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了定論,羅藝便不再糾纏於博陵軍經營塞外的細節。而是主動將話題扯開,幫助張江隱藏某些容易暴露的端倪。那張江雖然是個赳赳武夫,這些年官場滾下來,也早對人情事故瞭然於胸。羅藝的新話題剛剛開了個頭,他已經快馬加鞭趕超過去,待李建成從炙烈的幻想中迴轉心神,三人的話題已經從塞外跑到了河東。
“我家將軍對此也莫名其妙。涿郡與河東之間的道路全被劉武周的人堵死了,斥候根本派不過去。上谷郡那邊,最近倒是有不少流民逃了過來,但他們都沒靠近過戰場,說不清楚具體情況。趙司馬已經另外派遣細作從飛狐嶺一帶繞向雁門,但這麼大一個***兜下來,至少還得半個月纔能有消息傳回。至於這半個月之間戰場會發生什麼變化,誰也難以保證!”對於河東軍情,張江顯然一點兒都不看好。雖然沒有明着做出娘子軍已經戰敗的預測,每句話裡,都隱隱帶着天下大亂的暗示。
“啊,哦,大將軍莫非認爲娘子軍擋不住始必麼?”李建成的心情一下子從高峰跌到了深谷,楞了楞,木然道。對於婁煩關那邊的軍情,他也預感到了幾分不妙。但心裡卻依稀藏着一點僥倖,期待李婉兒和娘子軍能創造奇蹟。那支軍隊從誕生之日起便創造了無數奇蹟,如果能頂住始必可汗麾下數十萬大軍的進攻,必將是所有奇蹟中最爲輝煌的一個。
羅藝也對河東之戰也不看好。聽完了張江的話,他收起笑容,嘆息着道,“如果流民已經開始向河北逃命了,估計婁煩關已經失守。百姓眼裡,土地看得像來僅僅次於性命。不是聞聽到了什麼風聲,絕不會輕易拋家舍業!”
“這很難說。”張江輕輕搖頭,然後又輕輕點頭。“但我家大將軍也講過一些應對之策。兩位不妨再稍候片刻,待大將軍回來……”話未說完,他已經聽到了營外的腳步聲,站起身,非常高興地補充,“大將軍已經回來了。二位不妨跟我家大將軍探討一二!我去準備地圖,對着圖說會更清楚!”
說罷,起身到軍帳門口迎接。帳內的一干文武也放下手頭活計,笑着擡起頭張望。門簾挑開,來人果然是李旭。腳後還跟着一個陌生面孔,滿身散發着酸臭氣。
“見過大將軍!”
“見過大將軍!”博陵軍的文武官員依次向自家主帥送上問候。目光轉向李旭身後的來客,忍不住暗暗納罕。但見此人眉毛和鬍鬚上全是污泥,就彷彿剛剛被人從泥坑裡挖出來的般。一身皮甲百孔千瘡,破損之處,血和泥漿交替着滲了出來,看上去說不出地狼狽。但其本人一點兒也不覺自己可憐,臉上依舊帶着幾分驕傲,彷彿全軍帳的人都欠了他兩鬥穀子。
李建成的目光與來人相接,立刻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不管外人在跟前,劈頭蓋臉地質問道:“你怎麼到了這裡?婁煩關那邊戰況如何?可是敗了。世民呢,他躲到哪裡去了?”
“我是來給大將軍和世子送信。”來人一梗脖子,神情看上去愈發桀驁不馴。“婁煩關尚在二公子手裡,始必可汗沒討到半分好處去。二公子發現了突厥人的攻勢突然減弱,料定世子這邊已經破賊。所以希望世子能夠儘早領兵西進,將狼騎全殲於長城腳下!”
話音落後,滿帳皆驚。如果始必可汗真的折戟於長城之下,這次突厥人在南侵之戰中可就虧大了。雄踞東塞的阿史那骨託魯已經成了掉光了牙齒的老狗,如果始必再被大夥困在長城附近,至少十年之內,胡人將沒膽量南下而牧馬!
但這可能麼?就憑信使這渾身上下透出來的狼狽樣?耐於李建成的顏面,博陵衆文武不願意當衆戳穿來人的謊言,只是眼角含笑,默不作聲。一向把臉面看得非常重要李建成被衆人笑得發燥,用力一拍帥案,大聲怒喝道:“來人。將這謊報軍情的傢伙給我拖出去打,打到他肯說實話爲止!”
那信使雖然謊言被當衆戳破,卻也着實是個硬漢。居然也不求饒,冷笑一聲,昂首出帳領刑。弄得一干衝進來的博陵武士聽命也難,不聽命也難,睜大眼睛望着李旭,期待自家主帥做出定奪。
李建成此時還是名義上的聯軍副帥,他的命令李旭自然不好駁回。可那信使明顯已經跑脫了力,真的一頓大棍打下去,不死也只剩下半口氣了。想要問到些河東軍情,便得不到迴應。正猶豫間,羅藝趕緊站了起來,給兩位主帥創造臺階,“賢弟莫怒!大將軍也不要跟這信使一般見識。我看他眉宇之間帶着股子豪氣,應該不是陰險奸詐之徒。先將他拉回來,老夫跟他說幾句話。如果他仍然不知悔改,再動刑不遲!”
李建成只是覺得顏面無光,怒氣發泄過後,也知道將來人打死不妥。悻悻哼了幾聲,惱恨地道:“這姓侯的若是個誠人君子,天下就沒狡詐之徒了。大哥儘管去問,但千萬要小心被他騙!”
“這個,爲兄自然知曉!”羅藝笑着點頭,將目光再度轉向李旭。這個順水人情李旭自然不能不給,揮了揮手,命令親衛們抓緊時間把信使推回來。
信使施施然入帳,臉上的笑意更濃。謝過李建成的不責之恩後,大咧咧在軍帳中間一站,便等着李旭等人發問。
羅藝緩步走到信使身邊,上下打量了對方一回,拱拱手,笑着問道:“老夫羅藝。敢問這位小英雄尊姓大名!”
“見過羅老將軍!”聞聽眼前這個笑呵呵的白髮老頭便是羅藝,信使臉上肅然起敬,“在下侯君集,乃河東右軍左營統領。見敵情有變,唯恐其他人說不清楚。所以特地向自家主帥討了個令,前來河北聯絡諸路英雄前後夾擊狼騎!”
“好,好!”明知道對方還在扯謊,羅藝卻不斷地點頭。“夾擊始必麼,這事情也不急。侯將軍遠來辛苦,先下去換了衣服,洗個澡。老夫與李大將軍、你家世子三個正商量着如何追殺阿史那骨託魯。待我們將骨託魯的人頭砍下來,自然會帶着它去威懾始必!”
“那,那時,恐怕始必已經逃了!”侯君集楞了一下,笑着提醒。
“無妨。老夫過去跟突厥交手,總喜歡追亡逐北。”羅藝笑容裡邊充滿自信,彷彿勝券早已在握。“塞外的地形老夫非常熟悉,這回,一定趁勢殺到定襄去,將突厥胡種犁庭掃穴,以絕他日之患!”
“嗯!”李建成也從羞怒中緩過神來,走上前,促狹地道:“君集,吃完了飯,休息一夜,你便快馬趕回去吧。我派一百名侍衛護送你。到了婁煩關後,就跟二弟說,如果始必要撤,儘管放他撤。咱們這回勝局已定,各路大軍齊頭並進殺向定襄,肯定有勝無敗!”
