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錦瑟(二)

長孫無忌的話中夾槍帶棒,以劉弘基和武士彠二人的機智,未必聽不出其中真意。但二人此刻都處於聽到朋友最新成就的興奮之中,根本不願意跟姓長孫的計較。是以微微一笑,充耳不聞。

那左孝友是有名的難纏人物,帶領麾下解象、王良、鄭大彪、李畹四個爪牙盤踞於東萊郡的蹲狗山一帶,號稱一龍四虎。他的老巢前臨深山,背靠大海。官府屢屢派兵剿之,不是被其擊敗,就是在最後一刻讓他藉助漁船竄入水中,勞師而無功。剿到後來,官府也疲了,只好聽之任之。左孝友卻不肯見好就收,每到青黃不接時便出山劫掠,名曰劫富濟貧,實則將富戶的家財全部濟到了自己名下。最近二年,大隋國力衰退,此賊更爲猖狂,居然屢屢率衆圍攻郡城。虧得東萊郡治所掖城修得頗爲高大,纔沒讓此賊如願得手。

來護兒將軍出海之前,曾經率領水師去過東萊郡一次,結果卻無功而返。眼下朝廷幾乎拿此賊毫無辦法了,沒想到張須陀居然帶着李旭等人一戰而克之。斬其爪牙,擒其首腦。四虎一去,整個萊州半島再無人敢搠郡兵鋒櫻,北海、高密、東萊三郡得安。在這羣寇四起的動盪之年,對大隋朝廷來說,不能不被稱爲一個天大的喜訊。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朝廷有什麼反應麼?”議論了幾句李旭和張須陀二人的戰果,劉弘基笑着追問。

“是年根底下發生的事,張須陀在給朝廷的奏摺上說,他想讓陛下和山東百姓過一個高興的年!”李世民又掃了一眼家書,大聲回答。也許是因爲過於興奮的緣故,他在有意無意之間把幾個年字咬得甚重。“剛過完年,陛下就召集羣臣,論功行賞。張老通守又升了一級,領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討捕大使,權轄整個東夏。仲堅也升做了武賁郎將,實實在在的正四品武職,並增封食邑兩百戶。羅、秦等人各策勳四轉,賞緞千匹!”

“朝廷這次倒也賞得公道!”劉弘基微微頷首,點評。大隋朝自從今上繼位後,有功不賞,或者功高賞薄的事情時有發生。特別是對那些在朝中無根無基的將領,本可策勳三轉的功勞通常只策一轉,本可官升數級的功勞也只時常不升。後來因爲擔心將士們抱怨,朝臣乾脆在武將等級上大做文章。四品以下官秩隨意增設,原來從正五品到正四品只需要升兩級,眼下卻要連升四級之多。五品之下的官秩更是混亂不堪,從校尉爬到督尉甚至要連爬六級纔夠。

“陛下原來崇文抑武,眼下世道有些動盪了,地方武將卻多不肯盡職,所以朝廷纔不得不拿齊郡來給大夥作個表率!”長孫無忌性子雖差,心思卻着實敏銳。收起了找武士彠麻煩的打算後,立刻從朝廷的賞格中看出了貓膩。

“無忌兄說得甚有道理。但無論如何,此事着實可喜可賀。我原來還擔心仲堅兄在外邊被人欺負,如今他已經官拜四品,威震東夏,估計有本事欺負他的人也不多了!”李世民點頭,迴應。

沒有家世背景可依仗的人,依舊可以做得出色。仲堅兄憑藉自己的實力硬打出了一片天空來,作爲唐公的次子,生來沒有繼承父親家業的資格,李世民希望自己也能闖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

當初懷遠鎮煉兵,是劉弘基、李仲堅、武士彠,如今在靈武,只不過將李仲堅換成了李世民,其中差別怎就這般大?

