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夥追兵雖然對李旭等人志在必得,卻也沒失去應有的冷靜。見前面的人突然停下來彎弓搭箭,也紛紛在距離對方一百五十步之外帶住了馬頭。騎弓的射程比步弓短,一百五十步已經是非常安全的距離。雖然草原和中原都曾經出現過能在三百步外用箭取人性命的騎射好手,但那些人都是千年一遇的英雄。在奚人眼裡,對面四個牧人和兩個半大毛孩子顯然不在此列。
“小兄弟,我們沒有惡意。只是依約去你的氈包裡喝茶!你們不是說營地就在月牙湖附近麼,爲什麼還要向遠處跑!”帶隊的奚人斥候頭目正是曾經在月牙湖畔和李旭等人打過招呼那個。眼下身份被人瞧破,卻依舊擺出一幅和顏悅色的姿態。
“無恥的奚人,不要當我們和你一樣傻,明知道前面是陷阱還乖乖往裡跳?”杜爾破口大罵。最近常見徐大眼幫助部落練兵,他已經知道斥候在一支軍隊中的職責是什麼。徐大眼在爲諸霫聯軍挑選斥候時提出的條件十分苛刻,凡軍中能擔任斥候的,不但要選騎**良,而且要心狠手辣。斥候在探路途中遇到大股敵軍,要不戰而走。遇到敵方的百姓或者哨探,則需要全部殺光,以這種兇殘手段保護自己一方的行蹤。
從索頭水流浪到附近的奚人部落既然派出瞭如此多的斥候探路,說明他們的大隊人馬肯定就在不遠處。所以他們的行蹤是無論如何不能被路人泄漏出去的,所謂喝茶,不過是想以最小代價將衆人拿下。幾個牧人自知今天活着回家的機會微乎其微,心裡反而不像開始時那麼害怕了。此刻聽杜爾罵得痛快,也跟着扯開嗓子大罵了起來。
草原民族平時和人交流少,詞彙並不豐富,所以罵人的花樣也不多。翻來覆去不過是數落奚人沒有膽子,被突厥人像狗一樣踢出了家園,不敢報復,卻瘋了般找其他部落亂咬而已。
那帶隊的奚人從對方的罵人話中得知自己的身份已經被人識破,也不着惱。慢條斯理地整頓了一下隊形,待杜爾罵得沒詞兒了,才笑着迴應了一句:“既然知道我們是爲了打仗而來,你們還逃什麼。投降吧,看在你等機靈的份上,我承諾不殺你們。我們有二十八個人而你們只有四個男人兩個小孩兒,怎麼打你們都不會獲勝。至於那兩個女人,你以爲拖延上這麼一小會兒,我就追不上她們了麼?”
說完,他用手指了指身後空着鞍子的戰馬,示意阿思藍等人看清楚,自己一方有足夠的馬匹接力而行。而兩個霫族女人跑得再快也有人困馬乏的時候。
“附離,給他一箭!”徐大眼低聲命令。對方的氣焰實在囂張,讓李旭這能遠射的人射他一箭,無論中與不中,都足以讓此人不再敢小瞧自己這邊的抵抗能力。
李旭早就恨得牙根癢癢。他少年心性,思慮不周。此時根本沒考慮到霫人諸部厲兵秣馬,爲的就是去偷襲索頭奚部。一顆心裡只是想着對面那個奚人斥候頭目開始怎麼欺騙自己,事後怎麼窮追不捨。聽到徐大眼命令,擡手就是一箭射出。
正在勸降的奚人斥候頭目沒想到對方在一百五十步外說射就射,聽見羽箭破空聲,欲帶馬躲避已經來不及。只好揮動手中的馬繮繩去撥箭桿。軟軟的馬繮繩怎可能撥得動李旭的含恨一射,羽箭稍稍偏了偏,“噗”地一聲扎進了他的肩窩。
