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都郊外,星星火堆撲哧撲哧地燃燒着,地上倒映着的人影隨着抖動的火苗也輕輕晃動着。
幽幽火光照在圍火而坐的衆人面上,俱是投下半暗半明的陰影。
入夜之前,慕亦弦曾收到過一封傳信,而不久前,宣綾靖亦是收到了一則消息,正是前些日,她讓仍在盛都的九伶樓人帶着靜穆王手書潛入皇宮開門見山詢問連安王之事。
連安王倒是沒什麼隱瞞,將李輕歌與其師父之事說得還算詳盡。
此刻,宣綾靖有意無意地撥弄着火堆,在幽暗不明的火光下,面色更顯出了幾分高深莫測。
“連安王若是要隻身入虎穴,那怕是還需一場假戲真做,取信於人吧,就是在今晚?”
否則,他們根本沒必要在盛都郊外暫歇一晚。
慕亦弦並沒有半分意外她會猜到此事,點了點頭,幽黑的瞳眸裡閃爍着點點冷芒。
不論那藏在李輕歌背後的人是不是阮寂從,合情合理之下,都該做出相應的懷疑,如此,纔不惹人生疑。
他們所交手之人並非心思簡單,城府淺薄之人,一舉一動,皆是博弈。
一招錯,滿局亂。
“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何?阿弦你可有何猜測?”宣綾靖黛眉微擰,茵茵水眸間,滿是思量之色。
“慫恿七皇兄顛覆帝位,乍看之下像是承襲風引穹的目的,無法動搖封寂之陣後,妄圖通過帝位更迭,改變東淵既定的帝氣與氣運,從而再反饋於封寂,可若只是如此,阮寂從沒有必要還費心帶走聶成祈,同時留下斷崖那些線索拖延時日……”
慕亦弦沉冷地思量道,宣綾靖不禁深以爲然地點了點頭。
且不說李輕歌師徒、阮寂從、風引穹這些人之間究竟有何關係,他們與之前風引穹意圖破壞封寂大陣那件事必然都有因果、利益關係牽涉其中。
風引穹的目的,是解封封寂大陣,凝洄族人,而妄圖破壞封寂,就必須改變諸國帝氣、氣運。
而預想減弱各國既定的氣運,就必須對付他們這些身負帝氣或是氣運之人。
而破壞封寂大陣的後果,則是天下運道混亂,戰亂四起,哀鴻遍野。
如今,風引穹的計劃已然失敗,可無論是阮寂從還是李輕歌師徒並未就此作罷,就表明,他們的目的,仍舊至少是這其中的一種。
是承恩於風引穹,所以仍他解救凝洄?
——似乎也有可能,畢竟,阮寂從不是曾受過何人一飯之恩,惦念至今?
還是,與這些身負帝氣或是氣運的他們其中的何人有私人仇怨,想借此對付他們?
——連悠月先前那惶惶不安的擔心,不禁讓宣綾靖擔心起此種情況來,也並非沒有可能。
或是……最慘烈的一種,他們所求,就是天下大亂,哀鴻遍野?
——若當真是這一種,那人到底經歷過什麼,纔會有如此戾氣,不惜拉着天下無辜民衆爲之陪葬?
想及此,宣綾靖不禁眉頭緊皺,與慕亦弦仔仔細細討論了一番這三種情況各自的可能。
慕亦弦更是雙瞳寒冽,滿是幽冽冷意,可渾身卻陡然由內而外宣泄出一股凌厲的氣勢,似海底颶風,輕輕一動,便能激起驚天巨浪。
雖然無聲,卻也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感覺到他無需多言的決議。
無論他們的目的是哪種,他絕不會讓他們成功!
……
而與此同時,連安王府中。
“如此,可以說說合作之事了。聽歌兒說,閣下要親眼驗證一番先帝遺旨的真假?”
連安王與殷杬之間的心理博弈剛剛結束,連安王便又提起了先前李輕歌所提的要求。
此刻,連安王與殷杬正對面而坐。
連安王眉梢微挑,意味頗有幾分不滿與質問,正如他之前對李輕歌所言,難不成他沒有那一紙金帛,他們便會抽身而退了不成。
殷杬到底是個聰明人,連安王此刻再提此事,自然是要一個肯定的答案,而非先前那般客套之語了。
故而,殷杬並沒再拿李輕歌當幌子,反倒是沉沉盯着連安王瞧了好一會兒。
他面色蒼白可怕,被如此盯着,連安王忽然有一種渾身涼颼颼的滲人感。
可隨後,他卻並未直接回答,反倒是意味深長地反問道,“那就要看,殿下沒有那一紙金帛的話,是否還有膽量顛覆顛覆這天地了……”
連安王瞳孔不禁暗暗一縮,幽光乍然悄無聲息掠過。
這李輕歌師徒先是知曉旁人都尚不知存在的先帝遺詔,隨後又聲言要親眼驗證,他還以爲,他們對這先帝遺詔也別有用意。
難道,是他太過,想錯了?
