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四角亭前,將素鳶與梓靈留在亭外等候,宣綾靖才與連悠月一前一後踏入了亭內,正式地福了福禮,道,“雲夕玦見過連安王、靜穆王,西殊使臣大人。”
連悠月不由緊緊垂着頭,隨着她囁囁見禮。
而後,連安王和靜穆王尚未出聲,反倒是一聲洪亮中帶着滄桑的聲音傳出,“哦,這位便是東淵新封的月寧郡主,平北郡王的女兒?”
那日清合殿早就見過,蘇清鶴不可能不認識她,此刻故意疑問身份,甚至提及她爹爹雲凌平北的封號,分明是在故意嘲諷北彌投誠之事。
宣綾靖暗暗斂了斂眉眼中的冷意,而後才淡然笑道,“小女正是,蘇相大人好記性。”
連安王慕亦淵這才尋得機會說話,肆意一笑,打着圓場道,“郡主怎麼也到了此地?”
這四角亭內,本就只是暫供歇息,只設有一個石桌,四個石凳。
此刻連安王慕亦淵、靜穆王慕亦臨、蘇清鶴和文越各坐一邊。
而隨着她的到來,文越忙得起了身,站到了蘇清鶴身旁,擡手示意道,“郡主請。”
宣綾靖搖了搖頭,推辭道,“使臣您請坐,我只是閒散散步,偶然路過此地,見着諸位在此,纔來見見禮,並無意打擾諸位,這就先離去了。”
連安王和靜穆王都點着頭,同意她的離開,宣綾靖正轉身離去,蘇清鶴卻不這麼輕易放她離去,朗聲嘆道,“老夫在西殊就聽聞過雲凌老將軍的英姿威武,只可惜天妒英才,讓雲凌將軍手臂受傷,不能提槍再上戰場,雲將軍又只有姑娘一個後代,哎,可惜可惜……雲府一門就此沒落了……”
宣綾靖不得不頓住步伐,眉眼微冷,卻沉了沉才又轉回身來,抿脣微笑,渾身氣息忽的無比柔和,如同一副靜靜掛在此處的山水墨畫,寧和無爭,卻又有一種不容褻瀆的巍峨又剛柔的氣魄。
“蘇相爲家父費心了。家父雖手臂有傷,但一身本領早已刻骨入髓,入心入神,小女確是女流之輩,又素來身虛體弱,難以繼家父將門之風,但家父從不是敝帚自珍之輩,小女也不是小肚雞腸之人,若遇見能讓家父中意的後生,家父與我都不會介意將我雲家本事傾力相傳。”
蘇清鶴面色沉了沉,隨後冷冷一笑,反擊道,“哦,那不知若是東淵之人呢,雲將軍也會不計前嫌傾囊相授嗎?”
連安王和靜穆王的臉色瞬間都有些不好,蘇清鶴一口一個雲凌將軍,用的都是雲凌在北彌的稱呼,可如今北彌早已被東淵所滅,蘇清鶴這話,分明就在故意挑唆。
而那一句東淵之人,更是故意將雲府歸爲北彌,字字句句都在挑開北彌投降的恥辱。
宣綾靖勾脣輕笑,卻不答反問道,“不知蘇相可聽過一句話?”
“什麼話?”蘇清鶴冷哧一聲,問道。
“英雄不問出處。”不待蘇清鶴反駁,宣綾靖又是柔和一笑,笑語反擊道,“更何況,如今腳下,俱稱東淵。還有一句話,蘇相想必也聽過,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也許,有一日,蘇相也會與家父同朝爲臣呢?”
“放肆!”蘇清鶴雙目猛跳,氣得憤憤然拍桌。
宣綾靖卻好似完全不懂,無辜地看了看衆人,而後微微屈身告罪,“小女一向體弱,常年深養府內,不經外事,所言所語,只是閨閣院門之見,讓諸位見笑了,如有冒犯之處,還請海涵。”
靜穆王忙得打圓場,溫潤笑道,“郡主有口無心,蘇相切勿往心裡去。”
連安王詫異地瞧了宣綾靖一眼,而後也是笑着勸道,“蘇相來,本王敬你一杯,如今你我兩國正商談互市,未來兩國必然多年交好,共同繁榮昌泰。”
連安王這幾句祝福之語,才讓蘇清鶴怒火稍稍消了分毫,瞥着宣綾靖,冷哼一聲,才端起桌上的酒杯,接了連安王的敬酒。
酒杯遙空輕舉,而後各自一飲而盡。
而在蘇清鶴正與連安王飲酒的時刻,文越卻隱約有些詫異地瞧了她一眼。
宣綾靖知曉阿越師兄在詫異什麼,因爲師兄雖與阿玦見面不多,但性格卻有所瞭解,顯然未曾料到素來弱不禁風的雲夕玦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尤其,還是站在如今亡國之臣的立場上。
見着他們二人飲盡放杯,宣綾靖才又微微行了一禮,道,“那臣女就不打擾諸位,先行告退了。”
蘇清鶴又是一聲冷哼,十分不待見的模樣,顯然還未氣消。