“啊!”斥候頭目慘叫一聲,跌落於馬下。其他斥候見了,立刻抽出彎刀,咆哮着衝了過來。
“第一輪,射!”徐大眼命令。
李旭按九叔傳授的口訣,快速搭箭,又一箭射出。這次他的羽箭落空,擦着敵人的皮帽子頂上飛了過去。與他搭檔的杜爾經驗豐富,他知道自己沒有在百步之外射中人的把握,所以將羽箭描上了對方的戰馬。衝在最前方的那個奚人斥候正揮刀大喝,**坐騎突然發出一聲悲鳴,長嘶着倒地。
馬背上的斥候促不及防,被遠遠地摔了出去。身體縮成一團在痛苦地在雪地上來回翻滾,眼看就不得活了。
“第二輪,射!”看到敵人已經衝到了八十步內,徐大眼沉聲發令。
拔細彌、萼跌泰兩個人箭法亦是不弱,一個射中了人,一個射中了馬。前來奔襲的斥候頃刻再折二人,剩下的依舊向前猛衝,呼喝聲卻漸漸弱了下去。
“第三輪,射!”徐大眼擡手發箭,一箭命中對方馬腦。阿思藍的羽箭又準又狠,從一名疾馳而來的斥候咽喉射了進去,箭尖卻從對方的後頸透了出來。
李旭等人的馬頭本來就衝着自家部落方向,三輪射罷,不待徐大眼招呼,衆人一夾馬肚子,撒腿狂奔。邊逃命,邊扭過頭來向斥候們放箭。匆忙中雖然沒有了靜止不動時開弓的準頭,但扭頭回射,既佔着風向的便宜,又佔着馬速的便宜。若是從遠處看,追過來的奚人斥候就像主動向往李旭等人的箭尖上湊,即便沒被射中,也驚了個手忙腳亂。
有斥候罵罵咧咧地彎弓還射,逆着風卻難以瞄準。李旭等人的坐騎又是在向前加速,羽箭往往沒夠到他們,已經被風吹歪了。
斥候們追出三、五里,既追不上李旭等人,又放心不下自己的頭目,悻然退走。徐大眼立刻命令衆人減緩逃命速度,讓**坐騎慢慢行走以恢復體力。李旭那一箭雖然出人預料命中了目標,卻不至於取人性命。當斥候們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心智後,肯定還會策馬來追。而衆人在路上多與他們糾纏一刻,就能爲兩個少女多爭取到一分脫身機會。
形勢變化果然如其所料,半個時辰之後,衆人身背後又響起了馬蹄聲。這回斥候們不再試圖將李旭等人勸降,而是分成了兩股,一股直衝過來,一股斜着向北迂迴堵截,顯然欲將衆人一戰全殲。
“咱們不管前面迂迴包抄的,先射身後的追兵幾箭。然後抽刀砍這幫王八蛋,把他們衝散了,搶馬!”徐大眼估測了一下對方的人數和距離,低聲命令。
那斥候頭目最不應該做的就是在得意中暴露了他自己一方的總人數。在方纔的一次交手中,算上李旭射傷的那個,二十八名斥候至少有六人無法再投入戰場。剩下的二十二人分成兩股,每股的人數不會超過十五個。他們計算着徐大眼等人的馬速,兵分兩路,一路追趕,一路堵截,徐大眼偏偏要反頭硬衝,讓堵截那路來不及回頭與追擊的人匯合。
李旭等人聞令,再度帶住戰馬。這次卻趁奚人斥候不注意,把馬頭衝向了敵方。負責從後面追趕獵物的奚人斥候們見李旭等人停止了繼續逃跑,以爲他們要故伎重施,再來一次剛纔那種佔了便宜就跑的行爲。怒吼一聲,加快速度衝了過來。
“輪射!”徐大眼低聲命令。
