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伶顏離宮後,宣綾靖便是獨自一人躺在竹叢之下的藤椅中閉目養神。
可婆婆娑娑隨風輕晃的竹葉聲,卻是擾得她心神怎麼也沉靜不下來。
不止是因爲連悠月的奇怪之處,更是因爲雲凌老將軍的反應。
不過對於連悠月的怪異之處,宣綾靖最終還是決定暫且不告訴阿越師兄。
畢竟,眼下這些全全只是她的猜測而已。
也許只是湊巧,連悠月並不能聞到所謂的雪花的氣味,那只是她天真率性的一種形容罷了。
也許……是她嗅覺過人,本就有超於常人的靈敏?
這世間,本就存在着太多需要他們敬畏的未知,不能因爲他們沒有,便全全否定。
暫且放下了連悠月的事情,宣綾靖的心神才又全全沉浸在雲凌老將軍的反應中。
素鳶所傳來的消息十分詳盡,雲凌老將軍得知那封信的內容時的反應大抵都寫在了信中。
可雲凌老將軍最後的決定,實在讓她有些費解。
難道,雲凌老將軍竟不驚訝阿玦如今的狀況?
還是說,雲凌老將軍本就知道阿玦去世後,會是這樣一種情形?
可雲凌老將軍若是知曉,造成這樣情形的原因,又是因何呢?
宣綾靖雖是安逸的躺着休息,可眉頭卻緊緊蹙着,沒有絲毫舒適放鬆之意。
眼下,只能等雲凌老將軍的再次回信了。
就在宣綾靖獨自閉目養神之時,欣沐軒內的一名宮女卻是突然來報道,“姑娘,李世旋姑娘求見。”
宣綾靖兀的睜開雙眸,眸子裡還殘餘着幾絲思量之色。
李世旋,求見她作何?
宣綾靖不禁有些詫然,卻也沒有拒見,讓那宮女去將人請進來,又吩咐了另一名宮女去沏壺新茶。
宣綾靖坐在風亭內等李世旋進來的時候,便是在思量李世旋的來意。
畢竟如今的她們,可算不得相識。
可等李世旋進來之時,瞧着她面上的坦然與透徹之色,宣綾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
今日,正是她所說的期限。
李世旋本就是心思玲瓏剔透之人,若有決議,今日宮門落鎖前,必能得知。
這個惡人,她好像不用做了。
宣綾靖心中拂過一絲惋嘆,卻也拂過了一絲淺笑。
“請坐。”
李世旋隨着宮女而來,不待她行禮,宣綾靖便是率先道。
輕紗半掩,唯露眉眼,可僅僅只是對視着這一雙眉眼,李世旋都恍惚生出一種錯覺。
仿若置身於一處桃園幽徑,輕風徐徐,花舞漫天,那眉眼裡的風華,不是皇族之人慣有的威懾與高傲,反倒是一種平易近人的溫和,仿若閒庭落花,從容怡然。
與之對視,哪怕是再爲落魄狼狽之人,都仿若能夠洗淨鉛華,與她平等而處,如她一般閒適自得,泰然安適。
李世旋忽然回憶起多年前諸國盛傳的北彌長公主的溢美之詞。
驚才絕豔,風華無雙。
李世旋怔怔回過神來,才淺施一禮後落座。
宮中並未傳開北彌長公主的身份,此刻有宮女正在奉茶,她自然不會貿然叫破。
待宮女奉完茶退下,風亭內只剩她們二人之時,李世旋才略含歉意地道,“貿然來訪,還請長公主勿怪。”
“無妨。李姑娘有何事,直說便可。”
宣綾靖見她眉眼間忽的浮現猶豫之色,也不催促,示意她用茶,淺笑道。
李世旋見狀,端起茶杯,一邊淺酌,一邊內心思量斟酌起來。
她此次前來,本是有些話想要問問北彌長公主,可瞧着這樣一雙彷彿能驚豔春花秋月的眸子,她卻忽然遲疑了起來。
擔心太過唐突,會驚了她如潺潺流水的寧靜,會髒了她如栩栩畫卷的靈澈。
“說起來,世旋與帝后真正交集的伊始,也是在這座風亭之中。”李世旋思量片刻,卻是以這句話開了頭。
宣綾靖也不打斷,只淺淺笑着聽她說。
“長公主可知,您如今所住的欣沐軒,曾是帝后所住之處?”