“只怕,只怕,只怕時間久了,戰事再發生變化!”侯君集滿肚子說辭都憋在了嗓子眼,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到了長城腳下後,便被當值的將士卒領到了博陵軍中營。剛好和探視謝映登回來的李旭在門口碰了個正着。怕李旭學自家主公那樣按兵不動,所以他便先將河東軍情說得輕巧一些。卻根本沒考慮自己這幅樣子,說出的話有幾分可信度。
待被李旭領到中軍大帳,見了李建成,無法改口,只好把謊言繼續下去。可是撒謊很容易,圓謊卻萬分艱難。一句謊話下去,向來需要一萬句來彌補。此刻被羅藝逼到的牆角處,想改口也來不及了。只好轉盡心思想其他對策。
見到侯君集的窘迫模樣,羅藝啞然失笑。對於侯君集撒謊的緣由他也能猜出一二,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以敦厚長者的身份教訓道:“到了這個時候,難道你還不肯說實話麼?老夫打了半輩子仗,從沒見到你這樣前來報喜的。至於大將軍和帳中諸將,哪個不是千軍萬馬裡衝殺過的。你在河東贏了還是輸了,他們聞都能聞得出來,哪還輪到你來忽悠!”
“我等的確守住了婁煩關!沒將狼騎打殘…”侯君集後退半步,不敢再面對羅藝的視線。“但也不能算戰敗,至少讓始必付出了三倍的代價。如果大將軍和世子、羅公能及時趕往雁門,攻擊始必的側翼,此戰中原必將獲得全勝!”
“敵軍付出三倍代價。你們呢,折損了多少?娘子軍呢,爲什麼不提娘子軍?”李建成愈發怒不可遏,上前一把揪住了侯君集的脖領子。他這幾年跟弟弟鬧得勢同水火,所以恨屋及烏,連帶弟弟麾下的將士也看着極其不順眼。如果不是考慮到家醜不可外揚的因素,今天他就想趁勢治侯君集一個謊報軍情之罪,徹底砍去弟弟這條臂膀。
“右軍還剩下六萬多人。娘子軍還有近十二萬將士!”侯君集推開李建成的手,低聲彙報。
“婉兒呢?”李建成又急又氣,再度厲聲逼問。右軍與娘子軍折損都不算大。但減員都超過了三分之一。這兩支兵馬可比不得博陵精銳,減員一半也有戰鬥力。按李建成對自家軍隊的瞭解,右軍之中的飛虎營,損失了三分之一人手後還可能有戰鬥力。而完全由綠林豪傑組成的娘子軍,打順風仗時以一當百。損失超過三分之一,又無得力大將在軍中坐鎮,此刻恐怕軍心早就亂了。
河東之戰被不該是這樣的結局。婉兒在婁煩關憑險據守,李世民在其後隨時支援。只要二人配合得當,即便不能像涿郡這邊迅速將來犯之敵全殲,求個無功無過的結局應該問題不大。眼下娘子軍和右軍全部變成了殘兵,顯然是婉兒和世民之間的配合出了問題。再想到先前陳演壽對河東局勢的分析,李建成只覺得自己的心不斷地往下沉,如被縋上了千鈞巨石般徑直向無底深淵落去。
“郡主受了重傷,此刻正在崞縣修養。”侯君集被逼問不過,只好閃爍着將李婉兒的情況彙報給建成。“娘子軍的傷號也都撤到了崞縣,輕傷和未負傷的將士此刻仍然堅守在婁煩關,由二公子統一調度!”
“好,好,好!”李建成連說三個好字。事情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他即便心中再惱怒,也不能當着如此多外人的面指摘自己弟弟的陰險狡詐。反而不得不替李世民遮掩一二,免得李旭在一怒之下不肯發兵援救河東。
“這位侯將軍,你能不能稍微詳細些說明婁煩關前的戰況。婉兒是怎麼受的傷,世民所帶領的右軍爲何也損失如此嚴重?”沒等李建成想好如何才能替弟弟鋪墊,李旭走上前,非常客氣的詢問。
“大將軍有問,侯某當言無不盡!”侯君集先向李旭做了一個揖,然後閉上嘴巴,目光四下逡巡。
“去別帳吧。來人,去給侯將軍弄些麥粥!”李旭非常大度地揮了揮手,滿足了對方的要求。
他不想,也沒有興趣質問侯君集乍見到自己時,爲何蓄意欺騙。對方只是個執行者,不值得他去計較。至於幕後給侯君集下命令的那個人才,李旭對他非常瞭解,也早就不抱任何過高期望。
侯君集的確餓得狠了,到了片帳後,捧起李旭命人送來的麥粥,連謝謝也顧不上說一聲,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一碗粥喝光,他意猶未盡,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碗底,唯恐留下半個麥粒在。
“你多日未進餐,第一次不能吃得太飽。等過了今天,大魚大肉盡你吃個夠!”羅藝被侯君集那幅餓死鬼投胎的模樣逗得臉部直抽筋,強憋住笑容,低聲提醒。
“嗯!噓——!”侯君集點點頭,然後長長出了口氣。看看別帳裡邊除了自己以外,只有李建成、羅藝和李旭三人在,靈機登時一動。站起身來,撲通一聲於李旭面前跪倒。一邊叩頭,一邊嗚咽着道:“大將軍,請速速發兵援救婁煩。再遲一步,中原危矣!”
“你先前不是說能守住婁煩麼?”李建成狠狠地踢了侯君集一腳,怒氣衝衝地問。
“這姓侯的小子倒有些急智。”羅藝看到侯君集的態度來了個大逆轉,心中暗自讚歎。所謂殺人不過頭點地。侯君集都主動認錯了,李旭自然不可能對他撒謊的事情揪住不放。“可世子的表現……?”羅藝心裡有些失望,回頭瞅瞅李建成氣急敗壞的臉色,心裡面又豁然開朗。如果說先前在中軍帳時,李建成對侯君集的斥責還有八分真的話,此刻,卻連三分真都沒有了。只所以裝的兇惡異常,不過是爲了做給李旭看,免得李大將軍借題發揮,不肯幫忙罷了。
既然李建成還顧着兄弟之情,羅藝就不好多說話。手捋鬍鬚,冷眼旁觀。看李旭到底會做出怎樣的決定。他相信李旭能看出建成所玩的伎倆來,如果換了自己與李旭易地而處,肯定會以虛招對虛招,先將李建成和侯君集二人折騰個夠,直到二人肯心服口服,不再玩花樣了,再決定出不出兵也來得及。“但李仲堅這傢伙行事素來不能以常理推測!”一時間,羅藝心中居然好生期待。
侯君集被踢了一個跟頭,又迅速爬起來,直挺挺地跪在李旭面前,“先前周圍人多,君集不敢說實話,以免擾亂軍心!並非刻意欺騙大將軍。大將軍可治君集之謊報軍情之罪,卻請看在河東三百萬戶無辜百姓份上,救婁煩一救!”
“治你一人之罪。你現在身價倒是高了,一個人頂得上百萬無辜。”李建成又是一腳,將侯君集再度踢翻,“我問你,道路怎麼走?糧草誰來運?這幾百裡山路走下來,博陵軍和我麾下的左軍弟兄還能剩下多少戰鬥力。那劉武周難道是傻子麼?不知道在沿途死守不出,擋住我等,給始必製造機會?”