不知不覺間,幾縷愁緒悄悄地爬上了他的眉梢。妹妹在家書中還說,據府中傳聞,朝廷最近似有調動地方官員的打算。父親李淵素來在被朝廷猜疑的臣子之列,因此,又可能離開弘化,前往新的州郡爲官。如果妹妹在信中所言爲真,屆時無論手中新兵是否訓練完畢,他都不得不帶着回弘化給父親一閱了。

爲避免朝廷猜忌,李家一直不曾擁有自己的私兵。而亂世之中,沒有私兵的家族如何自保?去年十一月父親痛快地答應由自己出面招募流民爲兵,未必打得不是攢一些家底的主意。只是自己這個兒子實在無能,眼看着四個月過去了,依舊拿不出一個可向家人交代的結果。

正自怨自艾間,又聽見武士彠追問道:“既然仲堅已經功成名就,當年老公爺的提議,應該可以再繼續了吧?”

聞聽此言,幾個知道當年舊事的人心頭俱是一熱。當初李旭在唐公帳下效力,曾經於婉兒有救命之恩。後來因爲世民好武,總和姐姐一道前往軍中向他討教武藝兵法,三人以兄弟相稱,感情甚篤。久而久之,婉兒就成了李旭身邊一道風景。

周圍人事後揣測,其時仲堅和婉兒彼此之間未必未暗生情愫。但一則因爲二人家世相差太大,二來因爲婉兒幼年時已經定親於柴郡公家。所以唐公李淵縱然有惜才之心,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諱加以成全。當時李府衆幕僚對此事的處理建議是,將與李世民同齡的妹妹李萁兒許於仲堅。雖然萁兒是庶出,但此女才貌都不差於婉兒。並且在得知家人的意圖後,專門拜師學了一身武藝,以免讓未來的夫婿失望。

可惜沒等李家找機會將此事提起,仲堅已經領兵遠去遼東,隨即,唐公李淵也奉命前往弘化坐鎮。這一別就是兩年多,雙方再無聯繫。如今,萁兒小姐已經到了出閣之年,前來提親的媒人幾乎踏破了門檻。唐公每每詢問女兒之意,萁兒總是搖頭不語。

“怪不得萁兒總是收集李仲堅的消息,原來小丫頭早已情根深種!”雖然對當年之事僅僅略有耳聞,聽完武士彠的話,長孫無忌亦猜到了萁兒的心思。仔細一想,誰家女兒不愛慕英雄。像李仲堅這般二十歲不到即可拜將封伯的,縱使正出的女兒嫁了他,也不算辱沒了。何況萁兒又是個庶出的女兒,嫁到別人家未必受到足夠的尊敬!

想到這,他湊上前,笑着說道:“我雖然與李將軍素不相識,從大夥的話裡,也知道他是個知道人情冷暖的。既然兩家原來就有親上加親之意,世民何不玉成此事。一來照顧了妹妹的心思,二則,亂世將臨,親戚之間彼此也能多個照應!”

“這事,我還是寫信給大哥,讓他從中斡旋纔好!最近兩年,倒沒聽說仲堅和誰家結親。只是不曉得他如今人大心大,咱家萁兒是否還高攀得起!”溫暖的親情和回憶將李世民的心事約略沖淡了幾分,聽完長孫無忌的建議,他點點頭,高興地回答。

‘二公子居然擔心唐公家配不上一個新晉的四品郎將?’長孫無忌詫異地皺了下眉頭,心中暗道。他自幼受叔叔長孫順德和舅舅高士廉照顧,二位長者口中對唐公李淵家族極爲推崇。因此,在長孫無忌的眼中,李家雖然比不起當朝七大姓和軍中第一貴,至少在大隋也是能排上前十位的豪門。那些新晉士族想與李家攀親都攀不到,怎麼有人會不開眼拒絕?

