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玉
陳遠皺着眉頭想了想,然後走近他,伸出手搬起他的下巴,捏開他的嘴,可雲七緊緊咬住了牙。陳遠用另一隻手對着他的肚子就是一拳,他疼得一下鬆開了牙齒,“啊!”了一聲。陳遠趁機用力掐住了他的下顎,他的腮立刻就被牙硌出了血。陳遠朝他嘴裡看,結果只看到了半條舌頭。
這時陳山來了,“怎麼樣?問出什麼了嗎?”
陳遠鬆開手,“父親。”
陳遠的眉眼之間跟陳山長得很像,只是父親的眼中多了幾分淡定和滄桑。陳遠七歲隨他逃離建康,爲了躲避追兵,他們一路上跋山涉水、風餐露宿,從穎縣到吳稽郡,又到輬滄郡,再到吐圖。等一切都時過境遷、風平浪靜之後,父子二人歷盡千辛萬苦,陳山決定在涿縣落腳時,他帶着兒子在江北邊境一帶已經逃亡了整整六年。陳山當時不過三十八歲,頭髮就已經花白了大半。現在雖然他也還不到知非之年,卻已經是滿頭銀絲。但陳山的身體一直不錯,走起路來健步如飛,即便是坐着也從來都是身姿挺拔,正襟危坐。
陳山走到雲七跟前,“這牢頭兒也太狠了,怎麼把人打成這個樣子?”
陳遠一邊往外走,一邊說:“父親請隨我來。”
走到外面陳遠問:“父親可聽過此人開口講話?”
“講話?連聲兒都沒出過。”
“他的舌頭早就被人割了。”
“啊?!”
“他身手怎麼樣?”
“高手。殺人時都是一擊斃命,乾淨利落。”
“難道是殺手?可爲什麼要派殺手來刺探情報呢?”
陳遠和陳山都不再說話,父子倆用一樣的表情,皺着眉思索了一會兒。陳遠說:“這種人不怕死,更不怕嚴刑拷打。”
“那怎麼辦?”
“他一定有致命的弱點,否則不會被人控制。這樣吧,先把他帶回家,給他治一下傷,然後我帶他回建康,會查出其中原委的。”
“也好。”
父子倆又回到牢房。陳遠從獄卒手裡拿了鑰匙,解開了雲七。鎖鏈打開時,雲七雙腿一軟,陳遠一把接住了他。
把雲七帶回家之後,陳遠先讓人給他治傷,擦洗,換了乾淨衣服。之後下人告訴陳遠已經給雲七都收拾好了,他便拿上紙筆去了雲七所在的屋子。
陳遠推門進屋時,雲七正在吃飯,看樣子是餓極了,吃得狼吞虎嚥的。陳遠坐在旁邊,等着他吃完。雲七也不擡頭看他,只是悶着頭吃。最後吃完他又喝了一大碗水,才擡起眼睛看向陳遠。
這時陳遠才發現眼前的這個人長得白白淨淨,面貌清秀,細看之下竟然跟司馬昀有幾分神似。
“吃完了?”
雲七點點頭。
陳遠把紙筆和磨好的墨放到案上,“敢問閣下的尊姓大名是……”
雲七拿起筆寫上“雲七”兩個字。
“字呢?”
雲七搖搖頭。
“沒有?”
雲七不動。
“不想讓人知道?”
雲七點頭。
“雲七也不是你本來的名字吧?”
還是點頭。
陳遠心裡想:這人不會撒謊。
“是裴丞相派你來的嗎?”
雲七拿起筆想了一下,寫道:多說無益,七死不足惜。
接下來不管陳遠再問什麼,雲七都不肯再回答。沒辦法,陳遠只好作罷,第二天便帶上他返往建康。一路上陳遠沒再問過雲七任何問題,他一直默默地觀察着雲七。因爲不能說話,他總給人一種沉靜內斂的感覺。
在要進建康的頭一天晚上,雲七跑來衝着陳遠比量:他先指指陳遠,然後又擺擺手,最後做了一個往自己脖子上砍的動作。陳遠看着他滿臉疑惑的表情說:“你是問我爲什麼不殺你?”
雲七點點頭。陳遠說:“我覺得你並非奸佞之人,你肯替人賣命,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雲七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閃爍了一下,然後便要轉身要離開,陳遠又說:“別再輕言生死了,能活着又何必要選擇死呢?”
