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郁的黑夜終於走到了盡頭,在稀薄的晝夜交替間,晨露的溼氣尚未消散,熹微的陽光尚未冒出頭來,便已經能夠感覺到幾分符合節氣的燥意了。
這一日,正是夏至。
宣綾靖早早便因這燥意醒了過來,雖是早就感覺到了夏意,但今日才真真感覺熱了起來。
“長公主,這是東帝剛剛派人送來的。”
宣綾靖正在挑選着比較清爽的衣物,門外便有宮女突然回稟道,而那宮女手中的托盤里正盛放着一件月白的羅裙。
宣綾靖一眼便瞧出那羅裙的料子。
素清羅,柔軟絲滑,觸體冰涼,正是最適合夏季所穿,而且極其難得,諸國合起來,一年也就只有不到五匹的量。
自從來到東淵,便一直忙着各種事情,她還沒功夫爲自己置辦幾分夏季的衣裳,沒想到阿弦竟早就上了心。
宣綾靖將羅裙拿起來瞧了瞧,眉眼卻越發怔了怔,這樣式,竟是……上一世,她最喜歡的樣式。
阿弦他竟連這些都能感覺出來。
她知道,阿弦其實並沒有恢復上一世的記憶,只是在師父的幫助下,以旁觀者的角度將他們上一世的事情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就如同他們在那大紅冰棺的幻境裡,旁觀了東淵四公主的過往一般。
她雖知曉阿弦看自己的記憶就算不記得,也總會有一定程度的感同身受,卻未想,他感同身受的程度竟如此深,連她最喜歡的衣物也能通過堪堪走馬觀花的畫面感覺出來。
心裡情不自禁的有一股暖意緩緩流淌開來,宣綾靖拿着那觸手冰涼的羅裙,竟也感覺到了幾分暖意。
換上了月白羅裙,冰冰涼涼的感覺瞬間從肌膚各處傳來,直讓她滿心舒適,卻不知是因爲衣物,還是送衣物來的人。
她剛換好衣物,慕亦弦便下朝而來,遠遠還站在苑門之外,便瞧見那身着月白羅裙的女子,似皓月皎皎端莊動人,雖然被輕紗遮去了那驚豔時光的容顏,但那眉眼間風華靈動卻是怎麼也藏不住。
此刻陽光已經展露了頭角,熹微而柔和,灑落在她身上,仿若一層神秘而尊貴的靈氣氤氳在身,將她整個人襯托的越發剔透而驚豔。
瞧見他從苑門口闊步而來,她眉眼一彎,似春滿枝頭,芳香滿園,似星河如幕,璀璨醉人。
“阿弦,快來用膳。”她輕輕招了招手,像是尋常百姓家的夫妻相處,嫺熟而自然,親切而溫情。
慕亦弦俊美冷寂的面龐不由都泛出了幾分嚮往與柔和,不知是柔和的陽光鍍在其上所致,還是醉在了眼前那如詩如畫的一顰一笑間。
雖然如今滿宮都在猜測這被他帶回來,寵愛縱容的女子究竟是誰,雖然他極想完成上一世沒有完成的願望,封她爲後,執手並肩天下,雖然他極想將她擁在懷中,好好珍惜這上天饋贈的一世……
可靈蟲噬體的詛咒,卻讓他不得不忍耐……
如果沒有找到無念老先生所說的那一絲轉機,他又怎忍將她困在帝后之位,從此守着這荒寂的皇城與兩世的記憶過完餘生……
走到亭中,慕亦弦才斂了斂心中的思緒,深邃的瞳眸裡,滿是說不出的柔情。
氛圍溫情美好,亭中二人更是如神仙眷侶,青沐悄悄攔了準備上前佈菜的宮女,將這一座風亭只留給了他們二人。
直到用完早膳,宣綾靖喚了宮女前去收拾殘羹,亭內的溫情氛圍才漸漸散去。
待宮女收拾完,慕亦弦才斂了斂瞳眸底的柔和,恢復了那一副孤寂淡漠的神情,幽幽道,“雲將軍今日丑時,向朕辭行離宮了,那時太早,朕見雲將軍去意堅決,便沒讓宮女擾你睡夢。”
“什麼?雲老將軍回北彌了?”
宣綾靖黛眉不由蹙了起來,如今雖然從雲老將軍的話中推知了阮寂從和殷杬的身份,可阿玦那副猶存生機的模樣,還未弄清楚呢……
“阿靖,你先別急。”慕亦弦淡聲安撫了句,從懷中取出一物遞了過來,“這是雲將軍留給你的信。”
宣綾靖有些遲疑地接了過來,一邊看着,一邊又是聽慕亦弦道,“雲將軍向朕請求將雲姑娘帶回北彌安葬,朕準了,丑時便派了三千黑鐵衛一路護送他們父女回去了。”
既然雲凌老將軍已經啓程了,她也總不能再將人請回來,聽慕亦弦如此說,她只能微微頷了頷首,便又仔細瞧着雲凌留給她的信來。
信的開頭是雲凌趁夜離開的請罪之詞,可後面的內容,卻讓宣綾靖微皺的眉頭擰得越發緊了起來。
——老臣已知玦兒的死因,陳年往事,既然事已成定局,再多追究,也不過是徒傷已心,還請長公主勿怪……
——老臣知曉長公主心疑玦兒如今異狀,此乃是因玦兒出生之時便有命隕之劫,是長公主的師父無念老先生施計改命,才讓玦兒多活了十數載,這般異狀,也許正是老先生當初施計改命的影響吧……
雲凌老將軍留下的信裡,字裡行間皆是一種認命的悲慼,可卻讓宣綾靖更加心疑,瀾夫人和阿玦這母子之間,究竟有什麼外人不知的事情……
雲凌老將軍和瀾夫人之間,又究竟是什麼情況……
至少,絕不會如阿玦曾告訴她的那般,恩愛和睦。
宣綾靖滿臉猶疑地將信遞給慕亦弦看着,一邊思量道,“昨日雲凌老將軍前來,也就匆匆瞧了阿玦一面,而後便是在書房裡看了那兩幅畫,知曉了阮寂從就是瀾夫人的弟弟,再無其他事情……怎麼就突然知道了阿玦的死因了呢?”
