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匠的家很好找,整個部落中,別人家裡無論人住還是爲懷孕的牲口擋風,用的全是氈包,唯有他家的作坊是用石塊搭建的。李旭和陶闊脫思向着有煙火冒起的石頭小屋子走了一陣,很快就來到了銅匠的家門口。
銅匠的妻子西林帶着幾個孩子去照看牲口了,所以幾個氈包中都沒有人。陶闊脫思也不怕生,拉着李旭直接鑽進了石頭作坊。一進門,二人的眼淚立刻被裡面的味道薰了出來。牧人們習慣用馬尿來給鐵器淬火,這幾天正是銅匠忙的時候,所以作坊裡邊的味道也非常地“友好”。
作坊裡邊已經等了幾個客人,見到李旭和陶闊脫思,衆牧民紛紛上前打招呼。連日來,李旭被聖狼賜予力量,用牙齒咬死了一個敵軍勇士,嚇走了六個斥候的故事早已經在部落中傳開。爲了鼓舞牧人們的士氣,額託長老還特地授意阿思藍,把李旭當日咬死人的兇悍情形誇大的三分。大夥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虛,到了現在,從二十一個敵方斥候夾擊下平安脫身的功勞不再是因爲徐大眼調度得當,阿思藍和杜爾等人作戰勇敢,而是在不知不覺間悄悄地歸到了李旭的頭上。
在上一次戰鬥中部落收穫頗封,幾乎每個隨軍出戰的勇士都分到了一把或數把繳獲來彎刀。草原上能做兵刃的精鐵很值錢,一把好的彎刀價格能抵一頭小馬駒。牧人得了敵人的兵器,就紛紛趕到銅匠這裡根據自己的習慣改造。或增加減少武器的重量,或者在刀身刀柄上打製花紋,反正不經銅匠之手雕琢一番,繳獲來的兵器即使再銳利,大夥使着也不放心。
“勁兒再打些,早晨沒吃東西麼?”專注於手藝的銅匠根本沒看見聖狼侍衛和族長之女的到來,衝着正在掄大錘的牧人低聲呵斥。手上的小鐵錘卻毫不停頓,叮叮噹噹地把放在砧板上的彎刀砸出一溜火星。
發了紅的刀坯在大錘和小錘的交替作用下慢慢變形,弧度開始變大,刀側面凸起的棱角也更鮮明。幾條車轍印記般的黑線從發紅的刀身上漸漸透了出來,隨着打擊的力度慢慢向四下擴散。黯淡、聚攏,聚攏,黯淡,慢慢變成了一朵朵浮雲,跳躍在紅色的火焰上。
“好了!”銅匠低喝了一聲,用鐵鉗加起彎刀,放在火上烤了片刻,然後將通紅的刀身直接浸在了馬尿裡。
“呲!”刺鼻子的臊臭味道隨着煙霧升起,衆人被薰得直掉淚,卻誰都不願意出門暫避。一雙雙迷醉的目光隨着銅匠的動作慢慢下移,直勾勾地落在剛剛從馬尿裡夾出來的彎刀上。淬過火的彎刀黑中透藍,色澤詭異。曾經跳躍在紅色刀身上的浮雲則變成了銀灰色,一團團凝聚於刀鋒和刀背之間,隨着彎刀的移動,彷彿還在慢慢地漂流。
“拿去開刃!”銅匠的聲音裡帶着幾分得意。正在握着大錘柄端喘粗氣的彎刀主人立刻發出一聲歡呼,從鐵鉗子上雙手捧起彎刀,儘管被刀身的餘溫燙得呲牙咧嘴,卻不肯再放手,大叫着衝進了外邊的雪地裡。
“前,前輩!”李旭湊上前,吞吞吐吐地叫道。該如何稱謂眼前這個奇人,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一上來就喊師父,未免過於唐突。像對待部族其他人那樣直呼其名,又不符合中原人的禮節。
“幫我掄大錘!”銅匠頭也不擡地命令。這是他作坊裡的規矩,無論誰來請他打製東西,大到刀劍斧頭,小到女人用的銅鏡子,都必須替他掄幾個時辰大錘。用銅匠的話解釋說,自己不動手的東西不知道珍惜,只有體味了匠人的心情,才能珍惜自己手中的成品,在使用的時候人和器物也心有靈犀。
李旭不知道銅匠的這個怪僻規矩,他在家中幹慣了家務,長輩的要求就是命令。此刻聽銅匠吩咐自己掄錘,本能地把錘柄拎在了手裡。
銅匠從火焰中拎出一塊燒得紅中透亮的頑鐵,用手中小錘輕輕砸了一下,“叮!”