李旭和杜爾彎弓搭箭,照着衝在最前方的兩個斥候射去。其中一箭命中的對方的胸口,另一箭因爲斥候的戰馬在奔跑過程中斜向跳躍而落空。其餘斥候對受傷者問都不問,徑直奔李旭等人殺來。
拔細彌、萼跌泰兩人發箭,合力射翻了一匹戰馬。奚人的衝鋒隊形被倒地的馬匹阻擋,稍稍滯了一滯。徐大眼和阿思藍瞅準機會,各自放翻了一個敵人。
“拔刀,反衝!”徐大眼一聲斷喝,藏弓,抽刀,率先向敵軍衝去。阿思藍邊衝邊掛弓於身側,揮舞着彎刀護住了徐大眼左翼。拔細彌緊緊跟上,與阿思藍一道把徐大眼夾在了當中。待到李旭衝出,杜爾和萼跌泰二人如法炮製,一左一右,將他緊緊護住。
奚人斥候們沒料到四個牧人,兩個半大孩子居然敢與自己硬撼,不覺一楞神。五十步的距離,兩馬對衝不過是眨眼間的光景。這麼短的時間內,一楞神的錯誤足以致命。徐大眼手中的彎刀斜橫,順着與自己相對的那個斥候的前胸抹了過去。銳利的刀鋒藉助戰馬的速度,立刻將厚厚的皮衣連同肌膚同時切開,在奚人身上爆出一條尺餘長的血口子。
“啊――”那斥候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被一個半大孩子砍中,慘叫着落馬。徐大眼頭也不回,舞刀衝向另一個斥候。阿思藍和拔細彌各自迎住一個對手,替徐大眼擋住來自兩側的威脅。沒有了後顧之憂,徐大眼的手腳更加利落,在二馬錯蹬的瞬間挑開了對方的彎刀,然後將自己手中的刀當皮鞭用,反手回抽回。
一抽之下,對手後背上立刻見血。那斥候不敢繼續再戰,夾住坐騎落荒而逃。逃出百餘步後,卻因爲失血過多,一頭栽到了馬肚子下。受了驚的坐騎不知道主人已死,嘶鳴着繼續狂奔。馬鐙拖着屍體,在潔白的血地上留下一道又長又寬的紅色印記。
能被挑選爲斥候的奚人身手都算不弱,通常情況下以十三名斥候追殺四個牧人和兩個少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誰又曾料想在草原上會遇到一個六歲開始練武,在兵器上下了十年苦功夫,被家族作爲振興希望來培養的中原俊傑。以徐大眼目前的身手,一對一的持刀互砍,甭說他們討不到好處去,即使是找遍整個草原,也未必能找出一百個敵手來。所以雙方剛一交手,斥候們便吃了輕敵的大虧,轉眼間被徐大眼乾淨利落地解決掉了兩個。衛護在徐大眼身邊的阿思藍和拔細彌既然能被長老們委以重任,刀上功夫自然也是不差,二人各砍翻了一個對手,護着徐大眼硬生生從奚人斥候隊伍中間闖了過去。
李旭平生第一次拿刀砍人,手腳難免不聽使喚。跟在徐大眼身後將彎刀亂舞,居然也能毫髮無傷地透陣而過。看看自己和同伴身上都沒見血,他剛欲長喘一口氣。徐大眼卻撥轉馬頭,帶着阿思藍和拔細彌兩人又衝了回去。
趕去前面迂迴包抄的斥候很快就會發現他們撲了一空,如果不能在他們兜回來之前搶到馬匹,大夥無論如何也逃不回部落去。所以李旭儘管感覺到膽汁已經涌在了喉嚨口,儘管明知道自己的兩條腿在不停地打哆嗦,還是盡力壓住被血腥味道薰得上下翻滾的腸胃,撥轉馬頭,緊緊跟在了徐大眼等人的身後。