“請大將軍,請大將軍救河東百姓!”侯君集再次爬起來,不回答李建成,只衝着李旭重重叩頭。軍帳內裝飾簡陋,冷硬的地面很快便將他的額頭碰破。侯君集卻不去擦臉上的血,一個頭挨一個頭不斷叩下去,片刻也不停頓。
臨行前,長孫無忌也仔細叮囑過他,說世子也許會落井下石,但李將軍卻不會拿中原的無辜百姓去冒險。所以他知道自己求李建成未必有用,乾脆將全部希望寄託在了李旭身上。
這一招果然見效,快到絕望之際,侯君集終於看見李旭的手向自己面前伸來。“侯將軍起來說話。援軍一定會發,但敵情未明之前,我不能隨便做決定!”
“交戰的全部過程,都在這裡!”侯君集大喜,一把拉住李旭的手,借勢起身。然後彎下腰去,用力將靴子扯開。從貼着肉綁腿上,取下一條染血的綾羅來。
“這是二公子親筆所書。請大將軍、世子、羅公過目!”侯君集用雙手將綾羅碰過頭頂,呈在李旭面前。
的確是李世民的親筆。李旭和建成都很熟悉綾羅上的字跡。在事先準備好的信中,李世民親口承認,是自己低估了始必可汗的用兵能力,想一戰而竟全功。因此纔沒有直接出兵援助娘子軍,而是從小路翻過長城,迂迴到了始必的側後。不料始必早有準備,竟然中途停止了對婁煩關的強攻,在長城外以逸待勞。右軍遠道而來,師老兵疲,與狼騎惡戰一場後,損失慘重。所以不得不退入關牆休整,與娘子軍並肩抗敵。至於李婉兒受傷的事情,乃因爲援軍失期所導致。李世民非常懊悔自己的莽撞,已經向父親寫信請罪,願意領受任何責罰。
“責罰,把他的命賠上,能讓那些戰死的將士瞑目麼?”李建成冷哼一聲,滿臉不屑。即便對軍務生疏到他這種地步,也能從字裡行間嗅出陰謀的味道來。所謂低估了始必可汗的用兵能力,分明就是個漂亮的藉口。李世民所部右軍從開始便打得是任由娘子軍和狼騎耗得兩敗俱傷,然後殺上去坐收漁人之利的主意。他只覺得自己玩得聰明,卻沒想到始必可汗也不是傻子!
“二公子在事後已經極力補救。我臨出發前的那幾天,他每天都親自持刀在城牆上殺賊!”此刻侯君集有求於人,不敢辯解,只是盡力地替自家主公說好話。
“讓他再想妙計去。我這邊兵馬睏乏,無力再戰!”李建成一甩袖子,冷冷地道。
“世子請以大局爲重!”侯君集躬身,長揖到地。
“到底是誰不以大局爲重?”李建成恨恨地轉過身來,指着侯君集的鼻子質問。“如果你家主公肯以大局爲重,還用得着向我搬救兵?這河東數百萬戶父老,眼見着便要遭受滅頂之災!誰之過?難道是我和仲堅的錯?你家主公半分責任也沒有?”
侯君集猜不到李建成的用心,被罵得面紅耳赤。想要拂袖而去,卻不敢拿自家主公和右軍上下數萬弟兄的性命做賭注。只好低下頭,任李建成百般刁難,不再申辯一句。
這時,李旭輕輕按住了建成的肩膀。“世子息怒。你再責怪他也於事無補。君集,你先下去休息。明日一早,我給你調三十個人,一百匹快馬。你從上谷、飛狐嶺一帶繞回婁煩。帶個口信給世民,告訴他見到你後,至少再堅守婁煩關半個月。援軍在半個月之內,肯定趕到戰場!”
“仲堅?!”李建成心中一喜,臉上卻做出憤憤不平狀。
“我們不得不救!”李旭深深地看了建成一眼,目光如刀,直刺入他的心底。“弟兄們在長城上看着!”
侯君集在心中算了算,自己沿途反覆換馬,強力闖過劉武周駐地,還花費了足足五天時間才趕到李旭的軍中。按此推測,即便博陵、河東、幽州三家聯軍明日一早便起身西進,路上也得耽擱半個月時間。雖然李旭給出的答覆並不盡如人意,但他知道對方已經盡了最大努力,道了聲謝,跟着親兵下去休息。
“我儘快準備糧草輜重,所有支出,河東一力承擔!”李建成伎倆得逞,趕緊主動給自己安排任務。
羅藝卻一言不發,看看李建成,又看看李旭,滿眼含笑。李建成被老傢伙笑得心裡發毛,知道自己剛纔那番做作沒瞞過任何人的眼睛,訕訕地向李旭做了個揖,低聲道:“仲堅深明大義,是我等所不及。這番相救之恩,我河東上下沒齒難忘!”
李旭掃了他一眼,十分客氣地說道:“建成兄言重了。河東與博陵互爲脣齒,血脈相連。先前若無河東仗義援手,我根本守不住這段長城。眼下河東有難,博陵六郡怎可能置身事外?但仗到底怎麼打,咱們還得仔細謀劃一下。否則有可能救不了婁煩關,反而把弟兄們都搭進去!”
“的確,始必也許比骨託魯還難對付!”李建成連連點頭。雖然覺得李旭的話聽起來有些生分,卻無暇仔細計較。“剛纔大哥也說了,三路兵馬,全由你來調遣。我和大哥給你當先鋒,披堅執銳,百死而不旋踵!”
李旭笑了笑,對此不置可否。他先前已經預料到李婉兒的娘子可能軍擋不住始必可汗,現在的形勢雖然嚴峻,卻不能算出於自己意料之外。只是李世民所部左軍也被打殘了消息來得稍顯突兀。依照現在這種情況,李旭跟本無法保證自己領兵到達河東後,婁煩關還掌握在中原人之手。
見到李旭陷入了沉思,建成便不再打擾他。躡手躡腳溜了出去,到中軍找張江借婁煩郡的輿圖。對於這位做事總是欠考慮爲人尚算寬厚的唐王世子,張江好感惡感都不太多,猶豫了一下,命令親兵將婁煩、馬邑、定襄、雁門四郡的輿圖都找出來,替李建成擡到偏帳中拼成完整的一大塊。
待輿圖展開,李建成立刻在心中暗叫了一聲慚愧。雖然跟隨父親坐鎮河東兩年多,他軍中所收集的輿圖,卻遠沒有博陵軍中配備的這般詳細。大到高山、城池、小到河溝、村落,長城之內凡是人跡可至的地方,幾乎全都有所標記。
對着地圖看,局勢便一目瞭然了。此刻李旭依舊在軍帳中沉思,羅藝手捋鬍鬚,來回踱步。李建成不想被義兄和妹夫看低,也硬着頭皮蹲在輿圖旁,搜腸刮肚想着援軍前進路線。沉下心思看了一會兒,他還真悟出些門道來。甭看河東與博陵六郡脣齒相依,中間卻有千里太行隔着,適合大軍行進的道路只有寥寥幾條,其中盡一半還在井陘以南,距離婁煩關十分遙遠。眼下三家聯軍自張家堡出發,最方便的道路其實只有兩條。其一爲懷戎、陽原方向,沿着桑乾水兩岸直插婁煩關下。可是這條道上,所過郡縣都是劉武周的地盤。只要劉武周派遣一哨兵馬在幾個主要關口堅守不出,援軍只有望關興嘆的份兒。而第二個選擇,便是繞回上谷,從飛狐關、靈丘一線趕往雁門。沿途中大半地界目前控制在太原郡兵手中,即便遇到劉武周軍的阻攔,相對也容易將其擊破。但這個圈子繞下來,弟兄少說也得走一個月。待大夥到了目的地,李世民等人是否還能守住婁煩尚未可知!