慕亦弦將信看完,聽見宣綾靖這話,深邃幽黑的瞳眸裡泛着沉色,在今早雲凌老將軍辭行時,他就已經有所猜測。
“今早雲將軍辭行前,朕曾告訴他過不了幾日,阮寂從就會現身了,問他可要在東淵暫留幾日,與故人見上一見。”
宣綾靖頓了頓,不由反問道,“雲老將軍如何回答的?”
“雲將軍說,事到如今,談不上故。”慕亦弦眸底的幽沉之色越發濃了些,依稀還閃爍着深不可測的光澤。
“事到如今,談不上故?”宣綾靖咀嚼着這八個字,愈發覺得不對勁。
她遲疑地與慕亦弦對視一眼,更是看見了慕亦弦瞳眸裡那幾分意味深長的沉色。
談不上故就談不上故唄,爲何偏偏要加上那一句“事到如今”呢?
宣綾靖煙眸如霧,瀰漫着絲絲凝色,可突然,她瞳眸一縮,似乎想到了什麼,眉黛間寒意一閃,神色沉重異常。
“這‘事到如今’的‘如今’,指的是瀾夫人不在世了,還是……阿玦不在世了呢?”
她幽幽問道了一句,可那沉抑間隱瞞怒意的嗓音間,卻聽不出絲毫疑問之意,分明是心中已有答案。
雲凌老將軍昨日說過,瀾夫人去世後,瀾夫人的弟弟便消失無蹤了,他還曾私下尋找過他的蹤跡,那這個“如今”自然就不會是指瀾夫人不在世了。
慕亦弦凜着眉峰,沉冽地回了句,“怕是後者”,竟是和宣綾靖心有靈犀,想法一致。
“阿玦的死,難道不僅和瀾夫人有關,還和瀾夫人的弟弟有關?”宣綾靖眉頭緊驟,徑直將心中由此而生的推測說了出來,否則,雲凌爲何會說那一句事到如今,談不上故了呢……
慕亦弦雖未作聲,但他幽沉孤寂的眸色,已然表明了他的推斷,無聲勝似有聲。
……
西殊。
這日清晨,奉宣綾靖之命的伶顏終於趕到了聞人越他們的藏身之地,瞧見況晉函的身影時,她便心中暗忖,西殊果然出事了。
再一看牀上昏迷的連姑娘和西殊太子那蒼白虛弱的面色,就更加心神一沉。
可她正想立刻傳信稟告宣綾靖之時,卻被聞人越出聲攔住,“伶顏姑娘,還請先別告訴阿靖師妹。”
“還請太子殿下通融,幾日前,長公主得知殷杬手中拿着太子殿下的生辰玉牒,那玉牒之上似乎還陰氣沉沉,便擔心太子殿下的狀況,派在下前來,便是怕九伶樓這些人受命於九曜手令,不報實情。”伶顏爲難地解釋道。
聽聞伶顏之言,聞人越眉眼微是一沉,果然是利用他的生辰玉牒在作祟,隨後才從伶顏口中瞭解東淵近日所發生的事情。
問完東淵的情況,他才微微牽了牽脣角,溫潤從容的眉眼裡越發柔和了些,就連琥珀色雙瞳裡都泛起了淺淺流光,“讓阿靖師妹憂心了,我也不爲難伶顏姑娘你,只是我今日狀況已經比前幾日好轉了些,而我正好今日準備驅除邪祟,若今日傍晚我還未恢復,伶顏姑娘再稟報阿靖師妹也不遲。”
伶顏有些遲疑地頓了頓,隨後又細細打量了聞人越一眼。
一頭蒼蒼白髮,光澤黯淡,面色蒼白慘淡,呼吸略有沉重,但確如他所言,似乎並不是特別嚴重,額上也沒什麼虛汗冷汗。
但聞人越與伶顏卻竟皆不知,他如今略有好轉,皆是多虧了連悠月。
那生辰玉牒之上的紅痕,雖然看起來微不足道,從最初的一點點慢慢積累,直到從昨晚,佔據了整個玉牒的四分之一時,才讓聞人越虛弱之態終有好轉了。
連悠月若是看見此刻的聞人越,怕是再難受再虛弱,也是心滿意足了。
伶顏終究還是同意了聞人越的建議,畢竟只是遲上一日,若是能回給長公主西殊太子安然無恙的消息,那自然更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