雲七先是一愣,然後提起一邊嘴角,彷彿是笑了一下,便轉身走了。陳遠沒明白他的意思。其實雲七心裡想:你難道沒聽過“生不如死”嗎?
陳遠回到建康的當天晚上就進宮了。
司馬昀正在車華宮,聽小番兒說陳遠來了,他蹭地一下就從牀上跳了起來,披上外袍就往外走。走門口,他忽然又停住了腳步,然後轉回身,“你去告訴他,朕已經安歇了,有什麼事明天早朝再說吧。”說完司馬昀又回到了牀上。
小番兒走了之後,司馬昀坐在牀邊兒發愣,心想着陳遠的種種“罪行”。
車貴嬪拉了拉他的衣角,“皇上怎麼悶悶不樂的?”
“啊?沒有啊。”司馬昀轉過身,一隻手攬過車貴嬪,另一隻手在她小腹上摩挲起來,“朕在想咱們的龍子會是什麼樣子。”
第二天早朝的時候,司馬昀從始至終都沒有朝陳遠看一眼,他一直用他最擅長的姿態——一手托腮,半聳着眼皮,神情淡然地看着每一個跪在他腳下啓奏政事的人。
陳遠看着他想:旁邊再放兩個博山爐,他就成仙了。
退朝之後,司馬昀回到了泰明宮,他坐在正殿的長案後面等着。不一會兒,袁晴果然來說陳將軍求見。
陳遠進入正殿之後,司馬昀把身邊的人都趕了出去,然後他對跪在地上的陳遠說:“你起來吧。”
陳遠站起來走過去,跪坐到司馬昀對面。
“誰準你可以坐得離朕這麼近了?”
陳遠抓住司馬昀放在長案上的手,“皇上在生氣?”
“沒有。”
“是在生微臣的氣?”
“沒有。”
“那是……”
司馬昀一使勁,把手抽回來,袖子甩得老高,“你知不知道你多久沒來上朝了?”
“半個多月?”
“二十一天!整整二十一天!”
“臣有要事,回涿縣了。”
“爲什麼不來告訴朕?”
“走得急。”
“爲什麼不讓人來送信?”
“因事關家祖、家父,怕走漏風聲。想等回來再親自跟皇上解釋。”
司馬昀不說話,看着陳遠。
陳遠把雲七的事大概說了一遍,然後說:“皇上不知道這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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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懷疑是朕派的人?當年陳太尉的冤案朕早就查清楚了。如果朕沒有把握‘青衫軍’能爲我所用,朕就不會招降你了。你降晉不就是爲了有一天令祖能沉冤昭雪,殺裴愨報仇嗎?”
“皇上是怎麼查出臣的身世的?”
“如果一個反軍的底細朕都查不出來,恐怕朕也活不到今天了。”
陳遠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也許這就是皇上比裴丞相更勝一籌的地方吧。”
“你知道就好。以後不準再發生這樣的事。”
陳遠隔着長案靠向司馬昀,壓低聲音說:“臣知道了。皇上還生氣嗎?”
“朕說了,朕沒有生氣。”
陳遠看着司馬昀的表情,揣摩不出個什麼來。想了想又問:“徐大夫最近可有消息?”
“朕正想等見了你,把這個給你看呢。”說着司馬昀從寬帶裡掏出徐煥之給他的密信放到了長案上。
陳遠看完之後說:“沒想到裴丞相、夏侯校尉和張太尉都牽涉其中了。”
“嗯,張太尉和裴愨都牽扯不大,夏侯搏這回恐怕是難逃干係了。”
又說了一會兒這些□□中的事,陳遠便準備要走了,走之前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玉片放到了長案上。
“這是……”
“是涿縣特產的雯玉。”說完陳遠把東西往司馬昀面前一推,“送你的。”
“你應該說獻給朕吧?”
“不,是送。說‘獻’就只有君臣,沒有你我了。”
說完陳遠跪起來又說了句“微臣告退”就走了。
司馬昀看着他走出殿門之後,把玉片拿在手裡仔細端詳起來。確實是極品,只是還沒有仔細雕琢過。司馬昀一邊把玩一邊想:就像他。然後他喊來了袁晴,讓他拿去找玉工做成玉佩。
袁晴問:“雕什麼紋?”
司馬昀想了想,“不雕,磨掉棱角,穿上絲線就行了。”
後來在早朝上陳遠就看見了司馬昀腰間各種精工細雕的玉璜、玉璧之間的這塊沒雕任何花紋的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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