哪一條路都不合適,李建成急得直嘬牙。擡頭偷偷看向李旭,發現素來用兵如神的妹夫眉頭緊皺,手指屈伸,顯然是非常爲難,一時無法下得了決心。再偷眼望向羅藝,發現老大哥依舊笑呵呵的來回踱步,彷彿根本不知道“着急”二字怎麼寫般。
“大哥可有辦法?”將腦袋歪向羅藝,李建成眼巴巴地詢問。
羅藝沒有回答,只是在軍帳中繼續踱步。一圈又一圈,連續走了十幾個圈子,在將李建成晃暈倒之前,終於嘆了口氣,笑着點評:“我發現二公子擅長用兵。雖然敗了,卻切合將道!”
“大哥不要再提此事了。待戰事瞭解,我一定給娘子軍的弟兄們一個交代!”李建成窘得滿臉血色,皺着眉頭許諾。無論誰家出現親姐弟互相算計的事情都不光彩,況且婉兒與旭子當年本有一番情意在。若是旭子因爲惱恨世民而耽擱了河東之戰,這個影響可就大了。
“老夫不是說笑。二公子心腸雖然狠辣了些,辦法卻不能算錯。當年孫臏救趙,也是先讓趙國人堅守了幾個月。然後才緩緩趕過去,輕輕鬆鬆驅走了魏軍!”老羅藝卻不肯給把弟留顏面,幾乎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提到古之戰計,李建成的臉色更紅,幾乎都能滴出血來。孫臏救趙的典故他也非常熟悉,但孫臏所在的齊國和被救的趙國本來就有利害關係。用謊言欺騙友軍,使得他們傾力與敵人拼命,自己坐收漁利。既削弱了魏國,又削弱了趙國,一舉兩得。這種損人利己的做法對孫臏來說自然是無可厚非。但娘子軍和右軍本爲一家,削弱了娘子軍,對河東李家有何好處?!
“的確!古代本有成例!”李旭的眼神突然一亮,接過羅藝的話頭說道。
李建成聽得一哆嗦,臉上的血色一掃而空,代之是嚇人的慘白,“仲堅,你且不可讓世民死守婁煩。他做得的確過分,但婁煩一失,半個河東難逃狼騎之手!我保證,此戰之後向父親彈劾他,一定還婉兒,還枉死的將士們公道!”
“世子說得是哪裡話來。”李旭笑着搖頭,“世民用兵素來喜歡行險,他在婁煩關前的表現,符合其一貫之風,未必真懷了什麼姐弟相殘的心思!”
“仲堅,我知道沒有真憑實據,我未必能將世民怎麼樣。但你且不可動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的念頭。”聽李旭說得冷淡,建成愈發惶急,“他,他畢竟還是我的弟弟,也是婉兒和你的弟弟!”
“我真的不是在說氣話!”李旭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解釋。“咱們無論走飛狐還是走懷戎,都不可能在很短的時間趕到婁煩關。所以世民必須獨自堅守二十天以上,纔有機會將殘局挽回!”
“我知道。”李建成的眼神一下子便暗淡了下去,幽幽地回答。他剛纔已經計算過路程遠近,除非劉武周麾下的將士全是豆腐做的,否則援軍在半個月內插翅也飛不到目的地。而糧草輜重的運輸更是緩慢,如果大軍不顧一切衝過去,始必只要將決戰拖延幾天,耗光了援軍的隨身乾糧,便可不戰而屈人之兵。
無論李旭是刻意拖延戰機,還是真的無法及時趕到婁煩關下,李建成知道自己都沒有提出異議的資格。世民坑害婉兒在先,許他做初一,就不能不許別人做十五。何況此刻兩李還沒成爲一家?河東被削弱,博陵六郡剛好可以藉此彰顯身價!
“賢弟稍安勿躁!”羅藝笑呵呵地拍李建成肩膀,“我和仲堅,都沒有怪罪世民的意思。讓他堅守婁煩,肯定算準了他能守得住。”
“哦!”李建成迷迷糊糊地點頭,兩眼茫然,根本不知道羅藝在說什麼。
一抹淡淡的失望掠過羅藝的眼睛,指了指地圖,他耐心地向李建成解釋,“咱們擊敗骨託魯的消息,始必現在應該已經聽說了。爲了防止咱們星夜馳援婁煩,他肯定要分兵駐守涿郡通往婁煩的最近幾條道路。所以無論走懷戎、陽原一線,還是走飛狐關、雁門一線,恐怕都不會順當。但始必可汗既然分了兵,婁煩關所面臨的壓力也必然先前小。我們再派兩支疑兵齊頭並進,不由得劉武周和始必不上鉤!”
“大哥分析得有道理!”李建成稍微明白了一些,心中石頭慢慢落地。跟李旭和羅藝兩個身經百戰的老將比起來,他只能算個剛出茅廬的後進,所以也不覺得有什麼丟人,指了指婁煩關所在,繼續追問道:“既然這兩條路都是疑兵,我們的真正力量放在哪裡?總不能期望始必分了兵後,世民便反敗爲勝吧?”
“當年孫臏曾經救了三次趙。虛兵應援只是其中一次。這仗如果老夫來打,就打這兒!”羅藝的手指猛然按了下去,重重地點在了長城外一處繁華所在。李建成大吃一驚,渾身忍不住顫抖,擡頭看向李旭,發現自己妹夫也在頷首而笑,目光看得居然是和羅藝同一個方位。
“我的部將中,有人去過白道,對沿途的地形很熟!”羅藝看着李旭,淡淡地介紹。
“我麾下有很多將士原本爲騎兵,隨時可以上馬!”李旭點了點頭,笑着迴應。“還有一批弟兄,雖然不是騎兵,但會騎馬。可以隨同虎賁鐵騎一道出擊!”
“好,騎馬步兵!”羅藝輕輕撫掌“策馬而行,下馬而戰。我幽州軍步下戰鬥力有限,就不在大將軍面前獻醜了!我派遣一萬步卒沿桑乾河西進。飛狐嶺那邊,便交給世子和你安排!”
“再增加一路,讓始必費力去猜。河東軍中,不會騎馬的全從張家堡出發,沿長城內側向雁門郡移動。博陵軍的步卒返回上谷,兵出飛狐關……!”李旭的手在地圖上指指點點,頃刻之間,便規劃出了三路佯攻隊伍。
三路兵馬人數都不算少。用以對付劉武周,即便佔不到便宜,也吃不了什麼大虧。始必可汗得到三路援軍分頭趕來的消息,肯定要判斷其中哪一路纔是主力。而真正的主力卻從長城外的草原上直撲始必老窩,將突厥人的巢穴徹底端掉!
這是一個非常清晰的戰略計劃,李建成能看明白,但他還是不敢相信羅藝和李旭兩個竟然如此膽大。“你們真要去偷襲定襄?”他猶豫着問,內心忐忑。中原的騎兵只要殺到始必的老巢去,婁煩之圍立解。圍魏救趙,便是這個局。可萬一始必領軍殺回來,婁煩之圍是解了,草原卻是狼騎的天下。屆時大夥有命沒命逃脫,卻是難以預料。
“爲何不去。來而不往非禮也。莫非世子不敢麼?”羅藝瞟了李建成一眼,笑着反問。
“去,爲何不去。我說過要與你並肩而戰!”李建成刷地站起來,揮舞着拳頭回應。語罷,望着羅藝和李旭二人,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沒有這麼痛快地笑過,很久很久。
開心地笑了一會兒,羅藝重新走回輿圖前,搖着頭道:“仲堅,你這份輿圖,不行。長城內滑的很詳細,長城外卻只涉及到了些皮毛!”