暗下思緒飛轉,面上,連安王卻更是深晦而肆意地扯了扯脣角,眸中更是乍泄無限威懾霸道,“有能者,自可翻天而覆地。”
連安王說此話之時,瞳眸錚錚冷光,定定審視着殷杬的一舉一動。
殷杬恍若未覺,從容不迫地端起早已涼透的茶輕抿了一口,“殿下既有如此膽魄,在下,又豈有膽怯不隨之理?”
“好!”連安王欣然快哉地大喝一聲,才暫且斂下心中的思量疑色。
見二人相聊甚歡,李輕歌忙的吩咐旁人將早就備好的溫酒端了上來,親自爲二人斟滿。
連安王卻是趁着李輕歌爲他斟酒之時,面上邪肆之色一閃,順手便將美人撈入了懷中。
李輕歌渾身一僵,旋即卻又面帶嫵媚笑意的軟在了連安王懷裡,似羞似嗔,面頰緋紅,惹人遐想。
連安王卻是地深深嗅了一口李輕歌的體香,才眉眼迷離,一邊飲酒,
一邊道,“歌兒所求,本王倒是已知,也能承諾滿足,可閣下所求爲何,本王至今不知,白白承閣下之情,本王實在於心不安吶……”
殷杬打量着連安王,他雖然美人在懷,杯酒不絕,神色享受,看不出幾絲認真,可殷杬知道,連安王此話,並非隨口而提。
幫人若無動機,就算是他,也會擔心是否是心懷鬼胎之人。
“在下的目的……”殷杬慘淡的面色裡倏忽泛起一抹譏誚,隨後,卻忽然有些失神與回憶……
“不過是……想爲一個人準備一份禮物。”
連安王詫然地瞧了他一眼,卻發現他說此話時,面上淺淺地漾過一抹滿足的笑意,仿若只是提起那個人,他便心滿意足。
“什麼禮物?”
連安王此話問出,彷彿驚醒了殷杬的失神,他面上所有的柔和瞬間褪盡,只剩沉在眼底的冷意。
“東帝冷酷無情,數年前,因一己之私兵發北彌,致使多少無辜之人枉死,在下所在意之人便也死在那場動亂之中,東帝若在位,我有何臉面去祭拜她!!”
殷杬說此話時,面無表情,唯獨面色的慘淡蒼白因爲憤怒而嗆起了幾分異樣的紅色。
北彌之人?
連安王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未免太過露於痕跡,他只能視線稍稍遲疑地停留在了殷杬面上片刻,才又不着痕跡落到了李輕歌的面上。
此刻,就連李輕歌也面有幾分詫異之色,因爲,她還從未聽師父提過他的私事。
而連安王自是也看見了李輕歌眉眼裡的詫然,便對殷杬這番話更多了幾分好奇與探究。
不過話說到如此程度,若再追問,過猶不及,而且,殷杬所言之真假,他也無從分辨。
及此,連安王倒也不再追問,但他內心有一種感覺,覺得殷杬所說的那一句“想爲一個人準備一份禮物”並不是假話。
他說那句話時的神情,太過純粹而沉溺,那種真切,並非假裝而來。
那麼,殷杬所說的這個人是誰?
會是如他後一句所說,因十五圍困北彌而死之人嗎?
連安王不禁想起了之前,北彌人帶着老三的手書來與他見面之事……
若此事當真是北彌人的復仇,北彌長公主也在應對此事,當真是……有趣了?
隨後,連安王與殷杬又商量了幾句今夜的安排,畢竟,按着他們得到的消息,明日,東帝就要盛都了。
他們自然要早做應對!
等他們商量完畢,已經是子夜時分。
連安王連下數道命令,又趁夜匆匆離了府,府內風亭內,一時間只剩下了殷杬與李輕歌。
殷杬眸光陰沉詭譎,沉沉盯着連安王消失在夜色之中的背影,並未回頭看李輕歌,卻是別有深意地道,“歌兒,你覺得連安王對你,有幾分真,幾分假?”
哪知李輕歌卻不屑地咧了咧脣,“全是虛假又如何,徒兒所求的,又不是他的真心。”
“那你不怕他……過河拆橋?”殷杬嘲諷地扯了扯脣角。
“李府也不是全然無用之人,家父如今出任院丞,殿下若繼任皇位,自會權衡朝中勢力,我所求不過貴妃之位,又不是皇后,殿下是個聰明人,不至於過河拆橋。”
殷杬卻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道,“可他若從頭到尾皆是作戲,你這一場,可就輸透了。”
殷杬的話,讓李輕歌忽的一愣,那雙靈動的眉眼裡,剎那沒了刻意維持的嫵媚,可卻清透靈韻,仿若星河點點。
殷杬見她久久沒有迴應,恰巧回過頭來,不經意瞧見她此刻的眉眼,竟是剎那失神,好似陷入了某段不爲人知的回憶中。
“師父?”直到李輕歌詫然地連喚幾聲。
殷杬才心神恍惚的回過神來,卻是利落戴上了斗篷帽,隔絕了她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