“鐺!”李旭掄起大錘,準確地將錘頭落於小錘離開處。被重力打擊的頑鐵火星四濺,嘶鳴着向前伸展出一線距離。
“手勁不錯!”銅匠用突厥語誇讚,小錘繼續下落,李旭隨着他的動作節律,把大錘掄得呼呼生風。
陶闊脫絲本來欲出言干預,告知銅匠自己和李旭是奉了晴姨的命令前來學藝的。話到了嘴邊,見李旭那幅認認真真的樣子,又改變了主意,饒有興趣地找了個皮墊子坐了下,雙手託着腮看李旭替銅匠掄錘。
銅匠當年孤身一人走遍草原,直到遇上西林阿姨才停住了流浪的腳步。這是整個蘇啜部都知道的傳奇,雖然大夥從沒看到過銅匠與人動手打架,但能孤身一個橫穿草原的人,他的本領想必不會太差。否則,路上的狼羣、馬賊還有暴風雪,早就把他的骨頭渣子送進了禿鷲的肚子裡。
火光的照耀下,李旭略帶銅色的面孔顯得分外堅毅。那肌肉虯結的肩膀,那山孿一樣起伏的胸口,每一個位置都讓陶闊脫絲感到賞心悅目。蘇啜部的少年也很強健,身高和塊頭不亞於李旭者大有人在。按部族規矩,女子十三歲即可選擇男人的帳篷。他們從上個夏天起已經開始向陶闊脫絲贈送禮物,圍着她的戰馬唱歌、吹口哨。但在少女眼中,他們誰的臉上也沒附離所散發出來的那種醉人光澤,堅毅、炙烈、有時還帶着幾分迷茫。
“叮!”銅匠把小錘扔到一邊,用鐵鉗子夾起第二件半成品扔進了火裡。連續半個時辰,他沒有讓眼前的少年停上一次手。而這個少年人居然硬撐了下來,雖然喘息聲逐漸沉重,卻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偷偷降低起錘的高度。
“你以前打過鐵?”銅匠眼睛盯着火焰裡的刀身,不動聲色地問道。
“沒!”李旭只回答了一個字。筋骨的勞累讓他的心情稍微舒暢了一些,身後的重壓變得略爲輕鬆,神識的敏銳程度也跟着大大降低。根本沒注意到銅匠問話時說得是漢語,本能地用同一種語言回答。
作坊裡的霫族牧人誰也聽不懂兩個所說的漢語,他們也不在意銅匠和附離說自己民族的語言。二人一個在部落里居住了十八年,另一個剛剛爲部落立下大功,無論他們有什麼怪異舉止,都被視作是正常的事情。況且二人都來自中原,每個牧人都能理解這種遇到自己家鄉人的親切感覺。
在一旁看李旭打鐵的陶闊脫絲卻聽得心花怒放。銅匠跟附離說中原話,意味着二人的關係已經被拉近。照這樣發展下去,一會兒附離提出拜師學藝,銅匠也不能抱怨附離搶他“衣鉢”了。
‘中原人多,所以手藝被人學會了,就不值錢了。傳授給了你技藝,就等於把自己的衣服和飯碗都讓給了你。’李旭眼當日對“衣鉢傳人”的胡亂解釋,深刻地印在了少女心裡。
“煉過武?”銅匠第二次將刀坯扔進火中時,再度用漢語問道。
“沒,正經煉過。跟,跟着莊子裡的護院學過幾招!”李旭拄着錘柄,氣喘吁吁地回答。他雖然幹慣了粗活,耐力和臂力都很驚人,到此時喘得也有些透不過氣來了。
俗話說“忙暈的小錘,累死的大錘”。打鐵這行當最消耗體力,做師傅的掄小錘,講究的是經驗和眼力。做徒弟的掄大錘,憑的完全是臂力和耐力。如果鐵匠作坊裡的師傅只帶一個徒弟,則這名徒弟要麼是膂力超羣,要麼是欠了師傅的債不得不以力相還。否則,誰也不會傻到自己一個人伺候師父。
“再打一輪這把刀就可以完工,你還能堅持麼?”銅匠翻動着火中的刀坯,用突厥語低聲問道。