霫人不會丟下自己的朋友獨自逃命,李旭不是霫人,但不等於他的骨頭比蘇啜部的霫人軟。至於手中的彎刀是否和他的骨頭一樣硬,這個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十三個斥候被衆人在第一波對衝的過程裡殺掉了四個,現在是以九敵六,兩個人合戰徐大眼,兩個人拖住阿思藍,剩下的五個對付李旭、杜爾、拔細彌和萼跌泰,力量還綽綽有餘。
這回李旭的身體也不用再哆嗦了,砍不翻眼前的對手,他只有死路一條。杜爾和萼跌泰雖然有保護他的責任,卻各自被一名奚人斥候給纏住,根本沒精力分身來救他。李旭從沒學過騎兵衝殺的技巧,甚至連彎刀之所以被打出弧形,就是爲了加長刀刃長度以方便利用戰馬的速度對敵人進行切削的道理都不懂。驟然提刀與人拼命,立刻險象環生。好在他自幼在家裡邊幫着大人幹粗活,武藝學得不精細,雙臂上的力氣卻是不小。拿着彎刀當砍柴刀用,擺出一幅兩敗俱傷的拼命架勢,雖然不能將對手砍到馬下去,卻也不至於一個照面就被人殺掉。只是如此一來,敵我雙方都無法再利用馬力,任身邊的其他人衝來衝去,李旭和他的對手只是馬打盤旋在原地互砍。
“當、當!”李旭連擋了對方兩刀後,看準機會一刀砍了回去。這一刀砍得大開大闔,胸口、肩膀、大腿,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破綻。可那個斥候卻沒有把握在把李旭的血管切開的同時,不被他用彎刀活活砸死。只好迴轉刀頭,硬接了李旭一記。雙刀在半空中相遇,發出一聲刺耳的共鳴,李旭被震得肩膀發木,腦袋發矇。卻死死咬緊牙關,把被人擋開的刀頭當作狼牙棒,再次掄了回來。
“當!”斥候用彎刀再次將李旭的兵器碰歪,虎口處疼得像被針扎過一般。他本來看準了李旭最弱,所以才衝上前揀這個大便宜。卻沒想到眼前這個半大毛孩子居然如此難纏,臂力大過了平常少年一倍不說,性格也倔犟得出奇。有幾次自己明明已經將彎刀遞到了他身邊,他非但不知道閃避,反而硬把兵器砸向自己面門。
一命換一傷的“便宜”買賣斥候不願意幹,部落中如今缺醫少藥,身體被人砍出了個大口子,和被人當場殺死的結果差不多。不想與對方同歸於盡,面對着招招拼命的李旭,斥候只好利用自己的豐富經驗,儘量尋找更好的殺人機會。除了他這一對,附近還有三組人馬是以多打少,斥候不相信自己的同伴在二打一的情況下,還解決不掉一個霫族牧人。只要任何一組同伴得了手圍攏過來,眼前這個少年力氣再大,也不過是頭待宰的野驢而已。
機會轉瞬即來,就在李旭的彎刀與斥候的彎刀又一次碰撞到一處的時候,旁邊突然傳來了一聲慘呼。
“是拔細彌!”李旭心神大亂。六個人中除了徐大眼和阿思藍是以一抵二外,只有拔細迷不是在與人單挑。他的武藝不如徐大眼和阿思藍,猛然和人對砍一、兩刀沒危險,時間一長,肯定堅持不住。少年人關心同伴生死,本能地側頭去瞧。目光剛掃到俯身在馬背上的同伴,來自敵手刀風已經刮到了胸前。
