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從生死之間打過滾的人,心胸都不會太狹窄。況且大夥此時又面對着共同的仇敵。所以王伏寶稍一改口,河東將士也不再追究他惡語傷人,一場突然而來的風波就這樣在笑聲中悄然化解。
軍議依舊由李建成來主持,林林總總陳說的也都是些好消息。但旭子卻覺得有些酒意上涌,一些非常重要的軍情也是從左耳朵聽進,轉眼自右耳朵冒出,再難有半點印象留於心頭。
在李旭的印象中,曲突通與堯君素兩位老將是目前在河東境內唯一還支持江都的兩根釘子。東都兵馬回撤後,兩位老將軍的退路便全部被劉弘基與柴紹堵死,麾下士氣必然一落千丈。所以當他聽說東都兵馬回撤,立刻想到了曲突通與堯君素二人的命運。而李建成的回答恰恰驗證了他的推斷,曲突通對大隋徹底失去了信心,堯君素部即便能比曲突通部多堅持幾天,也避免不了全軍覆滅的結局。
此事對於河東李家以及長城防線而言,是個天大的喜訊。曲突通投降後,京師的兵馬就可以沿漱水與汾河直線北上支援雁門與涿郡,再不用到繞馮翊郡這個大***。
只是如此一來,恐怕遠在江都的楊廣再無北返的機會?雖然是爲了抵禦突厥入侵,博陵纔不得不與河東聯手。但細算下來,自己到底還是辜負了他!想到此節,李旭心裡不覺一陣黯然。
照目前的速度發展下去,恐怕一年之內,天下便再無任何諸侯有實力與李淵抗衡。五年之內,中原便會重新統一於李家旗下。大隋將不復存在,製造了無數災難,又給予過自己無數機會的皇帝陛下將無處容身。而自己,將成爲唐王家族的武將,大隋的掘墓者,超越兩位師父的預期,出將入相。慢慢成爲下一個李淵、薛世雄或者宇文述。
這一切都是自己希望的麼?旭子不知道。他只覺得對曾經經歷的某些日子非常厭倦。厭倦到不願意去重複。而如何讓這些日子不重複,他目前又找不到任何辦法,只能隨波逐流,走一步看一步。正像他曾經許諾給時德方等人一個未來一樣,其實博陵軍的未來具體在哪裡,他這個領路者自己也不清楚。
到了這種時候,天下已經沒有師父再能爲他提供指點。旭子只能靠自己去領悟,自己去摸索,自己承受摸索中的所有困惑與迷茫。這種四處全是路,卻沒一條指向終點的迷茫感覺如毒蛇般纏住了他,讓他四肢無力,鼻尖發麻。彷彿睜着眼睛做噩夢,總想醒來,卻一動不能動。
作爲三軍主將,在軍議上一言不發的行爲肯定會引起關注。很快,大夥都停止了發言,將目光全部轉向他這裡。看到旭子臉色灰青,鬢角上全是汗珠,李建成立刻靠了過來,兄長般探了探他的額頭,關切地詢問道:“仲堅是不是太倦了?要不,咱們明天再議論剩下的軍情,你先回去休息?”