宣綾靖並未露出詫異之色,但她不知李世旋究竟想說什麼,只順着話道,“有所耳聞。”
“以往,皇上只要在宮中,每日總會在飛凰殿呆上數個時辰,可自從此次回宮,皇上卻再未踏足,反倒是日日與長公主形影相伴,更爲長公主傳令全宮,長公主之令等同帝令,生怕宮人對長公主有任何輕慢,皇上生性冷寂,從不會無緣無故如此待一人。”
宣綾靖遲疑地瞧了瞧李世旋,有些不解她這些話的真意。
李世旋面上的神色,不像是爲雲夕玦聲討她,卻也並不像是嫉妒,反而有一種思量蘊藏在眼中。
“自從郡主意外去世,皇上封了郡主帝后,世旋便自請了入宮照料帝后左右。這數月以來,皇上比之登位之前,更爲沉寂孤冷,仿若一顆心,都隨着帝后的去世失了着落。”
“皇上雖然生性淡漠孤清,情緒從不表露在外,可那數月以來,瞧着他每日寡寡無言呆在帝后的靈位前,那一種隱忍的沉默,比之哀嚎痛哭更讓人感同身受。”
聽李世旋描述着她去世時,阿弦的那些情緒,宣綾靖仿若又回到了當初那飄蕩遊離在欣沐軒七日,瞧着阿弦看着她靈體時,眼神一分一分空寂下來時的痛苦來。
不由自主地,宣綾靖打斷了李世旋的回憶,嗓音也染了幾分沉意,“李姑娘,你到底想說什麼?”
李世旋怔了怔,似乎情緒也隨着回憶陷了進去,斂了斂情緒後,李世旋才又道,“長公主覺得,東帝是個會輕易移情之人嗎?”
宣綾靖微不可查地動了動薄脣,最終,卻並沒有出聲。
因爲,她好像陡然明白了李世旋方纔這些話的含義。
“東帝孤寂淡漠,衆人皆知,他甚少將世事看在眼裡,可這樣的人,一旦生出了執念,卻也是無人能夠輕易扭轉改變。長公主您,覺得呢?”
李世旋沒有執著於她的回答,反倒兀自繼續說着,此話說完,她才眉眼灼灼如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李世旋素來性子溫婉恬靜,不露棱角,不展鋒芒,可這一刻,她那雙溫和如水的雙眸卻陡然透出幾分洞悉審視的光芒。
宣綾靖霎時有些無奈地斂了斂眉眼,她沒想到,她那一句本是好意的話,竟會惹來這些。
李世旋,果真是個心思玲瓏剔透之人。
“確實如此。”宣綾靖似感似嘆回了一句。
李世旋眉眼才又柔和下去,仿若方纔那一瞬崢嶸棱角只是鏡花水月。
因爲她所要的,並非只是一句簡簡單單的回答,而是宣綾靖的態度。
宣綾靖自是也知,她的這句回答,並非只是一個簡單的是與否。
“這數月以來,旁人不知,世旋卻是看在眼裡,皇上對帝后的情誼,真切萬分,讓人望而生悲,感同身受。”
最終,李世旋堅定卻又陳懇地說道一句。
宣綾靖卻是定定瞧着李世旋如此神情,良久,才淺嘆了一聲。
李世旋這些話,不是尋常女子嫉妒之言,更不是爲了讓她知道東帝對帝后的深情而逼她自行退卻,而是爲了向她尋求一個肯定的答案。
東帝不是會輕易移情之人,更不是薄情到轉瞬將帝后望諸腦後之人。
而她,如李世旋所願,給了她肯定的回答。
同時,也給了李世旋隱含之下,沒有問出口的問題,一個肯定的回答。
東帝並非輕易移情之人,更非薄情寡恩之人,那如今,東帝再不踏足飛凰殿,卻日日出沒她所在的欣沐軒,又爲她做到如斯地步,這一切,說明了什麼?
不曾移情,不曾寡恩,那她,會不會本就是帝后?
畢竟如今,帝后去世,可葬身何處,只有東帝獨知。也許,根本未死呢?
李世旋在懷疑,她與雲夕玦,是同一人!
這,就是李世旋此次前來的真意。
李世旋的玲瓏剔透,從初識之時,她便知曉,卻沒料到,她竟會對這件事,猜測至此。
雖不全對,竟也差之不遠矣。
言罷,李世旋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仿若堵在心口多時的悶氣,也隨着這一口,通體清涼。
飲罷,李世旋放下杯盞,站起身來,卻在她身前,恭敬而認真地行了一個全禮。
宣綾靖沒有出聲阻攔,待李世旋行完禮,她才別有深意地出聲道,“她曾是我,而我,已不是她。”
李世旋怔了怔,轉瞬卻想通了她此話的含義,眉眼間更是忽然漾起了輕淺清澈的笑意,仿若一直困惑在心的疑惑,也終於得到了解答。
因爲她是親眼將東帝的默默深情與執著看在眼裡,所以她不信東帝會輕易移情她人。
因爲她不信東帝會寡恩薄情,所以,她寧願猜想更爲荒唐可笑的可能,那就是北彌長公主就是當初的月寧郡主。
可北彌長公主這一雙仿若驚豔歲月時光,讓天地星辰都爲之動容失色的眼眸,卻是月寧郡主曾經沒有的,所以她也有所遲疑自己的猜測。
可眼下,縱然荒誕可笑,從眼前有着這樣一雙眉眼的人口中得到肯定,她卻滿心再無遲疑。
更何況,如她所言,月寧郡主曾是她。
那麼,於她有恩的人,便是眼前之人,北彌長公主。難怪,東帝與北彌皇室明明有生死之仇,如今,卻讓北彌長公主自由行走東淵皇宮,甚至還傳令,長公主之言,等同帝令。
依她那數月所見,東帝藏於心底的深情,早已蝕骨入髓,愛化深仇,似乎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