作坊中的幾個霫人都坐不住了,紛紛擁上前要求替代李旭。大夥之所以幾個人相約着來銅匠這裡打製兵器,就是因爲知道單憑一個人力量無法讓一把彎刀當日完工。幾個人輪流幹,互相幫助,反而都有歇息的機會,彎刀的製造速度也會跟着加快。
“我,我再打完這一輪吧!一個人從頭幹到尾,力用得均勻,刀的韌性也好!”李旭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喘息着說道。這是他在村子中聽人說過的經驗。經同一個人手打製出來的刀具,和經幾把大錘輪流打製出來的刀具質量不可同日而語。每個人的力量都不一樣,會導致刀具在成型過程中受力不均勻,從而影響成品的使用壽命。
幾個牧人拗不過他,帶着敬佩的目光退了下去。李旭掄起大錘,跟隨銅匠用小錘敲出的節奏繼續擊打砧板上的刀坯。看着一個彎刀在自己的鐵錘下慢慢成型,他漸漸忘記了那場血腥的殺戮,忘記了同伴在自己面前掙扎、死亡,把全部精神集中於創造的快樂之中。
“嗤!”馬尿的濃煙再度竄起,李旭已經聞不到那刺鼻的臊臭味。渾身上下溼得如剛纔水中爬出來般,從頭到腳卻覺得酣暢淋漓。
“好了,拿去開刃!”銅匠藉着從窗口射進來日光,得意洋洋地說道。這是他一個月來的最佳作品,弧度柔美,重量均勻,配上刀柄後,足夠換一匹四歲口的戰馬。
“謝謝毗伽師父!謝謝附離”彎刀的主人抱着自己的寶貝,跳躍着跑進了雪地中。銅匠笑了笑,從火堆中夾起另一塊精鐵。
“你要累死他啊”陶闊脫絲跳起來,大聲抗議。
銅匠把目光轉向少女,臉上立刻浮現了充滿陽光的笑容。“他對你很重要麼?除了一把子力氣外,我沒看到任何好處!”
“毗伽師父!”少女登時漲紅了臉,接連跺了幾次腳,恨恨地說道:“我去告訴西林阿姨!你爲老不尊!”
難得她又用對了一次成語,銅匠笑着搖頭。目光轉向已經握起錘柄在手的李旭,和藹地命令道:“回去吧,明天早上到這裡來找我。一旦累壞了你,我以後恐怕沒有安寧日子可過!”
“嗯!”李旭答應一聲,搖晃着出門。陶闊脫絲顧不得再找銅匠麻煩,上前幾步,用力撐住他半條胳膊。
望着年青人離開的方向,銅匠拎起身邊的酒袋狂灌了一大口。手裡的小錘叮叮噹噹,彷彿奏響了一串歡歌。
那是草原上春天時的長調,男女牧人相對而唱。其韻律,像極了千年之外的一曲古風。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黃石公橋頭試張良的勵志故事李旭從小就聽說過,所以第二天不到卯時他就爬了起來,早早地來到銅匠家的氈包羣外等候。草原上夜風如刀,凍得他嘴脣發紫,鼻涕滾滾如漿。哆嗦着在寒風裡足足苦候了一個多時辰,銅匠纔打着哈欠走出了氈包外。
見到李旭鼻涕水直流的狼狽樣子,銅匠瞪大了眼睛問道:“你不要命了,半夜三更在這裡站着?難道你沒聽說過草原上的風能吹死人麼?”
“前,前、前、輩-輩”李旭一邊打着哆嗦一邊解釋,“前,前輩吩咐早,早來,不敢…”
“什麼敢不敢的,你不睡覺,我還睡覺呢!”銅匠一把扯過李旭,將他推進自己的石頭作坊裡。一邊手腳麻利地將火捅開,猛踩了幾下風囊,一邊數落道:“讀書讀傻了吧,糊弄孩子的話你也信。教徒弟這事兒你情我願,既然肯教了又何必玩那麼多虛玄。有那功夫兒,不如彼此都好好睡一覺,省得一個說話時沒精打彩,一個受教時肚子裡還在罵師父的祖宗!”