“啊,哦,沒事,大夥繼續!”李旭本能地向後仰身,避開李建成的手掌,然後又迅速將身體挺直,訕訕地回答。
“其實我們議得也差不多了。李世民將軍已經與薛舉達成合約,隨時都可以趕來支援。如果大將軍覺得有必要的話,就爲此做個決定!”時德方的心思轉得快,猜到剛纔自家主帥肯定魂飛天外了,藉着徵詢意見的方式將先前的議題重複了一遍。
“陳老前輩的意思是,讓李世民將軍留爲後援,不忙着趕往前線。但張將軍以爲,目前形勢發展還很難估測,多一支部隊前來,咱們獲勝的把握也會多一分。既然李世民將軍與薛舉那邊已經言和了,就應該立刻趕過來!”方延年一邊總結剛纔的各種觀點,一邊用眼角的餘光向李建成身上瞟。
藉着兩位心腹幕僚的提示,回過神來的旭子立刻弄明白了大夥爭議內容。李世民帶領唐王麾下的右路軍前方扶風抵抗薛舉的進攻,這個情報是他早就掌握的。以薛天王當時表現出來的實力,博陵軍上下都認爲那將是一場短時間內很難分出勝負的惡戰。而李世民卻能在抵達扶風后立刻穩住局勢,不可謂手段不高明。只是在兵力並沒受損的情況下,薛舉爲什麼能與李世民握手言和?這一點就實在令人費解了。除非有人能從背後牽制薛舉,或者說薛天王也認爲在突厥狼騎南下叩關之時,中原豪傑的確不該再爭個你死我活
對整個長城防線而言,這些懸疑都不重要。眼下重要的是,李世民有能力前來幫忙,而世子建成顯然不希望自己的弟弟摻和進來,搶走率衆抵禦外辱風頭。所以,最後的決策只能由李旭這個名義上的統帥來做,只有他的資歷和威望才能讓決定做出來後,所有相關的人都沒話說。
“我也贊成讓世民所部右軍作爲後備!”李旭略一沉吟,然後迅速給出很多人希望的答案。目光環視衆同僚,他在左軍將領臉上清楚地看到了喜悅之色。‘李家兄弟彼此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了!’他於心裡得出如是結論,與此同時,自己初次與李建成兄弟見面時,世民對長兄的敬愛和依戀情景快速閃過眼前。
“如果唐王准許,我建議請李世民將軍帶領所部兵馬進駐太原!”頓了頓,李旭接着補充。他不想過多插手李建成兄弟之間的爭端,所以乾脆折中一下,安排李世民領兵到太原駐紮。如果長城防線告急,李世民既可以支援雁門,也可以取道井陘關,支援河北六郡。如果阿史那兄弟一戰而潰,自然前方再沒右軍什麼事兒,李建成也不必過於擔憂自己的鋒芒被弟弟所掩蓋。
“我今晚連夜修書,將仲堅的建議用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師!”李建成得償所願,非常高興地說道。
“有勞世子!”李旭笑着拱手。
解決了李世民這個大麻煩,其他議題便再不存有爭論。前線缺少器械,缺少糧草儲備,將士們的生存條件也十分艱苦,因此一切來自後方的援助都是受歡迎的。至於對付外敵的策略,到目前爲止,派遣騎兵和少數部隊到沿着長城外反覆出擊的計策還是卓據成效的,所以已經回到赤城堡的王須拔等人還要再出去一次,趕在骨託魯的大隊人馬沒殺到之前,清理掉一部分提前來打秋風的部族。至於羅藝那邊的新動向,李旭和建成也增派了更多的士卒去防備。
此外,鑑於幽州軍目前含混的態度,大夥還得再派出數千兵馬到上谷去,接應即將送往前線的糧秣。運糧的船隻抵達河間郡與涿郡的交界處後,爲了防止幽州軍的截留,便不能再走運河,只能逆着拒馬河——淶水而上。官兵和民壯們要在淶水大拐彎處南麓將糧秣卸船,然後沿陸路搬往涿郡的治所懷戎。
這樣一番折騰,比船隊直接走北運河,經薊縣、桑乾河運往懷戎要多花費小半月時間,沿途損耗也要增加數倍。但比起被羅藝一口吞下,還是“幸運”了許多。"