“啊!”李旭在被彎刀割在身上之前的一瞬間側開上身,藏到了戰馬的腹側。這是極其高難度的一個閃避動作,他只在奚族斥候躲避羽箭時看到過一回。關鍵時刻憑藉本能做出來使自己躲過了一劫,整個身體卻失去了平衡。艱難地掙扎了一下,殭屍般從馬背上落下。跟他放對的斥候看到便宜,立刻策動坐騎繞過空了鞍的戰馬,惡狠狠地向李旭衝來。李旭在高度上吃了大虧,無法再用兵器與人硬碰,只好把身子一低,順着自家馬肚子下鑽到了戰馬身體的另一側。
“快上馬!”杜爾在危難之機大聲提醒。放棄對手,想過來救援,卻被砍傷了拔細彌的另兩個斥候死死纏住。沒人救援的李旭哪裡有上馬的機會,被對手追逐着,從戰馬的肚子下面鑽來鑽去。反覆幾次,那斥候追得不耐煩,刷地一刀砍在了李旭的坐騎屁股上。“唏溜溜!”戰馬痛得發出一聲長嘶,再不顧自己的主人死活,張開四蹄縱向了遠方。
就在這一瞬間,李旭也發了狠,冒着被馬蹄踏翻的危險撲到了斥候身側,彎刀一揮,直接砍在了對方的馬脖子上。那斥候的坐騎哼都沒來得及哼,立刻軟倒。李旭一招得手,立刻撲將上去,揮刀衝着斥候的腦袋猛剁。斥候的腳還陷在馬蹬裡邊,無法閃避,只好用刀將李旭的必殺一擊擋開。不料李旭這一次卻衝得狠了,刀被擋開,人卻撲到了斥候身前。
李旭的刀在外,斥候的刀在內,如此近的距離,他註定在兵器上要吃虧。千鈞一髮之際,少年人被同伴的血燒紅了眼睛,未持刀的左手死命抓住了斥候的右腕,膝蓋擡起來直頂斥候的小腹。
這是他在鄉間與人打架時學來的流氓招術,只要膝蓋頂上目標,即便只使出三成力氣,對方也只有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滾喊孃的份兒。只可惜那斥候不是鄉間小潑皮,見自己握刀的手腕被李旭抓住了,立刻照方抓藥,用左手握住李旭握刀的手腕,然後在擡起馬鐙中的右腿,擋在了自己腹前。
“砰!”二人膝蓋相撞,都疼得呲牙咧嘴。誰也不敢放開對方的手腕,彼此糾纏着,翻滾在戰馬屍體旁。
到了這個地步,二人已經沒有了任何章法。額頭,膝蓋,牙齒,能用以攻擊對方身體的器官全部發揮了作用。打得滿臉是血,卻誰都不能把對手儘快擺脫掉。就在此時,身邊又傳來了一聲慘叫,是杜爾,他被三個斥候圍攻,本事再大也難逃一劫。
李旭又聽見了同伴的慘呼聲,渾身的血都涌上了頭頂。在部落裡停留近一個月來,杜爾、拔細彌等人日日與他形影不離,彼此之間的關係就像好兄弟一樣親近。情急之下,他幾乎變成了一頭髮怒的老狼,喉嚨裡發出一聲沙啞的嘶鳴,以頭爲錐,連連向對手的額頭上猛撞。
額頭對額頭,雙方誰都不佔便宜。李旭自覺眼前一片血紅,斥候的腦門也是鮮紅一片。頭暈腦漲間,那斥候吃痛不過,側了側身,李旭一頭撞偏,剛好看見對方脖頸。毫不猶豫,張口咬了下去。
“啊!”斥候疼得厲聲慘叫,不斷用膝蓋、雙腳去攻擊李旭。李旭卻發了狠,蜷起半條腿護住襠部,任對方怎麼翻滾,怎麼碰撞,就是不肯鬆口。
忽然,他感覺到斥候的雙腿雙手都鬆了勁兒,隨即,一股又腥又熱的**順着牙縫鑽進了自己的喉嚨。握刀的手得以自由,彎回來捅入了斥候腹部。然後一刀,兩刀,三刀,無數刀捅過後,李旭從斥候的屍體上站起來,張開大嘴狂吐不止。
斥候們至此已經佔盡了上風,雖然被徐大眼和阿思藍又砍翻了三個。卻也將拔細彌和萼跌泰砍到了馬下,杜爾雖然還沒有死,左臂上的傷口卻深可見骨,整個人已經失去了戰鬥力。