“請老將軍指點!”李旭拱手,擺出一幅虛心求教的姿態。羅藝能在突厥人和自己都派了大量斥候的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五千虎賁及其萬餘僕從投送到戰場邊緣,肯定是走了一條突厥人和中原兵馬都不熟悉的道路。老傢伙當年追隨大將軍王楊爽馳騁塞外,從敦煌一直殺到遼東,論起對塞外地形的熟悉,他自己謙虛爲第二,天下肯定找不到那個能夠稱爲第一的人選。
羅藝輕輕笑了笑,滿臉得意,“指點就不必了。待會兒你到我營中去,我給你一份突厥國的輿圖。雖然現在的突厥國不是當年的突厥國。但變的只是人,山川河流卻沒有絲毫改變!”
“謝老將軍!”李旭再度長揖爲禮。
“不用謝!”羅藝輕輕擺手,“咱們出塞之後,還不知道會遇上什麼麻煩,所以作爲一軍主帥,你必須提前將輿圖記在心裡。”轉過頭,他又看向建成,“至於世子,兩天之內,必須準備好各路大軍的所有糧草輜重。並且安排好合適領兵人選,以免執行計劃時出現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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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將軍儘管放心!”李建成和李旭同時答應。
三人相對着笑了笑,又繼續商討其他出兵細節。不知不覺到了吃飯時間,李旭命令親兵去準備三人分量的食物,與建成和羅藝兩個邊吃邊談。博陵軍提供給將領的伙食質量遠不及河東、幽州兩家,但此時客人和主人心思都放在戰事上,也顧不得挑剔。反覆研究了幾個時辰,出兵的大體方案總算定了下來。剩下的詳細細節,三家主帥將方案拿回去,便可召集幕僚將自己負責那一部分補充完整。
看看時候不早了,李建成起身告辭。“我會盡快將所有輜重準備好。剩下一時半會兒運不走的物資和牲口,就交給仲堅安排人手去處理。”
“我安排涿郡太守崔潛負責將你留下的物資經井陘關運往長安!”李旭點頭答應。
“分給幽州的戰利品,也拜託李將軍幫忙!”羅藝站起身,笑着說道。
“也交給涿郡太守吧!”李旭想了想,又補充道:“兩位安排寫文職幕僚協助他,以方便造冊登記!”
“那是自然!”李建成和羅藝皆笑,知道李旭這樣做是爲了讓自己安心。“倘若缺了,我們就找你來討!反正你小子號稱河北首富,家裡有的是錢財!”
“想得美!”李旭笑着拒絕。站起身,送羅藝和建成出營。李建成的住所和博陵軍大營相距本來就不遠,跨上馬去,半柱香時間就到了。羅藝的營盤卻紮在長城內的一個山窪裡,需要走很長一段時間。在岔路處跟建成道了別,老將軍看了一眼李旭,低聲命令:“你乾脆直接去我營盤拿輿圖吧。早看一眼早放心。薛家兄弟還有東西託我帶給你,索性你一併去拿了!”
“多謝老將軍!”李旭在馬背上拱手,然後笑着兜轉坐騎。
“別客氣了。我老了,年青時積攢的這些東西,總不能帶到棺材裡去。”回頭看了看李建成已經遠去的背影,羅藝輕輕嘆了口氣,“虎賁鐵騎,我交給了河東李家。李老嫗在半年之內,取得三分之一天下。這大隋之鹿,估計旁人已經無法與他再爭。其他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就交給你吧。希望你將來能派上大用場,別辜負了當年製造者的一番心血。
“將軍哪裡算老。比起廉頗和黃忠,將軍正當壯年!”李旭沒有迴應羅藝關於天下屬於誰的評價,笑着恭維了一句。從對方的話中,他總聽出一股非常不甘心的味道。但老將軍既然選擇了將虎賁鐵騎交託給李淵父子,顯然已經決定退出逐鹿者行列。如此,老將軍不甘心的之處何在,就令人很難揣摩了。
“戰場上,老夫當然不算老。你小子武藝雖然高,若論單打獨鬥,也未必是老夫的敵手!”羅輕輕聳肩,傲然道。
“雖然未曾向前輩討教過武藝,但每當聞聽到虎賁大將軍威名,晚輩卻如雷貫耳!”李旭笑着點頭,不跟老人家爭無用的虛名。
“你小子!”羅藝笑着搖頭,彷彿想起了什麼事情,夾了夾馬腹,慢慢提高了行進速度。
李旭笑着追了上來,與老將軍並絡而行。雖然雙方曾經惡戰過一場,但他現在心裡卻對羅藝沒有半點惡感。相反,老將軍身上自有一股武將坦誠、直率與磊落,令他很願意與之交往。
沿着長城下的小路跑了片刻,二人漸漸與隨從們拉開了一段距離。此刻太陽已經偏西,傍晚的日光照在燕山之上,給岩石和樹木都鍍上了一層鎏金。身旁殘破的長城也變成了黃金打造,在純淨的藍天下曄燁生輝。
“歲月不饒人!”羅藝今天的話有點多,並且總是前言不搭後語。轉頭看看長城上的獵獵旌旗,他的神情顯得十分落寞:“不怕你這當晚輩的笑話,這些日子,我總想起自己年青時候。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還有那些爲之努力的想法。就像做了一場大夢般。待夢醒了,人也老了。對的,錯的,也都無法挽回!”
“老將軍的前半生極爲輝煌!”李旭斟酌了一下,笑着安慰。他不知道羅藝今天爲什麼要跟自己說這些,但隱隱約約,覺得對方話裡包含着更深層次的意思。揣摩別人的心事並非他所長,因此,他只好儘可能地讓老將軍感到高興些。“當年晚輩去塞外經商,路過薊縣。聽聞虎賁鐵騎和老將軍的故事,心裡好生仰慕。其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夢想着能投入老將軍麾下,與您並絡殺敵!”
“哦?有這回事!”羅藝苦笑着追問,然後臉色愈發幽然,“是步校尉跟你說起的老夫吧。老夫對不起他。老夫當年把問鼎逐鹿看得太簡單了!”
李旭無言以應。步兵之死令他覺得非常惋惜。仔細算來,如果不是當年聽了步校尉的話,他的人生目標也許就是開間小雜貨鋪,庸庸碌碌走完這一生。是步兵當年的話和形象,在他眼前打開了一扇窗戶,讓他看到了在自己父輩的傳統外,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從某種角度上說,步兵應該算他的老師之一,雖然後者從來沒直接傳授過他任何東西。
但步兵的死,卻無法怪罪到羅藝頭上。江山如畫,無論是誰,擁有了號稱天下最精銳的虎賁鐵騎之後,誰都免不了做與羅藝同樣的夢。放眼此刻全天下號稱英豪者,有幾人能夠像羅藝這般,能夠在關鍵時刻想起自己的職責,幡然醒悟,帶着虎賁趕赴戰場?!
“老夫對不起步將軍!”羅藝長長嘆了口氣,繼續重複。“而你”他回頭,用馬鞭指向李旭,聲音陡然提高,“你卻對不起老夫!”