“我記得王將軍曾經說過,這批糧秣裡邊,除了竇王爺提供的那部分外,還有人出了力。不知道此人是誰,居然能有這麼大的手筆?”安排妥當了糧食運輸和護送問題,李旭皺着眉頭問道。
白天談及此事時,李建成和王伏寶幾個顯然都不希望讓太多的人知道出力者的名姓。而李旭經過反覆考慮之後,卻愕然發現,眼下只有一個人才能像王伏寶所介紹的那樣,獨自提供了這批糧草的大半。
只有這個人,手頭纔有那麼多餘糧。也只有這個人,纔有本事讓竇建德不懷疑他的居心,順利給運糧船提供一切便利。而這個人的名字是旭子如此熟悉,又如此希望,每每想起來,心頭都會涌起一股溫暖。
此時軍帳中已經只剩下三家兵馬的核心人物,所以李建成也沒必要再故弄虛玄,笑了笑,低聲回答:“我知道仲堅必然會有此一問。竇王爺來信時特地言明,此人希望這批糧草全是以竇家軍的名義送出。而竇王爺是個磊落漢子,不願意冒他人之功。所以大夥只好含混着”
“是從黎陽倉裡搬出來的糧食!這麼說,你明白誰送的了吧!”王伏寶嫌李建成說得-嗦,搶過話頭來,大聲道。
大隋黎陽倉裡的糧食。以中原之糧,養爲中原守土之士。送糧之人沒想過自己身屬瓦崗,飽受猜疑。他只記得他是中原人,只記得自己的兄弟在塞上與狼騎拼命。
旭子清楚地知道,此刻據徐茂公抵達黎陽的時間還不到兩個月!徹底竊取了瓦崗軍主導權的李密以一種近乎於放逐的姿態,將殺掉會帶來罵名,留在身邊又怎麼看都不順眼的徐茂公驅趕到了黃河北岸的新拓之地。那裡距離竇建德、時德睿以及大隋東都的控制地區都不算遠,隨時都有人會出手替李密除了這個心腹大患。而在如此困頓的情況下,徐茂公不想着如何自保,卻將可以招募上萬兵馬的糧秣裝船送到了塞上
一股濃濃的酒意在旭子心裡流淌。他記得多年前的那個深夜,以及徐茂公所說的每一個字。
“好兄弟,你今年十五,對吧!”
“嗯!”
當你的的馬蹄聲猶在耳畔,敲得人頭暈目眩。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璀璨的星光照亮匕首冰冷的霜刃,也照亮了他的眼睛。徐大眼的身體鷂子般飛了開去,溶入漫漫長夜。
突然間,馬蹄聲與匕首的亮光都消失了,眼前依舊是中軍帳。王伏寶、陳演壽等人捧着茶盞,滿臉感慨。李建成臉上的感慨最深,彷彿自傷身世,他嘆了口氣,幽幽地點評:“他跟你雖然是異性兄弟,卻是能生死與共的。嗨!人這輩子,能有幾個這樣的兄弟!”
“一個就夠了。去年若不是此人故意放水,我家將軍也沒那麼容易從河南脫身!”方延年接過李建成的話頭,有些自豪地說道。
也只有自家將軍這種光明磊落的漢子,才能交上徐二當家這種可同生共死的朋友。倘若換了別人,趕上門去套近乎,徐二當家也許都不願理睬,更甭說千里迢迢送救命糧了。
“嗯,咳咳!這些話還是別出此帳,難免給徐將軍帶來麻煩。李法主不是個有心胸的!”陳演壽難得替外人考慮了一回,在旁邊低聲提醒。
帳中大多數人都輕輕點頭,王伏寶卻滿不在乎。“不就是背後砍死救命恩人的李白眼麼?怕他作甚!徐二當家現在是虎入深山。如果李白眼不逼他,大夥就先這麼虛應着。如果李白眼敢拿這事說三道四,徐二當家乾脆反了他孃的。到時候,看天下豪傑幫李密的多,還是站在徐二當家這邊的多!”
陳演壽聽得眼神一亮,先向李建成點了點頭,然後笑着插言,“倒也是。李法主如果能容得下翟讓,天下還有不少豪傑被他的虛名所矇蔽。他背後那一刀砍了下去,恐怕連瓦崗軍各部的心都砍散了。真要跟徐二當家再火併起來,各營兵馬還不一定幫誰呢?”