以六個打兩個半,斥候們只要再堅持半柱香時間,迂迴包抄的那九個同伴就可以趕來加入戰團。但是,他們卻看到了畢生難忘的恐怕景象。
一個血人從自己同伴的身體上爬起來,刀尖上掛着半條腸子,大口吐血。而自己的同伴被此人活活咬死在地上,脖子上缺的一大塊肉,紅紅的,剛好被那個惡鬼從嘴裡吐出來。
“啊―――”,李旭吐了兩口不知道是自己還是別人的血,仰天長嘯。
“啊――”剩餘的六個斥候放棄對手,撒腿就逃。他們身上不乏提刀戰死的勇氣,被惡鬼活活咬死的勇氣提不起分毫。
“拔細彌,拔細彌!”李旭哭喊着,去翻拔細彌的身體。只見拔細彌的前胸後背各有一條尺餘長的刀口,渾身的血已經流盡,被積雪擦淨的臉就像紙一樣蒼白。
他搖搖晃晃地從拔細彌身邊站起來,去救助萼跌泰。此時的萼跌泰還沒有氣絕,見李旭安然無恙地向自己走來,擡起大拇指向對方比了比,闔目而逝。
“仲堅,上馬!”徐大眼策馬衝過來,擡手給了李旭一個脖摟。李旭被打得轉了半個圈,癡呆呆看了看徐大眼,突然慘笑一下,撿起一把染了血的彎刀,走到了匹無主的戰馬前。手拉住的繮繩,腳卻不知道向馬鐙中伸。
“趕快上馬,敵人立刻就能趕來!”徐大眼與阿思藍跳下坐騎,一人架起一支胳膊,硬把李旭推上了馬背。三個人牽着十餘匹空了鞍子的戰馬,夾着因失血過多而迷迷糊糊的杜爾,斜斜地向東南方逃去。
正如徐大眼所料,他們剛剛逃出一千多步,負責堵截在前方的斥候們就帶着滿腹的疑問兜轉了回來。肩膀上曾捱了一箭的斥候頭目難以置信地檢視着雙方交手的現場,他看見兩具蘇啜部牧人的屍體,同時發現了更多自己一方的同伴。
十三個斥候追殺四個牧人和兩個半大孩子,卻被人砍死了七個,嚇跑了六個,還被搶走了十三匹戰馬。想想下午時那一百五十步之外的飛箭之威,斥候頭目突然後悔了起來。
“問題肯定出在那個神箭手身上。”斥候頭目驚恐地想。他當然不知道對於李旭而言,這是固定位置射固定靶子,本來就屬於他的長項。非但如此,他之所以能在這麼遠的距離外命中目標,六成靠的是運氣,四成纔是憑藉自身的真正實力。被嚇破了膽子的斥候頭目固執地認爲,蘇啜部裡出了一個不世奇才。自己今天根本不該貪功去招惹他,如果只把他們當作普通牧人,估計對方也不會主動找自己的麻煩。
“報,阿那羊大人,對方向東南方奔去了。他們的隊伍中有人受傷,在地上有血跡留下。”一個斥候很沒眼色地跑過來,大聲向自己的頭目稟報。
“就你聰明!”斥候頭目向屬下怒喝。想就此罷手的心思無奈地落空了,只好硬着頭皮翻身爬上馬背,帶領衆人,循着地面上的血跡追了下去。
向東南,向東,再折向北。斥候們氣喘吁吁地追着,有人想提議堵到霫族牧人回家路上而不是這樣尾隨着追,想想對方以六個人殺散自己十三名同伴的戰績,知趣地閉上的嘴巴。
雙方都有戰馬可以隨時更換,跟在別人身後追,八成的可能是把對方追丟。若是堵在去霫族部落的路上,卻有一半可能將對方迎頭堵住。問題是,一旦對方情急拼命,遠處比自己比不過人家的弓箭,近處比自己又比不過人家的彎刀,硬湊上去送死,何苦來哉!