李旭被罵得一愣,本能地挺直了腰,全身戒備。羅藝卻沒有做任何攻擊動作,空揮了幾下鞭子,悻然抱怨道:“你小子既然沒有問鼎逐鹿之心,爲何還要擋着老夫的路!莫非你也覺得,李老嫗的血脈就比我羅藝高貴麼?”
“晚輩,晚輩……”李旭沒想到羅藝會突然提起此事,一時間,居然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來回答。他當年拒羅藝於六郡之外,幾乎是出於本能。後來與李淵聯手對抗突厥,也是爲了保護治下百姓。雖然兩場戰役爲他打下了偌大的名頭,但他的最初目的卻不是爭逐這些。或者說,他做這些事情時,根本沒有一個明確的長遠目的。
“自己不爭,又擋着老夫的道。說,你小子到底想做什麼?”羅藝的話繼續傳來,問得李旭滿臉茫然。
我到底想做什麼?旭子心中沒有答案。取代楊家去當皇帝?到了現在,他依然沒能下得了決心去問鼎逐鹿,也沒看到任何通向成功的希望。去塞外另闢天地?他的確在做着相關的準備,但博陵軍中很多人都有不同意見,很多人也捨不得中原的繁華!割據一方?恐怕最近這三五年之內,博陵六郡還能保證自己的獨立性。待李淵或者其他任何人統一了中原,絕不會允許一個名聲顯赫,又不十分聽從號令的諸侯存在!
“答不上來了吧!”羅藝哈哈大笑,笑聲裡充滿了蒼涼和無奈。“老夫早就知道你答不上來。你這蠢貨。白白害得老夫失去了機會!”
“當年的事情,晚輩十分抱歉!”李旭用力搖搖頭,將所有迷茫甩在腦後。他記得自己少年時最初的夢想,做個戶曹,讓家裡人吃飽之餘,活得有些尊嚴。他記得自己從軍後的夢想,馬上取功名,拜將封侯。他還記得自己成名之後的夢想,守護,盡武將的職責。無論爲了其中哪一個夢想,他都無法接受虎賁鐵騎對六郡的入侵。羅藝老將軍的確身負盛名,但羅藝老將軍爲了供養虎賁鐵騎將治下刮地三尺,也是事實!
“但晚輩必須那樣做!即便再重來一次,也是如此!”李旭的目光迎上羅藝的目光,毫無畏懼。當年即便不爲了爭奪天下,光爲讓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活得好些,他也不得不擋在羅藝的戰馬前,哪怕來人身後帶的是大隋虎賁。
“爲了什麼?”羅藝沒想到李旭這麼快就從迷茫中恢復過來,驚詫地追問。要知道,他自己可是爲類似的問題懊惱了至少一年多,直到最近才勉強得出一個答案。
“守護!”李旭挺直身軀,毫不猶豫地回答。“張須陀老將軍告訴晚輩,武將的職責是守護!”
“守護什麼?你又守護住了什麼?”羅藝忽然覺得眼前的年青人很有趣,眉毛倒豎,冷笑連連。“你在塞外佈置下的退路,莫非以爲老夫看不見麼?既然準備逃了,妄言什麼守護?”
李旭的手迅速按向刀柄,又緩緩縮了回來。這一刻,在羅藝的眼神中,他看到了戲謔,卻沒看到惡意。想想羅藝所在的幽州多年前就處於半割據狀態,他終於明白自己的一番準備也許能瞞住別人,卻半分也逃不過老傢伙的法眼。明知道自己要幹什麼,老將軍卻依舊要送自己塞外的全部輿圖,看來他根本不準備將此事戳破。
“謝老將軍幫忙!”李旭知道躲不過去,索性不再隱瞞。只等着聽聽羅藝接下來準備提什麼條件。
而羅藝卻沒提任何苛刻條件。“你不用謝我。老夫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能走多遠!”老將軍手捋鬍鬚,笑得就像一頭狐狸。“地圖,我有。你將來需要什麼幫忙,老夫也會盡力而爲!但你得告訴老夫,你到底在幹什麼?”
“守護。但張老將軍教導晚輩時,沒告訴晚輩具體要守護什麼!”李旭想了想,誠懇地回答。
砰,老將軍的身體在馬背上晃了晃,就像被人當頭敲了一棒子。他剛纔先前見到李旭偷偷經營塞外,以爲對方至少現在已經爲將來的事情做好了規劃。沒料到傻小子居然還在迷迷糊糊地走一步算一步,壓根兒沒設立任何長遠目標。
正鬱悶間,耳邊又傳來李旭的解釋。“晚輩最初守護的目標是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結果晚輩的舅舅被流寇所殺。晚輩的妻子和孩子也因爲奸人所害,死於非命。所以,老將軍說得對,我根本沒守護住他們!”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羅藝嘆了口氣,低聲附和。
“晚輩曾經想守護天下,重新恢復大隋秩序。結果兵敗河南,讓麾下弟兄全做了千秋雄鬼!”李旭目光投向高山之巔的長城,嘆息着道。有支當值的軍隊正準備收操,弟兄們扛着刀矛從城垛口走過,威風凜凜,氣宇軒昂。
“那不怪你。當時有惡狼在前,毒蛇在後。即便孫武復生,也無能爲力!”羅藝知道博陵軍在河南兵敗的前因後果,從武將的角度表示安慰。“但段達出兵的時機非常蹊蹺,按道理,他不該如此早地得到李淵的動靜纔對!”
李旭沒有接他的話茬,而是將目光繼續投向長城,投向直刺蒼穹的長槊,“後來,晚輩不再好高騖遠,只想守護六郡,讓百姓少受些糟蹋。守護眼前這段長城,不讓突厥人把晚輩的家變成牧場。這個目標,現在倒是實現了一半!”
“這件事,老夫也想做。虎賁鐵騎和博陵精銳並肩而戰,始必討不到任何便宜!”羅藝的目光也看向了長城,彷彿在向李旭承諾,又好像在說給別人聽。
夕陽的光芒愈發柔媚,將長城的影子映下來,鋪在兩人前方的路上。李旭和羅藝肩膀並着肩膀,踩着長城的影子緩緩而行。“晚輩現在想守護的,是自己的……”山風吹過,將二人的話吞沒在暮色中。“現在看來,守護一城一地容易,守護…….最難!那不僅僅是武將的職責,也是做…的堅持!”
