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章
雲中長亭(一)
二十三年前瞿如老人聞人絮有一次外出遠遊,回到陵山時,在山腳下歇息。因爲上路前喝了些酒,再加上走得有些累了,所以他靠在一塊山石上很快就不知不覺睡着了。當他醒過來的時候,身後的青石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錦緞包裹。就在聞人絮考慮要不要打開看看的時候,那包裹卻動了起來,他趕緊打開來看,裡面竟然是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嬰。
四月裡傍晚的山風有些涼,那嬰兒不知被放了多久了,小小的身體有些冰冷,可他卻一直沒哭,看見聞人絮時竟然還蹬着小腿兒咯咯地笑了起來。聞人絮趕緊把他抱進懷裡,然後掐着他的臉蛋兒說:“你是我從岐月山回陵山的路上撿的,就叫介兒吧。”
十八年後,雲介長成了一個相貌清秀的翩翩少年。這天聞人絮在斷谷數日之後把他叫到身邊。當時正是天高雲淡,風和日麗,聞人絮坐在瀑布前的草地上,雲介跪在他面前。師徒二人一個皓首童顏,一個眉清目秀。雲介恭恭敬敬地低着頭,聞人絮說:“介兒,你今年多大了?”
“徒兒已虛度十八載餘。”
“啊,真快……也是,人生百年也不過彈指一揮。介兒,爲師已經把畢生所學都教給你了,也到了你該下山的時候。”
“下山?徒兒從沒想過要下山。”
聞人絮從懷裡掏出一個錦緞小包,慢慢打開,“我撿到你的時候,你就是被這個包着,這上面有你的身世。”
錦緞被打開了,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還有一個淡黃色的龍形玉玦被裹在中間。雲介拿起那個玉玦來看:素玦,沒刻圖案。聞人絮見他沒有看錦緞上的字,便說:“你娘是阢城的官婢(官妓),當年你爹留下這個玉玦就走了,你娘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從京都來的。”
雲介看着錦緞上落款的一個“雲”字,“她姓雲?”
聞人絮搖搖頭,“不知道,也許是字。”
“師傅爲何要徒兒下山?”
“去建康找你的父親吧。”
“介兒不想找。”
“可爲師不能再照顧你了。”
“師傅要去哪兒?”
聞人絮指了指天。
“師傅,你……”雲七立刻緊張地向前挪了一下,抓住他的袖子。
聞人絮笑了,“爲師是去成仙了,你不要難過。”
“可是……”
“去吧,去找你的雙親,或者去看看山下的世界。大好的年華,你不可能一輩子留在山上。但你要記住:世事險惡,人心難測,你以後要處處小心纔是。”
“介兒不走。”
“你會走的。”聞人絮站起來,把一個錢袋放到雲介手上,然後便朝瀑布的方向走過去了。那瀑布後面是一個山洞,聞人絮有的時候會在裡面打坐。雲七在後面喊他:“師父!師父!……”聞人絮不理,徑直朝瀑布走過去。以往聞人絮都是從瀑布旁邊的小道兒繞進去,可這回他竟然在雲介目瞪口呆的注視下直接從瀑布下穿了過去。從山上飛流而下的水幕又急又冷,雲七也不敢隨便站到那下面,看着師父如同在空曠的平地上行走一樣地穿過了瀑布,雲介趕緊站起來跑過去。他從小道兒繞到瀑布後面,卻不見聞人絮的蹤影。
“師父!師父!”他又喊了兩聲,沒有人回答,雲介在山洞裡仔細看了一圈兒,並沒有找到通向別處的出口。聞人絮就這樣消失了。
後來雲介又在山上各處找了七八天,哭了幾回,最後還是沒有找到聞人絮。第九天,雲介下山了。他先到了阢城,呆了半個月,卻沒能找到自己的母親,然後他就去了建康。
到了建康,雲介身上的錢剩的已經不多。這天他正在街上邊走邊想:是現在就買點兒什麼吃呢,還是再忍忍?這時有官兵過來清道,雲介被推到了路旁。過了一會兒,一輛雲母犢車(高級牛車)駛了過來,車上坐了一個花白鬚發官員模樣的人。就在牛車到了雲七面前的時候,突然有幾個平民打扮的人衝到了路上,並與隨車的侍衛打了起來。
雲介一開始只是站在旁邊看,可是後來有一個功夫比較好的人,接連打倒幾個侍衛後,便舉着劍刺向了車裡的人。雲介當時沒有想太多,只是看到有人要被刺,他便本能地衝過去和那人交起手來。最後有刺客受傷,他們便跑了,有幾個侍衛追了過去。車上的人把雲介叫到跟前,把他上下打量了幾遍,然後說:“這位少俠好功夫啊!隨老夫回府,我有重謝。”
雲介想:反正身上的錢也維持不了幾天了,不如先跟他去吃頓飽飯也好。於是就跟着車到了丞相府。直到這時他才知道,原來他今天救的竟是當今丞相裴愨。
裴愨見雲介身手不錯,又爲人單純,想將來一定用得着,於是在得知他是隻身來到建康,衣食住行都還沒有着落時說:“老夫的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你若不嫌棄,做我的義子如何?”