李建成微微一愣,馬上反應過來老長史是想讓自己探一探李旭的口風,看看能不能替唐王家族把徐茂公這條線接起來。此人目前雖然只佔據了黎陽附近巴掌大塊地盤,手中實力在瓦崗軍各分支中也排不上號。可瓦崗軍的赫赫盛名幾乎都是經此人之手打出來的。如果將此人拉到河東李家這邊來,即便其身邊沒有一兵一卒,所起到的作用也足足當得起十萬大軍。
仔細想了想說辭,李建成笑着開口,“父王平時提起當年燒了卻禺汗老巢的英雄,也總是挑大拇指呢。若是李密容不下茂公,仲堅不如派人接他過來。反正趙郡距離黎陽不遠,沿途無論竇王爺還是時德睿,都會給你這個大將軍一個面子!”
“我家王爺早就說過。如果徐二當家肯來,他可以親自迎到博望山下!”王伏寶又冷哼一聲,不疾不徐地強調。
博望山距離黎陽只有四十多裡。竇建德親自到到博望山接應,擺明了向某些人示意竇家軍對徐茂公志在必得了。河東將士聽得鬱悶,一個個向王伏寶怒目而視。被衆人瞪着的王伏寶卻輕鬆地搖搖頭,非常惋惜地說道:“可惜徐二當家也是個耿直性子,寧可死爲瓦崗鬼,也不願意到我家王爺這裡吃香喝辣。李白眼不僅眼睛瞎,依我看,他的心也是瞎的。根本分不清楚誰好誰壞!”
這番話聽得在座中人幾乎個個搖頭,都嘆息徐茂公如此好漢,卻落在李密麾下給糟蹋了。只有旭子知道好朋友的心思,笑了笑,低聲解釋道:“茂公他不是死忠於李密。而是捨不得瓦崗。那份基業是他和翟讓一點一點建立起來的,就像自己的家一樣。我當年雖然是奉旨剿匪,跟他互爲敵手,也敬佩他練兵治軍的手段!”
“如仲堅所說,茂公將來還可能與你並肩作戰嘍?”李建成的目光再次炙熱起來,直勾勾落在李旭的臉上。
“如果有人先殺了李密,攻破了瓦崗山!估計茂公就解脫了!”李旭知道李建成想要什麼,點點頭,非常肯定地回答。
“那可有些難了!”李建成搖頭嘆息。
單從麾下士兵數量和聲威來看,此刻瓦崗李密的實力爲天下第一。即便唐王李淵與河間王竇建德二人,前一段時間接到李密的書信後,也以非常客氣地口吻稱其爲兄,承認其擁有天下豪傑盟主的地位。所以在李建成眼裡,短時間內攻殺李密,蕩平瓦崗的目標簡直沒有達成的可能。當然更沒機會收徐茂公於階下了。
“那有何難?除非他李白眼這輩子別再打敗仗。否則,一敗必然樹倒猢猻散!”王伏寶幾乎是誠心跟李建成對着幹,無論對方說什麼,他都要反着辯白一番。
“哧!”河東將士齊聲冷笑,嘲諷王伏寶自不量力。
“不信,大家走着瞧!”王伏寶環視衆人,嘴角向上撇出了一條明顯的折線。“李白眼殺了翟讓,自以爲從此就牢牢掌握的瓦崗。他不想想別人是不是傻子,明知道他不能共富貴,憑什麼還給他賣命。現在他手中兵力最強,那些好漢不得不跟着他。如果他敗了,再想救他命的人,就得先想想翟讓的下場!”
話音落後,剛纔還嘲笑王伏寶的人臉上立刻露出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神色。大夥之所以看不上王伏寶,主要是覺得他這個人說話粗魯,爲人跳脫,根本沒有一個大軍主將的樣子。卻沒想到這粗魯之人看問題眼光自有獨到之處。按照此人說話的角度考慮,聲名赫赫的瓦崗軍的確已經成了一盤散沙。李密不敗則已,若敗一場,恐怕這輩子都再難找到翻身機會。
“那樣,天下重歸一統的時間也會大大加快了!”幾個文職幕僚目光閃爍,都本能地想到了這一層。
霎那間,李旭便明白了當前的話偏離正題太遠,趕緊笑着開口,“李法主自作孽,早晚會有人收拾他。徐茂公是當世良將,早晚都會贏得一席之地。但那都是將來的事情,眼下,咱們還有一場惡仗要打。其他的事情打完了仗再說也不遲!”