“讓我想想,你說的好像有道理,…….靈魂……家園。他奶奶的,…….繞暈老夫了!”,羅藝抖了抖繮繩,馬蹄於長城的影子上蹁躚起舞。
只在軍營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侯君集便向李旭告辭,帶着對方送給自己的駿馬及三十名來自博陵軍的護衛匆匆忙忙向回趕。九十三匹坐騎都是來自突厥的良駒,手中又拿着李旭和羅藝兩人分別簽署的過關手令,前半段歸途自然是走得非常順暢。才兩天一夜光景,他已經來到了飛狐關,過得前面的山口,便可以進入河東地界。
三十名來自博陵軍的護衛一個不落,儘管每張臉上都染滿了灰塵,卻沒有人發出半聲抱怨。侯君集想試試他們的騎術,幾度在跑動中更換坐騎,以便將衆人甩得稍遠一些。每當他帶着幾分得意停下來休息,總是發現衆護衛排成長長的一條線綴向自己靠近,不疾不徐。
這些博陵子弟的騎術個個居然都好到了如此地步?侯君集不甘心,又反覆試了幾次,每次的結果都差不多。有人跟得他很緊,寸步不落。也有人落得稍遠,只能看到一縷煙塵。但每每他把坐騎的速度放緩,護衛們總能在最短的時間重新凝聚成股。
當隊伍走到靈丘的時候,侯君集沒機會再試了。前方已經是劉武周的地界,哨卡林立,他必須與護衛們互相扶持着才能過得去。但他也不是沒有收穫,在多次暗地較量的過程中,他已經發現了對方的一些門道。並不是每個護衛的騎術都像自己一樣好,而是他們採取了一種非常穩妥的行軍策略。有兩個身手最好的人緊跟自己不放,另外兩個騎術較好的人縋在隊尾。每過一段時間,隊首和隊尾互換。這樣,無論自己怎麼加速,只要不能把所有人都甩開,博陵精騎總有辦法將其他弟兄收攏起來。
想通了此節,侯君集不得不承認博陵軍比自己麾下的飛虎軍還要強悍的事實,心裡的傲氣一掃而空。當他開始把這些人視作同伴後,才驀然發覺自己居然一路上沒怎麼跟同伴說過話,甚至連帶隊的兩名博陵小將的名字都沒問過。
“這位仁兄貴姓?”趁大夥在溪流邊飲馬的機會,侯君集走到侍衛們的頭領面前,拱手施禮。
那帶頭的侍衛被他前倨後恭的怪異舉止嚇了一跳,趕緊側開半步,肅立抱拳,“免貴姓杜,博陵軍驍騎營左五旅三隊隊正杜九成,見過侯將軍!”
“杜隊正不要客氣!”侯君集性子雖然冷傲,卻肯佩服有本事的人。伸手托住杜九成半躬下的上身,笑着說道。“這一路辛苦各位弟兄了。前方是劉武周的地界,如何走,侯某想聽聽各位的看法!”
“如何走,侯將軍儘管下令。我家大將軍早就吩咐過,要我等唯侯將軍馬首是瞻!”杜隊正是個實在人,沒等侯君集客套完,立刻鄭重地回答。
“是這樣!”侯君集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草草地畫了張輿圖。“按照我來時的記憶,翻過前面的土丘再走三裡左右,會有一座木橋。劉武周安排了不少人在那收過橋錢。如果繞行的話,咱們得向南多走四十里……”
“闖過去便是!”杜隊正想都不想,傲然道。
“硬闖?弟兄們可能會有損傷?”侯君集皺了皺眉頭,有些猶豫地問。如果身後帶得全是飛虎軍精銳,爲了節省時間,他肯定要強行闖卡。但去求援的路上,護送他的飛虎軍士卒幾乎陣亡殆盡。這年頭訓練一名合格的騎兵非常不容易,如果帶着博陵弟兄硬闖劉武周設立的哨卡,一旦損失太嚴重了,對李旭那邊將不甚好交代。
杜九成冷笑了幾聲,臉上看不到半分畏懼。“侯將軍不要顧慮。臨行前,大將軍叮囑過我們,能節省時間儘量節省時間。你儘管下令,我來組織弟兄們!”說罷,他衝着溪邊洗臉的一名不到二十歲的少年軍官喊道,“薛兄弟,檢查馬鞍,收拾好兵器!過了山丘後會遇到哨卡!”
“諾!”姓薛的低級軍官迅速站直身軀,肅立領命。然後快速跑開,將軍令說於每名弟兄知曉。二十八名護衛手上的動作立刻緊張起來,一絲不苟地開始檢查行裝。小半柱香時間後,薛姓軍官跑到隊正杜九成身前,昂首稟告:“杜隊正,博陵軍驍騎營左五旅三隊隊副薛軌覆命,三夥弟兄整飭完畢,隨時可以出發!”
“先吃飯,給馬也喂些豆子。吃完飯人休息半刻鐘,再遛半刻鐘馬。”杜九成回了個半禮,緊接着下達第二道命令。
雖然身邊只有侯君集一個外人,隊副薛軌依舊恭恭敬敬地接令,傳令。得到上司指示的博陵士卒從空閒的馬匹背後取下一個小包,將人都捨不得吃的醃黃豆倒出半斤左右來,用手捧着放到戰馬的嘴邊。伺候坐騎吃飽了,又拉着繮繩在溪流邊緩緩走動,順氣,飲水。彷彿那些畜生是自己的親兄弟般,照顧得無微不至。
不懂得照顧戰馬的人不會是好騎兵。侯君集是行家,看了博陵士卒的動作,便知道一會兒大夥闖關的把握又多了幾分。佩服之餘,他也放下架子,主動與博陵士卒一道伺候戰馬,準備出發。半個時辰後,大夥風一般捲過年久失修的官道,只有三十一人,氣勢卻不亞於數萬大軍。
木橋上的哨卡前幾日曾經被侯君集應闖過一回,最近明顯加強的戒備。聽到馬蹄聲,五十多名稅丁立刻舉槍列陣,在木橋中央排成厚厚一堵矛牆。領軍的小校扯起嗓子,大聲呼喝:“什麼人?停下!不想死就停下!”
他沒聽到任何回答,只看見一道濃煙向自己撲來,越撲越近。疾馳中,博陵士卒從背後解下角弓,搭上羽箭。侯君集不給他們發任何命令,他知道給這樣的精兵發號施令純粹多餘,跟着大夥的動作舉起弓。弓弦聲響起後,木橋上響起一片慘號。守橋士卒抱頭鼠竄。沒等慘號聲傳開,侯君集一馬當先衝進敵軍空隙,收弓,拔刀,潑出一團血光。杜九成和薛軌兩個緊隨其後,滲入侯君集闖出來的缺口,打馬,盤旋,將口子越擴越大。
稅丁們哪裡遇到過如此陣仗,亂紛紛從橋上退了下去。博陵騎兵風一般衝過,從背後追上稅丁,手起刀落,一個不留。
一道哨卡的五十名守軍連報警的號角都沒來得及吹響,便被殺了個乾淨。博陵軍護衛馬不停蹄,立刻簇擁着侯君集衝向下一道哨卡。在懶散慣了的對手們做出正確反應之前,放箭,揮刀,闖卡,所有動作如行雲流水。當第一聲警報終於響起時,這支隊伍已經再度進入河東人控制的地界。
三天後,他們從內側看到了婁煩關的城牆。沿途殺敵超過兩百,自己方只付出了遺棄四十五匹戰馬,輕傷七人的代價。聞訊趕來接應的長孫無忌甚至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反覆將衆人打量了好半天,才感慨地說道:“早聽說博陵軍乃天下至銳,沒想到竟強悍如斯!君集好運氣,竟然有機會與博陵精銳並肩作戰!”
連續目睹了無數奇蹟後,侯君集早就不再說任何讚歎的話了。笑了笑,急切地追問:“關上的情況如何?敵軍攻得還那麼急麼?二公子在哪裡?長孫兄速帶我去見他!”
“狼騎已經成了強弩之末了。早在三天前,始必便失去了破關的信心。一些室韋人仍在戀戀不捨,但士氣……!”長孫無忌不屑地搖頭,三言兩語便將最近的軍情介紹清楚。“君集且隨我來,這兩位將軍,也請隨我去見見我家主帥。剩下的弟兄先跟着我的人去用戰飯,營帳、熱水等雜事,都會有人替諸位安排好。”
衆親衛齊聲道謝,然後按照長孫無忌的安排去軍營休息。隊正杜九成和隊副薛軌兩個隨同侯君集一道,徑自去見守關主帥。李世民正等得心急如焚,聽聞侯君集已經返回,連鞋子都顧不上穿,赤腳從寢帳中迎了出來。看到心腹愛將滿臉風霜,形銷骨立,忍不住以手拂額,閉着眼睛說道:“君集,你可算回來了。我以爲你陷入敵手,今生再無機會與你痛飲了呢!這幾天日日我後悔不該拍你去冒險。天可憐見,你我兄弟又可以並肩作戰了!”