雲介本不想答應,但他從小在山裡長大,不懂得爲人事故,推辭了兩句,裴愨又盛情相勸,他便不好意思再拒絕,只得答應了。
雲介留在了相府。裴愨也沒要他做什麼,有時出去會讓雲介跟在身邊。沒什麼事的時候,雲介便到賣玉器的地方去看,希望能找到什麼跟自己生父相關的線索。
後來有一次跟裴愨去廷尉府的時候就碰見了惠長庭。其實雲介雖然不善與人溝通,但對人還是挺熱情的,只是那天發現惠長庭在偷看他,而惠長庭又是那麼個英武俊朗的人,雲介一時緊張,纔會急匆匆地逃走。回到相府後他纔想:剛剛忘了問那人的名字,好失禮啊!下次要記得問。
一晃過了個把月。這天雲介剛從街邊一個玉器店裡出來,就看見旁邊一家店裡有個人被推了出來,店掌櫃跟在後面,罵罵咧咧地說:“……你也不去打聽打聽,我射樂軒什麼時候讓人賒過賬?!沒錢裝什麼蒜!”
雲介仔細一看,被推出來的正是那天他在廷尉府見過的那個年輕人。那人瞪了店掌櫃一眼,便轉身走了,一邊走還一邊在自己身上來回摸,“明明帶在身上啊?怎麼不見了,難道讓偷兒偷了去?”
雲介看着他的背影,他今天穿了件翠色布袍,那不開眼的掌櫃沒看出他是官宦人家的。雲介一時好奇,便跟着掌櫃進了那家店。掌櫃的見又有客人來,連忙換上一副市儈嘴臉,“公子想要看些什麼啊?”
“剛纔那人要買什麼?”
掌櫃的看了看他,從櫃檯裡拿出一個抉指遞給雲介。雲介不懂抉指,但也看得出來是上好的牙骨所做。他突然想:不如買下來送給他,當作上次自己失儀的賠禮好了。
“這個要多少錢?”
“六百錢。”
“嗯……”雲介一臉的窘迫,“有便宜些的嗎?”
掌櫃的又拿出一個,“這個四百錢。”
“還……還有更便宜的嗎?”
掌櫃的露出了鄙夷的神色,端出一個漆案,上面盛了十幾個,“這些二百錢一個。”
雲七硬着頭皮挑了一個成色好點兒的,“就要這個吧。”然後他把錢袋裡所有的錢都倒了出來。
可等雲介從店裡出來的時候,惠長庭早已不見了蹤影。雲介只好把抉指收了起來,他想:以後有機會再見時再給他吧。
沒想到的是,這“機會”第二天就來了。惠侖到丞相府找裴愨商量事情。他走了沒一會兒,廷尉獄那邊就派人來找他。惠長庭想昨天錢袋丟了,抉指沒買成,還得再去一趟。所以他就自己去了丞相府找惠侖,準備回來的路上再去買抉指。
惠侖跟裴愨的事情沒商量完,廷尉獄那邊的事情也並不着急,所以聽惠長庭說完家裡有人在等他,他只說了句知道了也沒動,繼續跟裴愨說話。惠長庭自覺無趣,剛想走,卻忽然聽見了隱隱約約的嘯聲。他打斷了裴愨和惠侖的談話,問嘯歌的人是誰。惠侖剛要罵他不懂禮數,裴愨卻說:“哦。是我前些天剛收的一個義子,嘯功了得。賢侄有興趣不如去找他聊聊。他現在應該正在後園。”
惠長庭來到相府後園,順着嘯聲很容易就找到了雲介。他正站在一個涼亭邊上,對天而嘯。旁邊還坐了一個十六七歲模樣面色蒼白的女孩兒。
“咳!”惠長庭咳了一聲。嘯聲頓止,雲介轉過身來,看見惠長庭,他雙眼一亮。惠長庭走過去,一抱拳,“雲公子,打攪了。”
“哪裡哪裡。”雲介趕忙還禮,“你怎麼……對了,上次走得匆忙,忘了請教閣下是……”
“長庭哥哥!”坐在旁邊的女孩兒突然叫了一聲。雲介和惠長庭都一愣,一起看向她。
她站起來走到惠長庭跟前,“你是長庭哥哥!沒錯吧?”