‘你居然也有看不出端倪的時候!’看到長孫無忌臉上的表情,武士彠心中暗自冷笑。論家世,壟右李家絕對配得起上谷李家。但仲堅行事總是出乎預料,別人當作寶貝的,還未必能入他的法眼。

至於萁兒本人配不配得上仲堅呢?武士彠心中猛然出現了一個嬌憨可人的女孩影子,比起當年的婉兒,萁兒性子中少了幾分霸氣,多了幾分溫柔。對仲堅而言,的確是個難得的良配。只是不曉得過了這麼長時間,仲堅心中對婉兒的那份感情是放下了,還是已經完全遺忘?

如有機會,我寫信試圖一下仲堅的口風。武士彠四下看了看,偷偷地想。仲堅答應也好,不答應也罷,前萬要謹慎些,沒有必要因爲這些小事影響了兩家彼此之間的關係。

光顧了替朋友操心,接下來關於如何煉兵的話題武士彠未免聽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依稀記得李世民很無奈,長孫無忌很着急,而劉弘基像其平素的表現一樣四平八穩,只是無論大夥沉穩也罷,着急也好,都提不出個良策。

當從李世民的營帳裡告辭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二月的塞上依舊是冬天,略帶着些雪沫的風吹進脖子,凍得人直打冷戰。有兵士給武士彠取來皮裘,武士彠擺手拒絕了。今天又聽到了朋友的好消息,他心裡暖和,腳步輕便,不想被厚重的皮裘裹得跟壞了胎的母羊一般蠢笨。

“大人今天又爲如何煉兵的事情煩惱了一整天麼?”黑暗中,有一個略顯乾瘦的身影湊過來,以極低的聲音追問。武士彠聞聲回頭,認出來人是二公子的帳外侍衛。此人姓侯,豳州三水人。因爲曾經和此人一同值夜,所以武士彠知道對方讀書雖然不多,卻頗有些急智。

按照常理,核心武將們議論的事情,本不該讓一個底層小兵知道。但武士彠今天心情好,所以也不計較對方胡亂打聽軍中機密,想了想,回答:“嗯,弟兄們士氣不振,二公子爲此很是頭疼,可大夥都沒什麼好辦法。”

二公子的話裡已經隱隱透出責怪之意,否則,他就不會一再提及李旭的戰功,並一再強調大夥已經在塞上過了年。中原人向來講就一夜隔雙歲,雖然大夥在塞上總計煉兵不足四個月,但也可以算做煉了年餘。練了一年的兵馬還拿不出手,也難怪身爲主將的心焦。

想道這,武士彠信口問道:“君集久在軍中,知道弟兄們因何而精神委靡麼?”

“其實弟兄們不是提不起精神,而是心中恨意太重。來這裡投軍的,幾乎沒一個不是被塞上諸胡逼得家破人亡的。武大人只要答應帶咱們殺到黃河西岸去報仇,大夥肯定一個個精神抖擻得如下了山的豹子!”入伍不及四個月的帳外侍衛侯君集向武士彠拱了拱手,鄭重提議。

刷地一下,武士彠覺得整個雪野都亮了起來。彷彿被一盞明燈指引,他瞬間就找到了煉兵不成的原因。護糧軍弟兄們敢戰,因爲他們想活着回家,有自己作戰的目的。而手中這支隊伍呢,妻離子散的他們,對人生哪裡還有什麼留戀?

但報仇二字,實現起來卻有諸多擎肘。首先,諸胡部落反跡未明,在朝廷那幫重臣眼中,寧可犧牲些邊塞百姓,也不願將對方逼到突厥人那裡去。第二,大隋朝剛剛結束了對高句麗的戰爭,在朝廷元氣大傷的情況下,哪個邊將敢擅自對外開啓戰端。

“諸胡部落舉止雖然無禮,但他們目前還算我大隋子民。沒朝廷將令,恐怕此事很難辦?”沉吟了半晌,武士彠搖搖頭,給了侯君集一個沮喪的答案。

“卑職曾經聽人說過,冬春之交,草原上青黃不接。部落之間互相攻伐的事情常有發生。如果我們也穿上突厥狼騎的黑衣,來去如風,誰又分得清大夥是胡是漢!”彷彿早已預料到武士彠有此一說,侯君集不緊不慢地建議。