聞聽此言,有股暖流潺潺從侯君集心頭流過。無論眼前這位二公子對待別人如何,對自己和長孫無忌等,卻是如手足兄弟一般。他趕緊上前躬了下身,大聲迴應:“勞趙公掛懷。君集幸不辱使命。”
“我知道,我知道君集從不會令我失望!”李世民歡喜得像個小孩子般,圍着侯君集等人繞來繞去。“這兩位壯士一定是護送你歸來的博陵英傑,趕快隨我到軍帳內坐。來人,拿孤的酒盞來,孤要親手給君集和兩位壯士敬酒!”
“謝趙公!”侯君集又楞了一下,再度致謝。杜九成和薛軌何曾與級別如此高的官員一道吃過酒,也慌慌張張地學着侯君集的樣子,躬身施禮。
“兩位壯士不要客氣。孤與你家大將軍乃骨肉至親。進來坐,進來坐。酒立刻便能溫好,軍中無菜,且嚼幾塊烤肉果腹!”
二公子莫非歡喜得忘形了?侯君集狐疑地四下看了一眼,然後把目光投向了長孫無忌。他記得李世民的封號爲趙公,與王爵還差了兩級,按禮法,絕對不可用孤來自稱。一旦被言官抓住把柄投訴,唐王李淵即便有心維護他,表面上也得做些處置。
長孫無忌與侯君集心意想通,笑了笑,得意地介紹道:“君集還沒聽說吧。隋帝已經遜位給唐王了。唐王在三日前登基,國號便是大唐。聖人天子登基後,改元武德,已經封了趙公爲秦王,世子爲太子。”
“恭喜秦王!”侯君集抱拳躬身,大聲向李世民道賀。終於李家終於化家爲國了!作爲從龍之臣,他也再不是先前那個人人看不起的寒門小子!從這往後,關隴侯家將與河南侯家一樣高貴。侯姓的族譜中,將永遠寫上侯君集大名。
長孫無忌瞭解李世民的心性,偏轉過頭來,悄悄地給杜九成和薛軌二人使了一個眼色。誰料兩位來自博陵軍的低級軍官孤陋寡聞,壓根猜不出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彷彿什麼都沒有聽見,沒有看見。
有道陰影自李世民眼角迅速閃過。自己人的祝賀總不如外人的祝賀令人開心,他有些失望,但不準備與兩個小兵毛子一般見識。先攙扶起侯君集,然後笑着對兩個博陵小兵說道:“你家大將軍被我父皇封爲開國博陵郡王,河北大總管,上柱國,驃騎大將軍。他可是我大唐第一任驃騎大將軍,讓無數人羨慕得很呢!”
這回,隊副薛軌終於明白過幾分味道來,扯了扯隊正杜九成的胳膊,先遙遙向長安方向施了一個軍禮,口稱“謝大唐皇帝陛下。”然後轉回身,又向李世民抱拳,“謝秦王!”
“不必客氣!”李世民滿臉笑容,大度地擺手,“我與博陵王素來投緣。今後剛好同殿稱臣,共創太平盛世!來,孤王給你等斟酒,大夥一道滿飲此盞!”
瓊漿佳釀的香氣立刻飄滿軍帳,沒等喝,所有人臉上已經涌起了薰然之意。一杯暖酒落肚,李世民正打算再說幾句客套話,兩個來自博陵的小兵卻很不開眼地抹乾了嘴巴,再度向衆人抱了抱拳,低聲請求道:“我二人奉命護送侯將軍返回。此刻任務既然已經完成,不敢在外邊逗留時間太長。請秦王殿下給個回執,我二人今晚便拿着趕回博陵覆命!”
“大將軍不是已經帶領援軍出擊了麼?你們到哪裡去覆命?”李世民沒想到兩個小兵如此忠於職守,楞了一下,好奇地問。
“啓稟秦王!”薛軌口舌相對伶俐,按照剛剛學會的禮節迴應,“大軍長時間在外,爲了防止變生肘腋,博陵郡王麾下司馬趙子銘已經趕回博陵坐鎮,我等向他覆命即可!援軍的具體動向,我家大將軍已經寫了信,交由侯將軍帶回。大將軍說過,您不必給他回信。他肯定收不到。給我們兩個寫個回執,證明我等任務完成便可。”
“哦!”李世民點了點頭,臉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他很不喜歡兩位博陵小兵的愚魯舉止。但以秦王之尊,倒也沒必要跟這種低級軍官斤斤計較。點手叫過長孫無忌,低聲吩咐道:“給他們寫個回執。再搬一箱銀餅來,每人賞他們每人一塊。他們一共多少人,誰也不要落下。今晚安排一桌上好酒宴給他們洗塵。明日一早,你代孤王送送他們!”
“謝秦王賞!”薛軌拉着杜九成,笑着抱拳。
白銀在民間很不常見,一兩銀子,至少能換一千五百個錢。兩位來自博陵的小兵聽得清楚,卻沒有露出一絲李世民預料中的驚詫模樣。他們甚至不關心一塊銀餅到底有多重,互相看了看,又補充了一句,“謝秦王賞賜。酒宴不必了,給我們準備些肉乾即可。今晚我們便走,也可以早把此處的情況彙報給趙司馬!”
“如此也好!”李世民擡起眼睛,上下掃視對方。“本王不勉強二位壯士!日後若有需要之處,二位儘管來找本王。”
揮了揮手,他允許兩個不識擡舉的傢伙退下。然後抓起酒罈,給自己斟了滿滿一盞。滾燙的酒漿順着喉嚨落肚子,將滿肚子的火焰點了起來。兩個小兵都如此無禮,其家大將軍還不知道何等跋扈。父親居然封這種不懂感恩的人做博陵郡王,還允諾將來讓他掌管整個河北的軍務和民政,真是在養虎爲患!偏偏這頭老虎還謹慎得很,前方跟突厥打着仗,還不忘記派遣心腹回來坐鎮老巢…….
“秦王可是非常生氣?”看到李世民臉色已經發黑,侯君集不和時宜地追問了一句。
“他派人將你送了回來,我現在欠他人情!他出兵救我,我又欠他人情。我生氣,我生氣又能怎樣?他現在可是跟大哥勾結在一處,背後有太子撐腰。我不過是一個王,怎比得上大唐皇太子!呵呵!呵!好,好個驃騎大將軍,好個開國郡王!”李世民將酒盞向地下重重一摔,碎瓷片到處亂濺。
“我這次在李將軍帳中,聽到一句話。秦王可願意聽我說說!”見把李世民氣成這般模樣,侯君集也不着急,笑着將地上碎酒盞撿做一堆兒,然後站直了身體,不慌不忙地說道。
“講!”李世民的眼神登時一亮,怒火一掃而空。能讓侯君集註意的,必然是極其重要的軍情。如今對博陵軍瞭解得多一些,將來對服李旭的辦法也多一些。
“他們說,人的心胸有多大,頭頂上的天空便有多大!”侯君集笑了笑,低聲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