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李世旋面有瞭然透徹之色,宣綾靖便知,她明白了了她的意思。
而她也不得不讚一句,李世旋確實生有一顆玲瓏心。
李世旋杯中的茶水早已被她一飲而盡,宣綾靖又是爲她斟滿一杯,才又示意她坐下。
李世旋緩緩回過神來,眉眼輕淺如水,笑如浮雲,輕鬆自在。
“您還活着,太好了。”
宣綾靖卻是笑笑,回道,“世間荒誕之事諸多,本宮也未料會親自一而再的遇上。”
李世旋抿脣輕笑,卻忽然眉眼有些迷離,嗓音也多了幾分感慨與深意,“許是上天……也不忍看東帝夜夜悲痛入骨、日日空寂無心吧。”
也不忍……
宣綾靖眉眼微不可查地抖了抖,瞧着李世旋似有回味的神色,便也明白,她此話所指,恐怕更多的,是她自己。
也許,正是因爲李世旋日日夜夜將阿弦的這種壓抑在心,獨自舔舐與承受的悲痛看在眼裡,纔會悄悄爲之心疼,悄悄爲之動容,纔會,毫無自知地暗生了情愫。
她不知,在她以阿玦的身份在東淵去世,又以自己的身份在南喬醒來這期間間隔的五個月裡,慕亦弦是如何日日默唸着那一句曾讓她心懷生機的話,度過每一個寒冷透骨的夜晚。
她不知,那一句話裡,“至少這三年裡,還有她”那一句,是如何成爲了慕亦弦紮根心底的唯一的希望。
但她卻知,僅僅只是在她剛剛去世,慕亦弦守在欣沐軒她的靈前那七日七夜裡,她看着那一雙如子夜暮靄的眼眸一寸一寸空洞冷寂下去時,她心痛如絞,肝膽俱傷。
阿弦的悲痛,從來不表現於面上,可正如李世旋所說,那一種無聲,那一種隱忍,反而更讓人能夠感同身受,就仿若,你明明想要伸手拉他,可卻無處着力,只能眼睜睜看着他一點一點墮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眼睜睜看着他在痛苦中浸泡。
這種眼睜睜的無力感,更容易讓人對他想要關切,想要親近,想要安撫。而稍有變味,便會萌生他意。
而慕亦弦的一切悲痛與隱忍,恰恰李世旋都親自看在眼裡。
她親眼目睹着慕亦弦的孤影荒涼,親自感受着慕亦弦的無聲沉痛,恍惚中,怎會沒有一種錯覺,她陪着他一同在度過。
這樣的感同身受,本就容易心生情愫,更何況,阿弦,本就風姿卓絕,天下無雙。
宣綾靖從不曾責怪過李世旋的動心,因爲經過上一世的痛苦掙扎,她反而更爲清楚,這世間,唯獨情之一字,最難自持。
可她也不會縱容李世旋的動心,不僅僅是如她所言,李世旋只會白等,得不得迴應,而是她也無法否認,對於情字,她不僅難以自持,更難以無私!
“姑娘感恩之心,阿玦必能全全感之,只是阿玦素來心善,若知姑娘虛耗歲月如此,怕是心生愧疚。時光不怠,望姑娘自珍。”
不由地,宣綾靖再次提了一遍這句話。
上一次,她只是不想李世旋以如此方式報恩,而這一次,她卻是爲了言明態度。
不是爲了給李世旋難堪,也不是爲了逼她趕緊離開,而僅僅,只是爲了表明她的態度。
阿弦,是她的,旁人苦等,只能是虛耗歲月時光。
李世旋本就是心思剔透之人,又怎會不明白她再次提及此話的意思。
不由地,李世旋斂了斂面上的出神,淺淺拂過一絲自嘲與歉疚。
“世旋有自知之明,本也無意深陷,若給長公主造成苦惱,還請長公主勿怪。”
言罷,李世旋又忽然拂過一絲淺笑謝意,雙眸清澈見底,仿若浸染着雨雪初霽後的熹微陽光,溫和澄澈。
“說來,世旋還要多謝長公主出言點醒,若非長公主此語,世旋尚不知,自己心中不知何時竟生出瞭如此……奢念。”
宣綾靖未置可否,只意味深長地道了句,“世旋本是心思玲瓏之人,就算沒有本宮那句話,意識到問題,也只是遲早。”
其實,李世旋來欣沐軒時眉眼間的坦然與透徹,宣綾靖便已經看出李世旋去意已絕。
所以,她纔會有那句感嘆,那個惡人,她無需做了。
李世旋卻是一嘆,情緒霎那複雜難辨,旋即,卻又自嘲莫名地笑了笑,“自是宜早不宜遲。”
遲了,她尚不知,她是否還能自控了。
宣綾靖明白她的意思,便也只不做評論地笑了笑。
二人一時間沉默下來,宣綾靖不疾不徐地飲着茶,等着李世旋的情緒恢復。
而等李世旋迴過神來,視線卻忽然細細攏在她的眉眼處。
宣綾靖不明所以,卻見李世旋眸有思量之色,便也沒有出聲打擾。
片刻之後,卻聽李世旋忽的開口道,“您的眉眼,比她更爲靈動,更爲耀目。雖不曾一睹長公主容顏,但世旋相信,您比她,更適合與東帝並肩天下,笑看山河。”
宣綾靖倒是忽然怔了怔,沒想到李世旋會突然說出這句話來。
可不待她有所反應,李世旋卻已起身又行了一禮,告退道,“世旋告退。”
宣綾靖沒有出聲阻攔,而是目送着李世旋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視線中。
她知道,李世旋要準備離宮了。
李世旋離開沒多久,去給雲凌老將軍重新傳信的伶顏正巧回來了。
而她進來時,手中還抱着一個長長的木盒,不知是何物。
伶顏將東西放在了她面前,才道,“長公主,宮女說這是李世旋送給您的東西,屬下正好在門口撞見,就一同帶進來了。”
李世旋送來的?