邊塞上的胡人部落之間的攻伐極其常見,手段也極其殘忍。被擊敗的一方,往往所有輜重和女人都被掠走,所有高過車轅的男人都被殺光。而剩下的那些小孩,在沒有人照顧,也沒有食物可吃的情況下,除非遇到了人販子,否則絕對沒可能活到下一個秋天。

死人不會向外人說是誰攻入了他們的營地,如果這支軍隊穿着突厥人一樣的黑衣,結果恐怕更加完美。想到這,武士彠突然打了個冷戰,彷彿被人向後頸裡塞了把雪,從頭一直涼到了腳後跟兒。

“如此良謀,你爲什麼不直接稟告給二公子?”死死盯着對方的眼睛,武士彠厲聲喝問。侯君集獻的計策好狠,好毒,但切恰好是能讓二公子擺脫眼前困境的最佳選擇。能想出這樣的計策之人,心思縝密毒辣絕非一般。這樣的人,武士彠自知招惹不起,也絕對不想招惹。

“因爲武大人,武大人當日曾經爲我等說過一句公道話!”侯君集被武士彠問得一愣,後退了數步,緊張地表白道。“君集的家人也喪於諸胡之手,君集出身寒微,卻知道好歹。懂得報恩,也懂得報仇!”

“如果仲堅兄在這兒,他會怎麼做?”當聽完侯君集的建議後,李世民本能地想到。長期以來的崇拜抑或攀比心理使得他總想把自己變成另一個李旭,但事實上,這不可能。李旭背後沒有一個如此龐大的家族,這是他的不幸,從另一個角度上來看也是他的幸運。

“仲堅的性子失於淳厚!”李世民快速於心中得出結論,然後轉過身,從桌案上抽出一個巨大的羊皮卷。在懷遠鎮時學到的經驗使得他每到一地,首先做的事情就是了解周圍三百里範圍之內的地形地貌。收集民間和官府的各種地圖,彼此對照,然後找當地人來驗證。在有可能的情況下,派出得力人手前去堪察,瞭解每一個村落的具體位置,每一條河流的具體走向。“關鍵時刻它們可能救你的命!”第一次遼東之戰留下的教訓時刻提醒李世民地理對爲將者的重要性,雖然當時他年齡還小,記憶中對那次戰鬥最深刻的除了橋上的大火就是傳言裡由人頭壘成的佛塔。

武士彠在一旁幫着,將數張羊皮地圖拼成一塊。發黃的羊皮上,用烙鐵燙着關右十三郡形勢。地圖上,橫亙華夏的河流在西南方數百里外拐了個彎,由西折向北,然後在東北方永豐附近拐了另一個彎,由北折向東。第三個彎在榆關附近,第四個彎遠在潼關腳下。銀鉤鐵劃,席捲千里。

這個巨大的“幾字”型所穿過的,是天下最肥沃的土地。新軍的弟兄們多來自這個‘幾’字偏北地域,也有一少部分來自西南方的會寧郡。這倒不是因爲會寧郡的胡人部落對漢人客氣,實際上,會寧郡的曷薩那可汗是對諸胡中最狠,最兇的一個。但出於家族利益考慮,李世民將自己的募兵地點放在會寧郡以北的鳴沙,從會寧郡逃出來的百姓通常不會經過這裡,而是直接向東逃入了平涼、弘化二郡。由會寧郡來到鳴沙一帶求生的,都是連南下道路都被遊牧部落切斷了的人。爲了能苟延殘喘,他們只好在寒冷的冬天冒着風雪一路向北。其中大部分人死在了半路上,只有少部分生命力極其強悍者才活着到達黃河岸邊尚控制在漢人手中的鳴沙和豐安兩座小城內。