“你是……”惠長庭一頭的霧水。
“我是鈺兒啊!”
“鈺兒?……鈺兒?……啊!你是裴丞相的女兒,裴鈺!你怎麼長這麼大了?”
裴鈺咯咯咯地笑起來,笑着笑着便開始咳嗽,雲介趕忙輕拍她的後背。咳完了,裴鈺笑着說:“你我都多少年沒見了?我當然要長大!你那時還沒有我高呢!可你看現在,你比我高了不止一個頭呢!”
這時一個老媽子跑了過來,“小姐,該吃藥了。快回屋吧,這裡風大,小心給吹着了。”
裴鈺撅起嘴,“我纔出來多大的功夫啊!”
雲介說:“小姐先回去吧。喘症犯了,義父又該發火兒了。”
裴鈺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惠長庭,不情願地轉身往亭外走。
惠長庭說:“有時間我再來看你。”裴鈺這才又露出笑臉,乖乖地跟着老媽子走了。
看她走遠了,惠長庭說:“鈺兒小的時候身體就不好,陪丞相最疼這個女兒。”
雲介點點頭,“現在也是。整天呆在屋子裡,也不太敢出來,怪可憐的。我沒事的時候就陪陪她。”
兩個人尷尬地沉默了一會兒,惠長庭說:“聽說你是裴丞相剛收的義子。聽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
“在下是鱗州陵山人士。上次忘了問,閣下是……”
“哦,家父就是惠侖惠廷尉。叫我長庭就好。”
“長庭?是字嗎?”
惠長庭笑了,“是名也是字。庭院的庭就是名,亭臺的亭就是字。”
雲介點點頭,然後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說了句“你等等。”便轉身跑了。再回來的時候,手裡攥了什麼東西。見惠長庭看着他一路跑回來,雲介紅了臉。他擡起手,張開手掌。
“咦?!”惠長庭瞪大了眼睛,接過抉指,感到很稀奇,“你怎麼知道我正需要這個?”
“昨天我看見你被射樂軒的掌櫃趕出來。”
這回換惠長庭臉紅了,他傻笑着撓了撓頭,“哦,雲公子見笑了。”
“叫我無介吧。”
“好。昨天挑完東西才發現丟了錢袋,我要賒賬,掌櫃的怎麼也不肯。其實這東西家裡有很多,都是別人送的,可我總是用不了幾天就弄丟了。後來父親惱了,不讓我再用那些名貴的,讓我自己到外面買便宜的來用。”
雲介想:六百錢是便宜的嗎?
“嗯……這個……不是昨天你挑的那個。”雲介的臉更紅了。
“哦?沒關係。”說着他把抉指套在了拇指上,“啊!正合適呢,你看!”他把手伸到雲介眼前。
“上次我太無禮了,長庭兄不要見怪。”
“哪裡,是我擾了無介兄的雅興。”
正說着,一個小廝跑過來說惠廷尉要走了,讓他來叫惠長庭。
惠長庭摘下抉指,“多謝,那我就收下了。”
雲介點點頭。惠長庭轉身剛要跟着那小廝走,忽地又回過頭說:“我後天去北郊打獵,不知……”
“我去。”
惠長庭笑笑,又轉回身走了。
就是駕牛的大車,在漢代時是地位低微的人所乘的車輛,可到了魏晉南北朝,卻成了上層人士日常使用的交通工具,只是車上增加了許多裝飾。而本章提到的雲母車更不是一般大臣可以使用的,只有得到皇帝賞賜的王公貴臣纔可以乘坐。
不過對於乘牛車這件事,我還是覺得很可笑。有兩件趣事:東晉時輔政大臣王導,在緊急出行時仍乘牛車,但爲了爭取速度,不得不親自用所執麈尾助御者驅趕駕車之牛;南朝齊侍中王琨得知齊武帝去世的消息後,因爲牛不在家,他竟然跑進宮中奔喪。
哈哈哈~古人真是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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