徐大眼的智慧再深也不能深到敵人的心裡去。他不知道斥候們已經被嚇得開始虛應故事,只是帶着衆人儘量避開回家的最近路線。如果不幸再遇到對手,即便是以四對四,自己和阿思藍可以脫身,仲堅兄弟和杜爾肯定沒有幸免的機會。徐大眼絞盡腦汁想着對策,帶着衆人向東南,向東,再折向北。
天又開始飄起了雪,晚風將雪粒像砂子一樣吹起來,打在結了血冰的皮袍子上,叮噹作響。夕陽努力掙扎着,在雲層後透出一點點光芒。那微弱的光芒立刻被凍僵在天際邊,經凝固的雲過濾後,變成了淡淡的粉紅色冰屑。
雪地也慢慢開始發粉,數萬裡無邊無際的粉色天地間,四個人,十六匹馬,頂着北風艱難地移動。帶着血的馬蹄印在雪地上踩出一道深深的溝,就像有人抽出刀在大地的身上割開了一條傷口,深,並且痛入骨髓。
“阿思藍,阿思藍,等我老婆懷孕的時候”杜爾迷迷糊糊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隙,蒼白的嘴脣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麻煩你幫我拾點星星鐵,給,給我老婆!”
“你自己去拾!”阿思藍側轉身,從馬棕上收集起一團霜,用力抹在杜爾的嘴邊。“你自己去拾,想要兒子也自已多努力!”
“我,我很想!但長生天已經召喚我了!”杜爾苦笑着搖頭,彷彿已經預料到自己沒有活着走近氈包的機會。早晨出發前,自己曾經信誓旦旦的向妻子承諾,一定要打一張最漂亮的黃羊皮來給她。可今後,自己只有可能在出現在她的夢裡。
“胡說,聖狼和長老一定會治好你。”阿思藍大喊着反駁杜爾的喪氣話,“聖狼已經開始展示力量了,剛纔,就是他把力量賜給了附離,讓附離一口咬死了敵人!”
“是麼?”杜爾已經漸漸黯淡下去的眼神又慢慢明亮了起來。他受傷後疲於自保,沒看見李旭從敵手屍體上爬起來那恐怖的一幕。
“是的,肯定是!”徐大眼回過頭,大聲喊。“不信你問附離,不是聖狼,他怎麼可能用牙齒咬敵人的血管!”
‘絕不能讓杜爾放棄活下去的希望,已經死了兩個同伴,不能讓他再死。’李旭在心中發出悲鳴。如果能讓杜爾活下來,此刻就是讓他承認自己就是甘羅,他亦毫不客氣地接受這個說法。
“銀狼大人告訴我,我們四個能再坐於你家的氈包中喝酒!嘎布勒老爹嫌你敗家,一邊向鍋裡邊扔大塊羊肉,一邊低聲罵你!”李旭湊上前,笑得滿臉是淚。
“是麼?我爹他就是那麼個人。”杜爾輕輕地笑了起來,蒼白的臉瞬間被天邊的凝雲照成了粉紅色。
“銀狼大人讓我們都活着!活着!”李旭大喊,策馬疾馳。近了,近了,他已經聽見了蘇啜部號角那特有的韻律,北方的雪野上出現了一大隊人馬,伴着號角聲向他們迅速靠攏。
陶闊脫絲抱着甘羅,馳騁在隊伍的最前方。她雙眼紅腫,身上的皮袍又髒又破。臉上剎那間綻放出來的笑容,卻是李旭與她相識以來所見過最溫暖的一次。
“附離!”粉紅色的天地間,陶闊脫絲抱着銀色的甘羅,飛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