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尚未破曉,連安王便在宮中消失了蹤跡,同時消失無蹤的,還有李輕歌以及殷杬。
而清晨時分,東帝慕亦弦的馬車便沐浴着淅淅瀝瀝的小雨駛入了盛都,又駛進了皇城,仿若什麼異狀都不曾發生。
唯獨喧囂塵上的,是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傳言。
——穆元先帝(慕亦弦父皇)曾留有遺詔,七子纔是天定帝子,而今皇位,當歸先帝七子。
——黑鐵衛存有暗令,執掌軍令者,不可爲帝。
一時間,民間衆說紛紜,無人看見那所謂的遺詔與暗令,便已經三人成虎,言辭鑿鑿。
東帝立已死之人爲後,早就被朝堂言討多次,如今驟然傳出如此消息,朝堂瞬間譁然,掀起了軒然大波。
可引出如此驚濤駭浪的罪魁禍首,眼下,卻逍遙在外,吱悠吱悠的馬車篤篤前行在濛濛雨霧中。
只是馬車內,三人神色卻各不相同。
殷杬仍舊從頭到腳罩在黑色斗篷之下,看不清神色。
李輕歌卻是眉眼沉靜,輕紗隨着呼吸微微闔動,她微微挑開側簾,目光落在外面,似乎有些失神,不知在思量什麼。
而連安王卻是目有不悅的蘊怒,盯着那罩在斗篷下的黑影,良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威嚴被觸犯的不滿,質問道。
“爲何民間傳言多了一條,你們暗下作主,竟將本王蒙在鼓中,這就是你們合作的誠意?”
連安王的質問,讓李輕歌回過了神來,卻又有些茫然地掃了掃連安王,最後又掃了掃師父,似乎因爲心不在焉,沒有聽清連安王剛剛說了什麼。
昨夜師父那一句反問,她從未思考過。
連安王如果從頭到尾皆是作戲,她,又該如何?
連安王注意到了李輕歌的失神,心底不禁掠過一絲詫異,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地盯着殷杬,似乎威嚴被侵犯,非要討一個說法、顏面不成!
馬車內,一時沉默了片刻。
直到,殷杬似乎別有所指地反問了句,“眼下情況,豈非更對殿下有利?殿下如此憤怒,難道是……不願自己勝算更大?”
他並未擡頭,只露出一個詭異蒼白的下頜,脣角牽着似笑非笑的嘲諷。
連安王眸色一深,幽冷之芒一閃而過,面上卻是冷肆地哼了一聲,“本王只是見不得有些人太過自以爲是。”
殷杬似乎低低笑了一聲,意味莫測,“這一點上,在下與殿下倒也正好相同。”
連安王暗下心緒一緊,不知爲何,他忽然心生了一種不安,感覺殷杬此話似乎別有所指。
莫名的,他忽然感覺,昨夜的那一場心理博弈並未結束,甚至,此時此刻,仍是棋局焦灼。
馬車仍舊在雨霧中篤篤前行,連安王藉着李輕歌挑開的側簾微微掃了一眼外面,並不是官道,馬車穿梭在幽林小徑中,不知要去往何處。
……
而此刻,東淵皇宮。
一進入皇宮,許是因爲知曉了上一世的事情,慕亦弦並未安排何人爲宣綾靖引路,只讓她先隨意走走,便是匆匆趕去了朝堂,反正她身邊有伶顏在,也遇不到什麼危險,更何況,她還有諸多陣法護身手段。
在回宮的途中,他們也聽到了街巷裡議論紛紛的兩則傳言。
宣綾靖知道,這日的東淵朝堂,必然驚濤駭浪。
畢竟,她雖不知那有關黑鐵衛的暗令之事真假,但連安王那一紙金帛之事,她卻是可以肯定,確有其事。
上一世東淵那場太后、連安王、靜穆王各方奪權之爭中,連安王就曾當衆取出過那一紙遺詔,更是因爲那一紙金帛,連安王才能在楊國公去世的情況下,仍舊收服了楊國公一派人士的支持。
只是這一世,因爲太后那血腥大戰的意外,導致連安王與靜穆王最終都放棄了奪位之事,故而,這些暗藏的依仗,便也沒了用武之地。
只是沒想到,這一世的那一紙金帛,最後,竟是成了這樣一個用處。
李輕歌師徒慫恿連安王篡位,也是因爲這一紙金帛,名正言順的緣故麼?
宣綾靖不禁有些好奇,李輕歌師徒是如何得知連安王手中有先帝遺詔的事情的……
畢竟,就連她與阿弦,都是因爲上一世曾經見連安王拿出來過,才知曉此物的存在。
“不知姑娘是?”
