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凌老將軍掙扎而悲涼的神情,仿若再多加哪怕一分,便會絃斷心死。
宣綾靖定定瞧着雲凌老將軍這番神情,面上不由也泛過濃濃的猶豫,薄脣微微開合數次,還是不忍繼續追問讓雲凌老將軍悲慟難耐的過往,可阿玦的情況,卻讓她又不甘心糊里糊塗。
心裡矛盾地掙扎片刻,就在她終於出聲,剛說出一個“雲”字時,雲凌老將軍卻忽然低沉至極地嘆道一句,“長公主,東帝,老臣有些乏了,可否請長公主與東帝先行離去。”
嗓音滄桑而哀沉,竟是下了逐客令。
宣綾靖剛到脣邊的話不由地滯住,有些遲疑擔心地盯着雲凌老將軍瞧了好一會兒,才終是心中默嘆一聲,沒再多說,只道,“那本宮讓宮女來收拾一下,送些晚膳過來,雲將軍你先用完晚膳,再好好休息吧。”
與慕亦弦一同走出書房時,宣綾靖吩咐了宮女去書房收拾一番,又叮囑了她們好好照顧雲凌老將軍,萬萬不可有半分疏忽。
雲凌老將軍方纔那句感嘆之時的悲慟與失落,實在讓她有些擔心。
回到欣沐軒正殿的途中,他們二人卻是一路沉默,皆是無聲。
這倒不是他們二人無話可說,而是雲凌老將軍知曉了阮寂從是瀾夫人弟弟後的那一句神情複雜至極的低喃,實在讓他們皆是心生疑慮。
一路沉默,直到走到欣沐軒庭院裡的風亭前,搖曳的微風吹着翠竹悉索輕響,才漸漸喚醒他們二人各自沉浸的思緒。
宣綾靖吩咐青沐去沏了新茶,二人同坐風亭內,才終於打破了這片因雲凌老將軍而起的沉默。
“我以前聽阿玦所提,皆是雲將軍與瀾夫人恩愛至極的說法,可方纔聽雲將軍那番言辭,似乎……有些不對……”
宣綾靖眉眼微顰,茵茵的水眸裡細細流轉着複雜的光芒。
慕亦弦淡淡點了點頭,冷峻的面龐上也透着幾分探究之色,沉吟道,“聽雲將軍的話,似乎雲姑娘的死因,和瀾夫人有關?”
宣綾靖有些不忍深想地抿了抿脣,“此前,素鳶也曾來信說雲老將軍得知阿玦身體異樣時,曾自語說誰贏了……聽方纔老將軍的意思,阿玦的死,竟是瀾夫人贏了……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宣綾靖此話自然不是在問慕亦弦,而是自言自語的感嘆,不等慕亦弦回答,她便又深蹙着黛眉,沉思道,“先不管瀾夫人和阿玦的事情,阿弦,你有沒有覺得阮寂從的身份,還有古怪?”
雲凌之所以提及瀾夫人的弟弟,起因便是因爲殷杬那副畫像中左腕處的一道細痕。
雖然如雲凌回憶所言,多年前瀾夫人的弟弟因爲保護瀾夫人確實手腕被刀劍擦傷過,而刀劍擦傷乃是輕傷,早該好了,她不該因爲這一道淺淺的細痕而多做懷疑,可她總感覺這其間的碰巧太多了些。
阮寂從如今一直下落不明,毫無蹤跡,而殷杬莫名其妙鑽入了衆人的視野之中。
明明是阮寂從劫持聶成祈在手,而殷杬蠱惑連安王謀反叛亂的本錢裡,卻又言辭鑿鑿說能制肘慕亦弦。
如今,能制肘慕亦弦的,也就是聶成祈的蹤跡了!
如此多的碰巧,還讓她如何認爲這僅僅只是湊巧。
“你是說……殷杬與阮寂從……”
慕亦弦星目一沉,凜冽的冷意獵獵閃爍其中,威懾冷厲更是隨着那語意未盡卻又不言而喻的尾音漸漸蔓延開來。
宣綾靖沉抑地點了點頭,眉眼裡斂藏的風華一閃而過,她凝了凝眸子,一字一頓地道,“同一個人……”
這也是爲何,她剛剛沒有再多追問雲凌老將軍,而是隨着雲凌老將軍的意思,讓他好好休息的緣由。
因爲那時,她已經有了足夠的收穫,眼下當務之急本就是阮寂從與殷杬。
剩下尚未弄清的疑慮,也就是讓雲凌老將軍悲慟又矛盾的有關瀾夫人的事情了,自是可以等雲凌老將軍情緒恢復些再行了解。
“七皇兄說,殷杬不是阮寂從。”慕亦弦劍眉微凜,淡淡道。
宣綾靖卻是忽然有些深晦地笑了笑,幽幽道,“當初南喬數月刺殺之事,阿弦你去的遲,錯過了之前的好戲,所以有些事情,你尚不知……那數月間的刺殺,刺客的面容可從未重複過……”
“易容?!”慕亦弦眉宇鬆開,卻有更重的冷冽浮於其上。
宣綾靖點了點頭,“每次易容的都是那女刺客,當初我們便也以爲是那女刺客精通易容之術,但現在想想,也許,精通易容應該是阮寂從,或者應該稱呼他殷杬。”
“畢竟,瀾夫人的弟弟在十六七年前阿玦出生,瀾夫人去世後就消失不見了,他既然能以阮寂從的身份混入東淵,不僅和太后、風引穹扯上關係,還混入了黑鐵衛中,身掌要職,又同時以殷杬的身份收李輕歌爲徒,僞裝十幾年,若不是自己精通易容,還着實有些麻煩。”
“也許,就連風引穹和太后,都不知他殷杬的這個身份。”宣綾靖忽的皺了皺眉,有些沉地道。
當初,阮寂從剛剛失蹤時,聽慕亦弦提及阮寂從感念何人的一飯之恩,他們還曾猜測那人會不會是風引穹,做了最壞的打算。
可如今,阮寂從感念之人竟是瀾夫人,自幼就能默默無聲守在暗處一年之久,後又以身相護,宣綾靖並不認爲這樣的人,會全心全意再認別人爲主,爲別人賣命。
“阮寂從既然是瀾夫人的那個弟弟,那他當初跟在風引穹身邊,不會是單純效忠風引穹,應該還有他自己的目的……會是什麼呢?”