聞此乖張之言,李旭只能訕訕而笑。在寒風中苦等的這一個時辰,他的確在肚子裡腹誹了銅匠很多次。想想張良當年三次早早來到橋頭,都被黃石公抱怨起得太晚趕了回去,想必當時張大賢肚子裡的想法與自己方纔的抱怨別無二致。
那銅匠待得李旭把凍僵的身體稍微烤暖和了,便不再向爐膛裡鼓風。用鐵鉗子夾起一大塊炭,將火頭壓住。拎起一個鼓鼓的酒囊,仰起脖子狂飲了數口,將皮囊信手扔給李旭。
“前,前輩!”李旭從啓蒙到現在跟過四、五個師父,卻沒有一個如銅匠這般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師道尊嚴。自己行止不端也罷,還准許弟子當其面而飲酒。抱着酒囊,李旭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期期奈奈楞在了火爐旁。
“前,前什麼前輩。我有那麼老麼?喝酒,喝暖和身體咱們開始授藝!”銅匠白眼一翻,大聲呵斥道。
“弟子叩……”李旭聞聽銅匠肯教導自己習武,趕緊上前行拜師之禮。按徐大眼的分析,既然晴姨畫技已經入大師之境,被她推崇的武者手段自然也不俗。
身體剛一曲下,立刻被銅匠用火鉗子硬生生攔了下來,後半句拜師的話也給憋進了肚子裡。李旭不知道這又是哪門子古怪規矩,驚詫地擡頭張望。只見銅匠搖着頭說道:“別跟個磕頭蟲似的,我看着頭暈。我不是你師父,只是指點你些殺人技巧而已。你想學,我正好也不願意這份技藝埋沒在草原上。咱們各取所需,至於將來你成就如何,那是你自己的造化,與我這授藝的無關。屁大個小事兒,誰還指望你拿個牌位天天把我供着!”
“師,是,前輩!”李旭只好站直了身體,然後揖了一揖,算是拜過了恩師。他只覺得眼前全是星星,彷彿自己在夢遊,所謂銅匠,所謂火爐,都是夢中製造出來的幻境而已。
若是徐大眼在此,肯定立刻拎起酒袋來與銅匠稱兄道弟。江南世家素有魏晉遺風,從王右軍東牀坦腹(注1),到祖狄擊楫中流,追求的都是一種率性而爲的灑脫境界。這種人物你若以世俗之禮對他,反而會招惹起他的不快。
銅匠見李旭始終拘泥於師徒名分,果然有些不開心。搖了搖頭,嘆道。“你這人倒是個厚道孩子,只可以太執着了些。將來吃虧,肯定也吃在執着二字上。封侯拜將的前途有,若想百尺竿頭再進一步,是萬萬不能了!”
自己現在的性子將來會吃虧,這話楊老夫子在分別時也曾提醒過。但封侯拜將四個字,李旭卻從來沒膽子去想。沒遇到步校尉之前,他的最高理想是作個管民政的一縣戶槽,讓那些差役們紛紛趕上來拍自己馬屁。見到步校尉的一槊之威後,他的人生目標就變成了做一個騎兵校尉,帶着幾百名弟兄縱橫沙場。至於侯爵和校尉之間的巨大等級差,對李旭來說都是可望不可及的美夢,就像街頭乞丐眼中的一萬鬥米和一千萬鬥米一樣,實在沒什麼分別。
“又發什麼呆,難道我說錯你了麼?錯了就直說,我又不會生你的氣。即便我生了你的氣,你轉身走人,誰又怕着誰來!”銅匠伸出手,照李旭腦門上狠敲了一記,佯怒道。
“前輩的話,我師父也曾說過。只是晚輩學武,並非爲了封侯拜將!”李旭揉了揉腦袋,大聲道。
“虛僞,不爲了封侯拜將,你學武幹什麼?想就是想,男子漢大丈夫想就去爭,不想就放,何必心裡想着,嘴巴里還故作清高!”銅匠伸手又敲,李旭卻不再肯拿自己的腦袋當別人的木魚兒,側頭閃了開去。
這一閃,反而閃得銅匠大樂,伸出手裡,追着李旭的腦門狂敲不止。李旭左躲右閃,把銅匠的黑手指頭盡數躲開,一邊閃,一邊氣喘吁吁地分辯道:“我本不是爲了封侯,卻硬裝做爲了覓取功名,豈不是同樣虛僞!”