“對,咱們今天酒都喝得有些多了!”陳演壽與李建成互相看了看,同時點頭回應。
“不過喝得痛快!跟李將軍在一起,仗打起來也痛快!”王伏寶也意識到了自己說多了話,又擺出一幅粗漢架勢,大聲嚷嚷。
衆人皆笑,藉着笑聲的遮掩將心裡的真實想法藏了起來。解決了糧草問題後,剩下的也就是對敵軍的戰鬥力與主攻方向判斷問題。涿郡境內的長城雖然綿延千里,但並不是每一段城牆都適合攀爬。突厥人如果想**,必然要選一條相對平緩,距離傳統官道及河流都比較近的位置。否則幾十萬大軍在山裡邊轉,即便不渴死於途中,出山之後也沒有力氣再提刀上陣了。
從霫族騎兵所選擇的道路上推測,李旭與李建成都認爲骨託魯有可能選取赤城堡北側的野雞嶺或者自己目前所在位置北側的黃花豁子爲主攻地段。這兩處都有一條不大不小的季節河經過,沿着河道走,對於攜帶了大量馬匹牲畜的突厥人來說是最爲方便的選擇。
“我如果是骨託魯,寧願走遠些,徑直殺到你的眼前!”王伏寶對着輿圖琢磨了半晌,甕聲甕氣地道。
經過剛纔的一番議論,大夥再也不敢小瞧他這個草莽出身的豪傑,擡起頭,將目光看向他,靜靜地等待他的下文。
被人當智勇雙全的名將尊敬,王伏寶反而不習慣了。用力嘬了幾下牙齒,然後四下拱手,“別這麼看我,別這麼看我。我只是順口說說,未必全對。折騰到現在,骨託魯小子想必也知道咱們的主力在懷戎、張家堡一代等着他。他如果從赤城那邊入塞,無論翻山越嶺的多走很多冤枉路,最終還是要跟咱們分出勝負來。否則,把咱們這麼一大票人馬留在身後,他甭說繼續南下,吃飯睡覺都無法安寧!”
“他若敢來,就在這張家堡下的山溝裡葬了他!”聽王伏寶說得肯定,衆將領們立刻擦拳磨掌。有李旭夜襲流花河敵營,以一萬五千將士破敵十餘萬的戰例在眼前擺着,大夥兒對獲勝的信心陡增。都覺得所謂突厥狼騎,戰鬥力不過是那個樣,充其量和流竄於各州郡的盜匪差不多,遇見武裝到牙齒地官軍,肯定要鎩羽而歸。
“先頭替骨託魯探路的騎兵都算不上精銳。諸位千萬不要小瞧了突厥狼騎的戰鬥力!”爲了避免大夥對即將到來的惡戰過分掉以輕心,李旭只好把曾經對周大牛等人說過的話再次當衆強調。
“那個,那個叫阿,阿什麼藍的,難道他所部騎兵也不算精銳麼?”王伏寶非常明顯地楞了一下,遲疑地問。
阿思藍所帶領的霫族武士雖然沒有機會與長城上的守軍正式交戰,但留守的主要將領都遠遠地將牧人們縱馬馳騁的英姿看了個夠。與博陵精銳比較起來,對方的軍容、軍紀也許差了些。但就對馬匹的操控能力,士卒的身體狀態,以及將領們對士卒的控制能力而言,這支隊伍的實力決不比同樣數量的河東兵馬差。比起王伏寶麾下那三萬剛剛換裝的竇家軍,戰鬥力高出更是不止一點兒半點兒。
“仲堅於狼騎交過手,不妨將其特點詳細跟大夥說說!”李建成肅然坐直身體,大聲建議。
他記得當年雁門之役,二弟世民麾下的飛虎軍曾經與敗退中的突厥狼騎打過一仗。據參加過那次戰鬥的將領們描述,突厥人的表現非常普通。但飛虎軍在河東李家屬於精銳中的精銳,與眼下他所帶的兵馬根本不在同一個檔次上。根據他前幾天的觀察,阿斯藍所部騎兵已經已經非常難以應付。如果阿思藍所部只能算是探路的雜兵,則骨託魯麾下的正規軍更令人頭疼了。
李旭點了點頭,面孔向着李建成與王伏寶,聲音卻提高到讓所有人都能聽清楚。“狼騎是以突厥人爲主,又糾集了與突厥交好的各部精銳而組建。將士們體格都很強壯,弓馬也極其嫺熟。前幾日你們看到的那支騎兵,是霫族各部勇士,訓練程度和裝備都不如狼騎。整個霫族各部中,目前只有蘇啜部的一千多騎兵有資格與骨託魯的大隊並行。而那隊騎兵是當年徐茂公親手爲蘇啜部訓練出來的,曾經一戰而滅索頭奚全族!並且據我估計,在這支隊伍中,很可能有中原的攻城武器存在!”