宣綾靖一邊思量着,一邊不由地問了出來。
慕亦弦幽瞳深邃,寒冽之色滿漾其中,“無念老先生曾說過,成功離開凝洄族的人只有四皇姐生母、無念老先生和風引穹三人,阮寂從必定和凝洄族無關。”
宣綾靖沉思地贊同頷首,“風引穹是爲了解救族人才拼命想要破除封寂大陣,可阮寂從和凝洄族的事情無關的話,那他的目的和風引穹所做的事情重疊一番,就只剩下破壞封寂大陣了……師父說過,封寂大陣歷經千年,早已與天下運道息息相關,一旦破除,氣運不佑,天道不容,天下必將大亂,哀鴻遍生。”
“他就是單純地想要天下大亂?!”
宣綾靖眉目霎那一凝,沉凝之色瞬間溢滿了眉眼,依稀間,還有不容冒犯的威儀閃爍其中,仿若無聲在說,絕不允許阮寂從如此做!
慕亦弦眉峰間亦是凝滿了寒意,寂然如夜的瞳眸裡,幽斂至深,藏盡了無數殺伐冷厲。
“可他收集南喬與東淵的傳位詔書,又是爲了什麼呢?”宣綾靖忽的想起最近幾日的事情來。
阿九從南喬傳來的消息是,有人借聶成祈之名,從南喬太上皇手中騙取了傳位詔書。
而東淵,在殷杬的提及施壓之下,連安王纔不久派人前來將先帝遺詔也取走了。
傳位詔書,和他的目的有什麼關係呢?
或者更直接些,傳位詔書和天下大亂又有什麼關聯呢?
“難不成,阮寂從想通過傳位詔書,在各國分別扶持傀儡皇帝,然後再掀動各國戰亂?”
宣綾靖一邊說着,一邊卻是搖了搖頭。
北彌有她,東淵有阿弦,西殊有阿越師兄,南喬有聶君厝與阿九,想要在各國都扶持處傀儡皇帝,不論是哪一國,都絕非輕而易舉,數日之功。
也許他窮極一世,都無法成功。
“阮寂從是個聰明人。”宣綾靖搖頭思量的同時,慕亦弦沉冷說道了一句。
他說此話時,幽瞳如寒夜,寂寂間滿是寒涼,藏於眼底的殺意鎖定在虛空之中,直叫着漸漸降臨的暮色間都多了幾分肅殺冷意。
不錯,阮寂從是個聰明人,而聰明人不會選擇沒有足夠把握的道路。
宣綾靖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可實在不解阮寂從究竟想要做些什麼,或者說,如今還有什麼捷徑,可以致使天下大亂。
思量片刻,宣綾靖腦海裡也只有她師父曾經提過的封寂大陣。
不由地,宣綾靖眉頭擰得緊緊的,只覺心頭一片凝重,若是不弄清楚阮寂從究竟想做什麼,讓他奸計得逞了,師父豈不是白白犧牲了!
想到師父,宣綾靖緊蹙的眉眼裡霎那浮現一絲傷感與懷念,像是一滴墨滴進了水杯中,將那一絲黯淡無聲無息蔓延開去,直到籠罩住了所有的心神。
卻忽然,在這全然黯淡傷感之中,傳入了一點溫涼。
這一股溫涼,自眉心處而來,指腹細細研磨輕壓,輕柔又溫軟,似誰在輕撫心頭珍寶,僅僅是力道的拿捏,就費盡了心思。
宣綾靖怔然擡眸,便瞧見了那一對幽瀲醉人的雙瞳,深邃孤寂,天下萬物都看不入眼裡,卻獨獨倒映着她的身影。
瀲灩流轉的幽幽寂色,藏盡心緒,卻讓宣綾靖一眼看透,彷彿在無聲述說,她的一顰一蹙,皆在他眼中,皆在他心頭。
宣綾靖不由地握住那輕撫在她眉間的手,脣畔輕勾,眉眼間顧盼生花。
她握着慕亦弦的手,卻漸漸變成了十指交握,二人的掌心緊緊貼在一處。
無論是在陣術還是風水一途裡,掌心之血,皆是蘊含陣術之力最爲濃郁之處,損失蘊含陣術之力的一滴,便足以氣血大損,心力不足,與習武之人的脈門相差無幾。
阿弦將她的名字貼合他的脈門,而她,便將他貼合她的掌心。
正如他曾說,“你的名字貼着我的脈門,那便是,我的命。”
他們掌心相貼,他,也是她的命。
慕亦弦的手卻微微緊了緊,彷彿在安撫她先前的擔憂與傷感,又彷彿在堅定的告訴她,哪怕天下大亂,他們執手一起,也能重定一個太平天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