忽然,身前傳來一聲溫婉大方的詢問聲,聲音溫和平穩,拿捏地恰到好處,不至於驚着她,卻也剛好能喚醒她遊離的神思。
而一聽此聲音,宣綾靖便已經知曉了出自何人。
淺綠宮裝,亭亭如蓮。
果然是……李世旋。
而她,竟是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東淵中宮——飛凰殿。
她的畫像早已在東淵張貼過多時,早已不是上一世那般人盡不知,只是此刻她帶着面紗,李世旋未能認出她的身份。
伶顏本是默默站在身後,此刻正要代她言明身份,卻被宣綾靖無聲攔住。
宣綾靖略作思量,便是淺聲回道,“聽聞東帝在中宮爲帝后設立了牌位,本宮與帝后熟識,特意前來見見。”
而李世旋霎那心思飛轉,通過她這一句話,瞬間明白了她的身份,不由恭順地福了一禮,“原來是北彌長公主殿下,世旋見過長公主。”
與帝后熟識,那自是北彌人,又自稱本宮,北彌而今只有一位長公主。
可行禮的同時,李世旋卻有些疑惑地又是打量了一眼身前的兩位女子,皇上不是對北彌皇族追殺多年嗎?怎麼如今,北彌長公主卻自由在東淵宮中行走。
不過想到前些日子,她聽皇上之令,在李府發現的蕭念晴記錄的過往秘辛,東淵四公主和北彌先皇的事情,她便也無法再多想什麼。
東淵與北彌的糾葛,似乎太過複雜。
宣綾靖說這句話,本就已經料到李世旋能夠推知她的身份,故而此刻被她叫破身份,並沒有什麼詫異之色。
只不過,她倒是有些詫異,李世旋怎會此時剛好從飛凰殿內出來。
而接下來李世旋的舉動,卻讓她明白了爲何。
因爲,李世旋引着她在飛凰殿內行走,一舉一動,皆是十分熟悉,可見時常出入此地。
而殿內宮人對李世旋的稱呼以及習慣,讓宣綾靖知曉了李世旋不是時常出入飛凰殿,而是長久呆在飛凰殿內。
李世旋將她帶到阿玦的牌位前,她便發現香案上一洗如鏡,就連丁點香灰都不存在,供奉的水果也是新鮮至極,可見是剛剛換過。
宣綾靖上了炷香,才道,“阿玦葬在何處?”
無論之前在北彌,還是此刻在東淵,她每每拜祭阿玦,都是在牌位前,她還是想親自去爲她掃掃墓,拜祭一番。
哪知李世旋卻是搖了搖頭,“此事只有皇上知曉。”
宣綾靖不禁詫然地愣了愣,眉眼間泛過一絲疑色。
但此刻,她並未表露出來,在阿玦的牌位前沉默了片刻,才轉身離開。
每每只要想起阿玦,那竹林之事,就始終硌在她心裡揭不過去。
可時至此刻,那竹林之事,仍是毫無蛛絲馬跡。
此次回東淵的途中,她也已經詢問過阿弦當初對那竹林之事的調查,可阿弦說,黑鐵衛對那竹林之事,也是毫無調查結果。
九伶樓與黑鐵衛俱是查無結果,讓宣綾靖對那竹林之事越發在意。
如果只是一件單純的意外,怎麼可能會沒有丁點兒的線索留下!
走出飛凰殿,宣綾靖才斂了斂思緒,狀似無意地問道一句,“看姑娘的談吐舉止,不像是宮女,怎麼會長此呆着這飛凰殿中。”
李世旋面色一怔,似乎沒料到她會突然問這些。
斟酌了片刻,李世旋才簡短地答道,“帝后於世旋有恩。”
有恩?
宣綾靖不禁一愣。
是當初……李府逼她入攝政王府之事?
宣綾靖不禁想起了剛剛所見的香案的潔淨,便也明白了李世旋此語的含義。
是怕阿玦就只有一個牌位奉在中宮,那些宮女陽奉陰違,有所怠慢,所以親自呆在飛凰殿,伺候左右嗎?
宣綾靖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最終,只能道,“姑娘感恩之心,阿玦必能全全感之,只是阿玦素來心善,若知姑娘虛耗歲月如此,怕是心生愧疚。時光不怠,望姑娘自珍。”
虛耗歲月嗎?也不全然是虛耗吧。
宣綾靖的話,讓李世旋神情不禁一怔,溫和恬靜的雙眸裡,霎那泛起了絲絲波瀾。
宣綾靖見她沒有迴應,不禁回過頭來,卻不期然瞧見了她出神的模樣。
那神情,分明是陷入了回憶之中。
只是……
宣綾靖忽的愣住,剛剛她若沒有瞧錯,李世旋的眉眼間,並非只有回味之色、感激之色,似乎……還閃過一絲女兒家的竊喜與滿足?
難道……世旋她……對阿弦……
宣綾靖眉眼間睿智風華一閃而沒,轉瞬之間,眉眼間的勸意已然漸漸退了下去,反而閃爍着無人能夠觸犯的威懾光澤,似獨掛高空的明月,清冷無雙。
可轉眼,她眉目間的神韻便又徹底消退了下去,只餘絲絲無奈與嘆息。
她沒有再多說什麼,也沒有再等李世旋迴神,只獨自一人緩緩離開了此地。
唯留李世旋兀自呆立在原地,久久,纔回過神來。
只是她回過神來之時,面上的神情卻十分不對勁。
不像是深有感觸的感慨,反倒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難以置信的事情,渾身止不住地一陣輕顫。
隨後,她面上猶豫、躑躅、矛盾又驚悸地回頭瞧着飛凰殿良久,才兀自拂過一絲苦笑,緩緩走入了殿內。
原來……她心中,竟不知不覺存了那樣的心思。
若非北彌長公主忽然提醒,她竟是完全不曾意識到。
只是,北彌長公主那般提醒她,不知是心存善意,還是……看出了什麼?
李世旋忽然回想起剛剛所見的北彌長公主那雙剔透玲瓏的眸子,只覺那雙眼仿若兩粒星辰,星輝如芒,足以洞察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