“你們認爲我軍從哪裡下手最好?”李世民盯着地圖看了一會兒,低聲問道。此刻除了他之外,帳篷裡只有武士彠和侯君集兩個人。所以武士彠用手指捅了捅侯君集,示意由他來回答主帥的疑問。

“末將,不,屬下建議您先攻打烏蘭!”侯君集向前湊了湊,蹲下身,手指哆哆嗦嗦地點在一個黃河東岸名叫烏蘭的小村旁。那是處在會寧郡和武威郡交界處的村落,原來在此地居住的百姓都是漢人,入冬前曷薩那可汗剛剛把村莊“變”成了他自己的牧場。

“什麼?”武士彠嚇了一跳,他沒想到侯君集居然這樣冒失。帶此人入帳向二公子獻策,是因爲武士彠不願吞沒別人的功勞。但獻策和挑動二公子帶領人馬前去冒險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前者的目的是爲了解決二公子的燃眉之急,後者的目的卻是爲了公報私仇。

“此舉萬萬不可,屬下以爲,弟兄們從沒上過戰場,要打,也先揀賀蘭山下的幾個小部落動手!”出於隊伍的和自身的安全考慮,武士彠大聲建議。“眼下黃河還沒解凍,我們穿過冰面殺過去,三天即可走一個來回!”

他說得是一個非常安全的謀劃,賀蘭山就在此地西北二百里,從山腳下到黃河岸邊的土地一直以水草肥美而著稱。生活在那裡的部落衆多,彼此之間又互不統屬。以新軍現在的人數和戰鬥力,拿他們煉手剛好合適。

侯君集一下子又紅了臉,向旁邊挪了幾步,期期艾艾地蹲在了一邊。武士彠的官職比他高得太多,在校尉大人向主將進言的時候,他這個初來乍到的小小侍衛的確沒有插嘴資格。

“起來,站直了身體跟二公子說話!”見到侯君集那幅畏手畏腳的模樣,武士彠心中更是懊悔。早知道此人是個扶不上牆的爛泥,他也不會帶着此人到二公子面前現眼。如今,冒失主意也出了,人也丟了。如果再被長孫無忌那廝借題發揮,大夥今後的日子誰都甭想好過!

李世民卻絲毫沒感到侯君集的形象齷齪,眼前這個侍衛有一些真本事,就是氣質差了些。但這也難怪他,任何一個餓過半死的人,通常都不會有高大形象。

“士彠,別嚇了壯士!”李世民擺擺手,示意武士彠不要過於衝動。然後他向前走了幾步,躬身拉住了侯君集的胳膊,“壯士,站起來說話,武校尉考慮的也有道理。但你既然給我出主意去打烏蘭,肯定也不單單是爲了給自己報仇!”

“我,我,屬下!”侯君集順着胳膊上傳來的力道站起身,一時間有些語無倫次。他讀過書,煉過武,家族於隋周相替時避亂搬到了會寧後,在當地也算個豪門望族。只是在突然而來的災難面前,家族和自己個人的力量一樣渺小。幾乎在頃刻之間,他就失去了屬於自己的一切。讀過的書和身上的武藝只能保全他暫時不死於胡人的馬蹄下,卻不能讓他護住自己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

在絕望之中他投到了李家旗下,幾個月來和其他難民一道接受訓練,卑微得如同一隻螻蟻。而今天,這羣螻蟻的救命恩人卻親自拉着他站直了腰,親熱地叫他壯士。

“一個連自己家都守護不了的人,不配被稱作壯士!”侯君集在心裡悲哀地想,同時,他卻努力擡起了頭。眼前這個衣着華貴,但神態和藹可親的人在一點點喚醒他曾經的夢想,侯君集不喜歡讓欣賞自己的人失望,也不像讓自己對自己失望。