“嘶!”聽了李旭的話,衆將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數萬霫族武士中,骨託魯只挑選了一千多人加入他的隊伍,由此算去,狼騎即便不能說是百裡挑一的精銳,用十里挑一來形容也差不多。對方號稱有兵馬四十萬,而長城上的守軍滿打滿算也只有十三萬人,此戰的艱苦程度可想而知。
“但草原軍隊有個非常大的弱點,就是士氣不能持久。”李旭無意將自家士氣降得過低,達到提醒大夥的目的後,立刻開始分析狼騎的弱點,“若是打順了,他們個個都悍不畏死,若是吃了大敗仗,則一潰千里,很難再集結起來。所以,第一戰咱們一定要打得狠,把骨託魯的威風先打下去!”
“大將軍不是說他們弓馬嫺熟麼?如何才能給他當頭一棒?”
“他們戰鬥力又強,人數又多。如何才能戰而勝之?”
王伏寶麾下的將士訓練程度不高,膽子倒是頗大。聽李旭說要剎剎骨託魯的威風,立刻七嘴八舌地追問。
“長城腳多爲山地,縱使入塞的那幾條溪谷,也不能讓騎兵充分展開。所以只要咱們人員配置得當,狼騎的馬上優勢很難發揮得出來!”李旭讚許地向衆人點了點頭,繼續解釋。“其二,論及周圍的地形,咱們遠遠比狼騎熟悉。出其不意從側面發動攻擊,也能收到一些奇效!”
“第三,就要看骨託魯能不能始終讓其他各部的勇士跟他一條心了。各部族武士都是爲了撈好處而來,他在路上耽擱了這麼久,沒半點好處分給大家,已經讓各族武士很是不滿。如果在戰場上再分別待之,各部很難不打退堂鼓”
“如此說來,這仗倒是還有得打了!”聽完李旭的分析,老長史陳演壽笑着點評。語鋒一轉,他又將話頭扯到了蘇啜部上,“大將軍說蘇啜武士爲徐茂公親手訓練,到底是怎麼回事情?”
“此事說來話長!”李旭理了理思路,緩緩回答。“當年我和茂公到流落塞外,曾經在蘇啜部過冬。而那一年冬天,剛好索頭奚部被突厥人奪了草場,不得不打蘇啜部草場的主意。爲了避免遭受池魚之殃,茂公出手幫蘇啜部訓練了一批武士。而這批武士,後來就成了蘇啜部爭奪霫族諸部大可汗位置的助臂”
在座大部分將領只知道李旭少年得志,從一個隊正位置上放風箏般快速竄起來,轉眼做到博陵軍大總管的高職。卻沒想到在進入軍中之前,他和徐茂公二人還有如此傳奇的經歷。因此一個個聽得津津有味兒。特別是關於徐茂公僅僅用了四個月,就讓霫族騎兵脫胎換骨的那一段,更令人兩眼放光,。簡直恨不得當時自己就在現場,與徐茂公易位處之。
但細心如陳演壽等,卻從隻言片語中推測出李旭沒將所有往事講述清楚。當年他在唐公李淵府邸對李旭的過往也略有耳聞,所以無心糾纏於細節。只是覺得即便事實如李旭所說,也就是蘇啜部那一批武士掌握了中原的戰爭技巧罷了,怎麼所有狼騎都與蘇啜部武士一樣強悍?況且突厥人向來不喜歡築城,李旭爲何確信他們會攜帶中原的攻城武器?