宣綾靖也不甚在意,見着連安王與靜穆王點頭後,才示意連悠月隨她一同離開。
連悠月雖是竊喜地想要偷看文越,但也知曉此刻場合不適,只得一直緊緊垂着頭,跟着宣綾靖離開。
候在亭外的素鳶與梓靈匆忙跟上,走到一處清池邊岸,她們才停下步伐歇息。
梓靈上前幾步,吐了吐舌頭,餘驚未定般的感嘆道,“真是太可怕……小姐您沒被嚇着吧。”
“我,我沒事。”連悠月小聲回道,只是神思似乎仍舊停留在那四角亭中,有些遊離,又有些惋惜。
宣綾靖安撫地捏了捏連悠月有些溼冷的小手,才發覺她一手心的汗,倒不知是被那亭內的脣槍舌戰驚得,還是見着阿越師兄後緊張得。
素鳶眸色寒冽,顯然是因爲亭內蘇清鶴先前那番有意挑釁和輕賤的言辭。
歇了沒多久,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郡主稍等。”
宣綾靖轉回過身,便見着尉遲曄快步而來,可與他隨行的,卻不是靜穆王,反而是……文越,阿越師兄。
連悠月也轉過了身來,瞧着來人,雙眸陡然閃爍起盈盈星光,又匆匆羞赧垂下。
“不知……”宣綾靖不解地剛要出聲詢問。
尉遲曄隨意地走到了水池邊,文越也跟着走來,宣綾靖與連悠月也只好也轉過身來,四人俱是看向清澈的水面。
尉遲曄瞧了瞧水面中微晃的倒影,才率先開口道,“楊翎冶剛派人來傳,說是太后到了,連安王與靜穆王殿下還有西殊蘇相已去前院接駕。未免閒雜人等太多擾了太后,文大人與我就先留了下來,本來殿下吩咐我陪文大人四處走走,但文大人提及想要爲先前四角亭內蘇相的言辭向郡主賠罪,又不熟悉楊國公府,我纔將文大人引路至此。”
“原來如此。”宣綾靖點了點頭,客氣地告了聲謝,才轉眸看向這個她明明十分熟悉,可這一世卻莫名覺得有些陌生的師兄,輕笑道,“方纔我言辭太過,西殊使臣勿怪纔好。”
“蘇相一向不喜歡北彌人事,所以才言辭挑釁,是我西殊失禮在先,怎能怪郡主。”文越隨和地笑了笑,宛如輕風拂面,讓人感覺心神平和。
連悠月面頰越發緋紅,緊緊拽着自己的手帕,低垂的眸光卻有些怯怯又按捺不住地偷偷瞧着倒影在水面上的人影。
話語暫歇,四人俱是臨池望着水面,一時間沉默下來。
宣綾靖靜靜瞧着水中的倒影,神思卻突然回到了昨夜慕亦弦的身上。
再看着只看倒影都能感受到他那番自在寫意,從容隨和的阿越師兄,宣綾靖薄脣微微動了動,卻啞然無聲。
只要告訴師兄她就是宣綾靖,師兄必然不會入慕亦弦的任何套,可……師兄會信她嗎?會不會以爲她和慕亦弦成了一夥,爲了騙取另一枚燭心鐲的消息呢?
忽然間,她沒了把握。
因爲,她發現,她竟然看不透這一世的師兄,究竟想要做些什麼……如果只是想要爲她完成復辟北彌的遺願,又怎麼會和燭心鐲扯上關係呢?
還有一個更不敢想的原因……讓她覺得莫名的心悸,因爲,自從第一次和阿越師兄面對面,她就感覺到一股極冷的寒意,縱然是面對這笑如春風的師兄,她的直覺竟然在控制不住的輕顫……
就如同,有一根無形的白綾正繞在她的脖頸,不知何時,就會在師兄那般無害近人的笑容之下陡然收緊的錯覺……
可是,那是上一世爲了幫她,傾盡了一切,甚至放棄了自己執著追求了一生的自由的師兄啊,她怎麼會在面對師兄時,生出這樣匪夷所思、荒誕可笑的錯覺呢?!
師兄對她懷有歹心?
這怎麼可能?就算她現在是雲夕玦,師兄也知道她素來待阿玦如同親生姐妹,怎麼也不會心生歹意纔是啊!
所以,她一直不曾深想,甚至拼力遏制着自己的這一絲直覺!
可臨到昨晚慕亦弦告訴她,師兄在慕亦弦手中想要的東西,竟然是燭心鐲時,她那一絲拼命壓制的直覺才猛然跳脫而出,讓她的心神猛烈劇顫。
這一世,究竟是怎麼回事?
好像都亂了,而所有的亂緒,竟然都繞着上一世她與慕亦弦的定情信物,燭心鐲。
老天,這是故意在耍她嗎?讓她重新回到了與慕亦弦毫無糾葛的三年前,卻又將她最珍視的、與慕亦弦糾葛最深的燭心鐲放在了這三年前,攪亂了所有的一切!
宣綾靖緩緩收緊了藏在袖中的拳頭,竭力斂了斂忽然亂掉的心緒,才轉而鎮定下來!
既然都因燭心鐲而亂,那麼,就先將燭心鐲這個謎題解開!
燭心鐲的凝洄,無回林的千年古陣,她一定要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