“彆着急,士彠,你叫安排人煮一壺奶茶來,咱們三個邊喝邊聊!”李世民親切地拉着侯君集的手,將對方帶到椅子旁,安排他坐下。然後轉頭向武士彠吩咐道。

“是!”武士彠乾脆利落地答應了一個字,轉身出了帳門。片刻功夫,兩個親兵提着一個巨大的銅壺,將其掛到了帳篷中央的炭盆上。新鮮的奶香和粗礫的茶磚味道立刻傳遍了整個屋子,這是草原地區最常見的味道,從東到西,整個大隋北方邊塞,無論胡人還是漢兒都是這個煮法。

侯君集覺得奶茶香味醺醺的,如同醇酒,薰得人心頭直個勁兒發暖。從小到大,從沒有官府中人這樣看重過自己,哪怕是到郡上應考,那些官府的老爺們也是看在十幾貫禮金的面子上,才問了問自己的名姓。而坐在對面的上司卻在他落魄之時以平輩之禮相待,絲毫不在乎雙方之間地位上的差異。

“壯士讀過書?”李世民端起自己面前的奶茶,輕輕地舉到了鼻尖之上,雙眉之間。

“六歲時開始讀書,但無所成!”侯君集強按住心頭的激動,舉起李世民的親兵給自己倒的奶茶,還敬於眉,然後回答。

“學過武麼?”李世民客氣地笑了笑,又問。偌大的地圖就擺在二人腳下,他卻彷彿對如何帶兵打仗全然沒了興趣,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了對面的壯士身上。

八歲時開始練武,但沒怎麼和人交過手!”侯君集放下茶碗,正色回答。

‘二公子居然欣賞此人?”武士彠看得暗暗納罕。除了剛聽到侯君集所獻之策的剎那外,其他時間他對端坐在李世民對面的那個身材幹瘦,舉止拘謹的青年人沒半點好印象。此人心腸狠,膽子大,又急於表現,絕對不適合深交。

正在他偷偷於心中品頭論足時,又聽見李世民問道:“看壯士相貌,今年還不到二十歲吧?來我軍中,過得還習慣麼?”

“回稟二公子,君集今年十九!亂世中能得活命,已屬萬幸,哪敢再多挑剔!”

“你的家人呢,也死在塞上諸胡的刀下了麼?”李世民放下茶碗,追問。

“侯家上下四十三口,唯君集一人活着到了鳴沙!”侯君集低頭,用一種極其悲憤的語氣回答。那是場他永遠不願回憶的惡夢,卻每每將其在沉睡中驚醒。此生只要活着,他就不會忘記是誰製造了這場殺孽,只要活着,他就一定想方設法讓造孽者付出代價。

但不是現在,現在,他必須把握住一切讓自己擁有力量的機會。

“有生之年,我希望看到你能堂堂正正地帶兵回來,洗雪此仇!”李世民用一種與自己年齡極不相仿的聲音說道,像是許諾,又像是在安慰。

“願在公子帳下奔走,以償此願!”侯君集放下茶碗,站起身,拱手肅立。他今年剛剛十九歲,人生中前十八個年頭都荒廢了,渾渾噩噩沒有什麼目標。但從今天開始,他的生命將不會再荒廢下去。

李世民沒有回禮,而是筆直地坐正了身體。對面的人家世不錯,從喝茶和說話的舉止上,就能看出他受過良好的訓練。如果不是塞上諸族胡鬧,此人未必能流落到自己屬下。既然李府的謀士家將都不願意爲自己效命,自己就親手去挑。相信最後挑出來的,未必比哥哥麾下的那些人差。

待受完了對方的一個全禮,李世民站起身,拱手還了半個揖。然後笑着拉起侯君集的手,和他並肩走到了地圖旁。蹲下,手指按在烏蘭村旁,大聲問道:“我軍爲什麼要從這裡開始第一戰,李某不才,忘君集教我?”

“是,屬下自當言無不盡!”侯君集毫不客氣地蹲了下來,指點江山,剎那間如同換了一個人,渾身上下豪氣必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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