當他將最後一個疑問提出來後,很快便從旭子話裡得到了答案。“突厥狼騎上次因爲沒有攻城器械,久攻雁門不下,在勤王兵馬手中吃了個大虧。所以,他們必然會吸取上次教訓,攜帶大批攻堅利器。否則,骨託魯的大隊兵馬也不該行進如此緩慢!”
“奶奶的,那些軍中利器製造非常不易,突厥人從哪裡學了去的?”王伏寶根據自家經驗,非常懷疑地問。
即便是竇家軍,攻城武器也非常簡單。並非竇建德捨不得花錢製造那些投石車、井籣、撞車、和攻城梯等,而是民間工匠們很少有人掌握這些武器的製造方法。即便面前弄出來,實戰效果也遠不如大隋軍方原裝。
“劉武周、樑師都等人都是咱大隋邊軍將領!”李旭苦笑,“馬邑、婁煩各郡,本身就養着大批隨軍工匠。此外,蘇啜部大埃斤的妻子來自江南,很多中原器械,她都能畫出樣子來!”
“怎麼會有這種女人在蘇啜部?!!”衆人又是一愣,驚詫地追問。中原嫁到阿史那家的女人不少,但那都是皇族親貴的女兒。論起政治手腕,個個拔尖。談及軍械製造這些低賤匠人們纔會粗活,幾乎是一竅不通。因此,劉武周和樑師都等人將器械製造的秘密賣給突厥人,這個消息還可切實可信。一個來自江南的女人,怎可能知道那麼多軍中秘密?!
李旭搖搖頭,繼續苦笑,“她可不是普通的江南女子。據我推斷,她十有姓陳,是據現在近三十年前,江南陳家送往突厥聯姻,試圖從背後牽制大隋南下的一個重要棋子!”
“啊!”“哦!”衆人驚得更是合不攏嘴巴。三十年前,南陳送往塞上聯絡突厥的女人。壓抑了近三十年的國恨家仇,爆發出來更是不可收拾。怪不得蘇啜部明明與中原有着密切的貿易往來,卻非要跨上突厥人的南下戰車。怪不得骨託魯等人南下,擺出了準備一舉將中原徹底毀滅的姿態。
“那女人到底是什麼來歷,你能說得更清楚些麼?”半晌後,陳演壽第一個從震驚中緩過神來,低聲追問。
“我當年怎會探聽這些東西!”李旭繼續搖頭,“我當你只是發現蘇啜部的營地佈置,與中原的堡寨非常類似。關鍵處也有箭塔和弩車這些東西存在。而蘇啜部醃製冬菜,儲存糧食乾肉的手段,也遠遠強於周圍的部落。牧人們公認,他們能夠快速崛起,都是虧了那個陳姓女人!”
包括對人的狠辣手段。悄悄地,李旭在心中補充了一句。現在,他可以非常確定地得出結論,將自己逼走,以陶闊脫絲爲紐帶與阿史那家族聯姻的計策,也是來自陳晚晴。只有揹負國恨家仇的她,才最需要與阿史那家族接近。也只有熟悉中原和草原兩個民族習性的她,纔會算準自己和陶闊脫絲最後的選擇。
“大陳都亡國快三十年了。這個女人也真他奶奶有耐性!”聽完李旭的話,王伏寶嘆息一聲,感慨地道。
“恨麼,產生未必需要由頭。卻總是比其他情分持續得長久!”李建成跟着嘆了口氣,幽然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