿臉懷疑地看着裴愨。
“除了長庭,太序還有一個兒子。”
“你說什麼?!”惠侖表情突變,向裴愨跨了一步。
“我說你還有一個兒子。”
“不可能!我有幾個孩子我自己會不知道嗎?丞相莫不是被逼急了,在拿這話戲弄我吧?”
裴愨胸有成竹地看着惠侖,“先帝賜給太序的黃龍玉玦何在?”
惠侖先是迷茫了一陣,然後突然一驚,又想了片刻,“你……什麼意思?”
“我知道有人曾拿着那玉玦來京中尋找自己的父親。”
“是誰?!那人在哪兒?!”惠侖猛然彎下腰,抓住了裴愨的肩膀。
“你答應幫我,我就告訴你。”裴愨面無表情。
惠侖目不轉睛地看着裴愨,心裡鬥爭了很長時間,然後他鬆開手,慢慢直起身,“你要我留誰?”
“我的長孫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