“那你又是爲了什麼?”銅匠收手,一把從李旭懷裡搶過酒囊,邊喝邊問。
這下,李旭也摸清楚了眼前怪人的脾氣,向後退了兩步,正色道:“我若學些武藝,至少不會眼睜睜的看着萼跌泰他們被人砍死。將來也不至於再讓別人爲了我送命。至於封不封侯,眼下我只是一個商販,想了也是白想!”
“是爲了萼跌泰他們?怪不得昨天你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小小年紀,想的也忒地多!”銅匠把酒囊放了下來,看怪物般上下打量着李旭。直到把李旭看得發了毛,才嘆息着說道:“你這性子,倒像了一個人,難怪晚晴會讓我教導你習武!”
“誰?”李旭好奇地問道。晴姨安排自己來向銅匠求教的事兒,昨日自己和陶闊脫絲根本沒來得及說。不知今天銅匠怎麼猜出來的,心中又把自己和哪位英雄聯繫到了一塊。
“一個呆子!”銅匠搖頭嘆道,向李旭擺了擺手,示意他在火爐旁稍待。轉身走了出去,片刻之後,捧了一卷畫回來,藉着火光輕輕展開於李旭面前。
畫面上是一個身穿銀甲、手持長槊的將軍,大約十七、八歲的年紀,英姿颯爽,顧盼神飛。與其說和李旭相似,更不如說徐大眼身上有此人幾分神韻。看畫功,估計是晴姨親手所繪,卻不知道畫中是誰家英雄人物。
“你一直奇怪晚晴的身世吧!”銅匠喝了口酒,嘆息着問。
李旭與徐大眼私下裡曾經多次推測過晴姨出身的可能,卻從沒敢讓第三人知曉。此刻被人一下子說中了心事,臉色大窘,連說話的聲音都帶上了羞愧味道。“晚,晚輩,曾經,曾經好奇!”
“有什麼慚愧的,她那般人物出現在這個部落裡,不惹人注目纔怪。任何漢人見了她,估計都會胡亂猜測一二!”銅匠卻灑脫地聳了聳肩膀,笑着說道。
那又和畫中的將軍有什麼關係?李旭只覺得心中亂亂的,如同一鍋漿糊在煮。他沒有打探別人的習慣,但一個驚天大秘密擺在眼前,又不由得他不去關注。
“這個人是陳叔慎,南陳的岳陽王。當年大隋南征,江南的老臣、名將望風而降。他一個有名無實的王爺,卻想着不能白吃百姓的供奉!嘿嘿,嘿嘿!”銅匠笑着喝了一口酒,把皮囊又推給了李旭。
聽到“不能白吃百姓供奉”八個字,李旭心中肅然起敬。虎賁中郎將羅藝那句“人不是牲口,無需名種名血!”早就在李旭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對於人的出身,他已經不再看得非常重。但對於敢於承擔責任的男人,心中還存着深深的敬意。
不知不覺中,李旭舉起了手中的酒袋,一邊喝,一邊聽銅匠絮絮叨叨地講了起來。
大隋南征,江南無數世家、豪門還有“名將”、“忠臣”紛紛看清形勢,自縛於楊廣馬前。眼看着隋軍就要兵不血刃地攻下整個江南,偏偏這個時候,年僅十八歲的岳陽王陳叔慎犯了倔,非但不肯投降,還設下了詐降宴,於酒席上斬殺了大隋先鋒官龐暉。這是大隋南征之戰損失的級別最高的一名武將,楊堅大怒,調遣中牟公薛胄、行軍總管劉仁恩統兵二十萬攻打湘州。陳叔慎一面派人護送與自己青梅竹馬的表妹繞路去突厥和親,以求突厥人從北方出兵騷擾楊堅後路,一面聯絡江南各地豪傑出兵迎戰。(注2)
這是隋軍在整個南征過程中唯一一場硬仗,二十萬大隋兵馬以車輪戰方式拖垮了陳叔慎募集的一萬五千義軍,把擒獲的反抗者全部斬於漢口。
“他,他……”李旭指着畫像上那個英俊少年,沒想到對方行事居然如此絕決。爲了一句‘不白吃白喝百姓供奉’,非但拋棄了身家性命,把自己的未婚妻也肯犧牲掉。如此推算,晴姨當年在草原上遭遇的恐怕就不是什麼馬賊了。任何大隋將士聽到消息,也不容一個擔負着拯救南陳使命的女人平安地走到目的地。
“其實,這世間哪有什麼不滅的朝廷。時運沒了,一切自然要歸於塵土。該負責的人都不去負責,沒本事負責的人又何必搭上身家性命!”銅匠向火中倒了幾滴酒,慨然總結。木炭的縫隙中被馬奶激起了一層層火焰,幽藍的火光下,他的眼神居然如十八歲的少年般明澈。
“不然!此乃大勇也。雖千萬人,我往矣,無關成敗!”李旭起身,正色反駁。
銅匠的喉嚨裡發出“咯嘍”一聲,差點沒被李旭的話噎得背過氣去。咳嗽了數聲,又瞪了李旭半天,笑着罵道:“你倒真的是目無尊長,老子的話也敢反駁。這些話老子憋了二十多年,從來沒人能說上幾句。雖然被人噎了,倒也噎得痛快。罷了,罷了,萬人敵的本領我自己也不濟,沒法教你。單打獨鬥的本事卻還沒忘了。你想學什麼,先說給我聽聽?”
“我想……”李旭猶豫着,目光再度落於畫像中少年手持的長槊上。既然王銅匠對隋滅南陳的戰爭過程如數家珍,想必他亦是當年奮起抵抗者中的一員。否則他也不會找遍整個草原,只爲得保護晴姨平安。這個師父的武藝應該是不差的,只是十八般兵器裡到底哪個更適合自己,李旭也不能肯定。
步校尉和徐大眼都善用槊,使槊自然是他心中首選。但想想徐兄所說的煉槊要十年之功,李旭又開始犯猶豫。
“小子,莫非你也想用槊麼?”銅匠見李旭的目光戀戀不捨望着長槊,笑問。
“有何不可!”李旭梗着脖頸反問,“莫非你也不會麼?”
他性子雖然有些木吶、執着,卻不是個死板之人。見銅匠不擺師父架子,也順着對方的性子不執弟子之禮。
銅匠見李旭突然開竅,窺得了真名士自風流的灑脫門徑,心中愈發高興,笑着罵道:“我怎的不會,只是這冰天雪地中,老子上哪裡去給你弄馬槊去。那東西入門也不難,若有百名鐵甲重騎與你一道衝陣,不需要精通,也能把敵軍陣列硬捅出一個窟窿來。若是單打獨鬥,學槊不精,恐怕人會死得更快些!”
這句話是戰場常識。馬槊長約一丈八尺,是重甲騎兵用來衝陣的理想裝備。百餘名全身鐵衣,馬蓋鐵甲的騎兵以鋒矢陣型攻擊敵方的大陣,對方即便有兩三千人,也未必能經得起鐵騎一衝。但若是雙方交織在一起混戰,用槊不精的話,反倒會因爲其過於長大而縛手縛腳,幾個小兵衝到身前來,一人一刀就把持槊者給解決了。
眼下整個蘇啜部會善用槊的只有徐大眼一人。他在長槊上花費了十年苦練,自然不會讓用彎刀的敵手欺到身前來。李旭現在從頭學起,戰陣之上執一杆長槊,等於赤手空拳上前送死。
“若不學槊?”李旭遲疑道,心中念念不忘當日步校尉那一槊之威。那游龍一般的長槊,那威風凜凜的喝罵,給少年人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令他身不由己地想去模仿。
“我授你一些用槊的基本技巧,留待將來你慢慢去悟。如今之時,爲了讓你給朋友報仇,還是學一學彎刀更方便!”銅匠見李旭猶豫不決,低聲建議。
李旭卻輕輕皺了皺眉頭,用彎刀的都不是正規路子出身,這是徐大眼向他灌輸過的一句話。他倒不是覺得用刀者的身份卑微,只是怕煉熟了彎刀,戰場上依然不經長槊一擊。
“你怕彎刀鬥不過長槊!”銅匠見李旭目光依然在畫像上飄來飄去,低聲問道。
“有點兒怕!”李旭據實而答。銅匠師父的好處就體現在這兒,於此人面前,自己不需要裝腔作勢。
“如果你用一根長槊,給徐大眼一根彎刀,雙方交手,誰勝?”銅匠搖了搖頭,問道。
“徐兄勝!”李旭對自己的斤兩心知肚明。
“若兩將相遇,一人執槊,一人執刀,誰勝?”銅匠繼續追問。
李旭眼前立刻閃過了羅藝和步校尉二人氣宇軒昂的英雄模樣。若是此二人交手,勝負還真未必那麼容易區分了。想了想,他終於明白了銅匠話中的深意,撓了撓腦袋,笑着回答:“自然是誰學的精,誰勝!”
“這就對了,儒子可教!”銅匠伸出手指又來砸李旭腦門,李旭側身閃避,動作不慢,卻被銅匠結結實實地敲中了一記。
“莫跑,我若真心想敲你,你哪裡躲得過去!”銅匠一邊撤手,一邊大笑。
李旭卻瞬間得了他幾分“真傳”,順手拎起一個銅盆扣於腦袋之上,邊走邊答“如此,又何必逃!”
銅匠大樂,一邊笑罵着李旭愚笨,一邊從別人送來回爐的兵器中挑出兩把彎刀,一把交給李旭,一把持於自己之手。傳了他幾句軍中常見的用刀歌訣,便命令他與自己對煉。
李旭怕傷了銅匠,留下了三分力氣。結果一招未完,已經被銅匠踢翻在地上。
“大劈如虎,難道像你這般病貓樣子麼?”銅匠用刀尖指着李旭咽喉,譏笑道。
這下李旭明白了自己和對方之間的差距太大,使出全力也未必能沾到便宜。所以不敢怠慢,翻滾出去,躍起再戰。這回一上來他就使出了全力,大開大闔,把歌訣第一句大劈如虎的意境發揮了個淋漓盡致。銅匠嘉許地點了點頭,向前踏了半步,輕而易舉地將李旭的刀鋒帶偏,順手一刀拍在了他的腰間。
“掉手橫揮,就是這個樣子!不過記住要用刀鋒!”銅匠不理睬被刀面砸得踉踉蹌蹌的李旭,大聲說道。
那軍中刀勢在大隋民間早已有流傳,不過是大劈、橫揮、順抽,橫掃、挑撩、斜斬、格擋和直刺八個動作,每個動作配上一句相應的口訣。李旭當年跟着族中大枝請來的護院身後比劃,也聽聞過類似的歌訣。可同樣的歌訣由不同人用出來卻有着天壤之別。莊中護院使出來的刀,威勢看起來甚大,卻沒有太多變化。而銅匠信手使出來的一刀,於輕靈飄逸之外帶着狠辣刁鑽。讓人明明知道他要如何出招,就是招架不下。(注3)
整整一個早晨,李旭第一個大劈動作都沒能學得半分銅匠的真髓,卻被銅匠刀砸腳踢,打了無數個跟頭。好在他小戶人家出身,皮糙肉厚。捱了打也不喊疼,跌倒了立刻爬起來再戰,也博得了銅匠幾分嘉許。
天色大亮後,銅匠的妻子起來燒奶茶,師徒二人也就停止了訓練。揍了人一早上,銅匠心情高興,主動留李旭在家中吃茶點。用過早餐後,又針對性地糾正了他幾個基本姿勢,然後即開爐替牧民打刀,不再理會弟子死活。
李旭拖着痠痛的身體回帳,隨即帶了甘羅去各部勇士之間裝神弄鬼。待每天的例行“表演”結束了,才又一步一捱地爬回了自己的氈包。最近天氣較好,他不敢在氈包中偷懶,跌跌撞撞地爬上馬背,開始煉刀。
說來也怪,平素他在馬上掄刀瘋舞,氣勢驚人,動作卻生澀僵硬,沒有半點章法。被銅匠敲打了一個早晨後,再次縱馬掄刀,那彎刀就像有了幾分生命般,靈活地隨心意而動,無論是劈是抽,每個動作之間都能勉強銜接得起來,不像原來那般凌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