宣綾靖並未急着打開看,反倒是先問了問如今西殊的情況。
距離上一次在斷崖那處收到阿越師兄的書信已經過去了數日,仍未傳來西殊奪位之爭的結果,不知如今西殊的政局如何了……
伶顏見她問及正事,神色便也認真了幾分,卻也有幾分疑惑地道,“西殊如今倒還沒有什麼大動靜,仍是處於對峙之態,但據傳回的消息來看,是太子殿下更佔優勢,屬下也不知太子殿下在等什麼。”
阿越師兄既然獨佔優勢,爲何還未安定西殊朝局?
宣綾靖不禁也拂過一絲疑色,同時亦是拂過一絲憂色,難道是發生了什麼外人不知的事情?
“九伶樓在西殊的探子,也沒有詳盡的消息嗎?”
伶顏搖了搖頭,“因爲太子殿下是藏身暗處,而太子殿下並未動用九伶樓的力量,若非爲長公主傳信,九伶樓也不曾擅自聯繫太子殿下,故而並不知太子殿下打的打算。”
“師兄若有對策,九伶樓確實不便多有聯繫,以免暴露他的行蹤,影響了他的計劃。”
宣綾靖眉眼微斂,滿是沉吟思量,卻忽然,透出幾分鋒銳犀利的光澤,“那上次讓傳與各國的注意是否有人暗動挑弄風雲之事,可有何迴應嗎?”
伶顏又是搖了搖頭,“尚未,不過樓主有傳回信來,說是南君正在調查此事,好像和南喬太上皇有關,等調查清楚,會再行告知長公主。屬下本是準備等樓主的詳情傳來,再一同稟報長公主。”
南喬太上皇……
宣綾靖不禁頓了頓,這南喬太上皇還當真是難以安分下來啊。
趁着聶君厝身受重傷,意圖廢君重登帝位也就罷了,眼下大勢已定,竟然還存着別的心思?
宣綾靖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南喬太上皇,膽小怕事到當初直接舉國依附東淵,只爲享樂安逸,沒想到對權利竟還如此執着癡迷,念念不忘。
斂了斂好笑的思緒,宣綾靖才又道,“嗯,等阿九傳來詳細情況,即刻告知於我。”
伶顏應聲。
問完了這些事情,宣綾靖的視線才終於落到了已經放在面前多時的那個長木盒上。
木盒細長,還依稀透着絲絲墨香,感覺像是存放墨寶之物。
打開盒子瞧了瞧,裡面果然正放着兩卷畫軸。
而這兩卷畫軸,竟是兩幅肖像畫。
一副是一名女子,輕紗遮面,款款腰肢,娉婷婀娜,容顏不見,但那雙眼,卻是神韻靈動,頗有幾分驚豔。
而另一幅,卻是一名男子,而這男子被畫的英武不凡,衣襬飛揚,卻獨獨面目一片空白。
看完這兩幅畫,宣綾靖纔看見被壓在盒底的一封書信。
而這封信,正是李世旋所留。
“此兩幅畫,一是李輕歌,二是,李輕歌所畫之人。這段時日,李輕歌常日不在府中,世旋偶入內宅一間暗室,發現了滿屋的畫像皆是這無面之人,不知是否有用,謹獻於姑娘分辨。”
宣綾靖拿着這封信,看着攤開在桌上的這兩幅畫,神思不由地有些出神。
李世旋在離宮之前,送上李世旋和這不知面目的人的畫像,且不說是否有用,但可見,李世旋對東淵如今的朝局,並非一無所知。
至少,她知道,連安王是受了李輕歌的蠱惑,甚至,她還知曉,李輕歌背後還有一人。
當真是心思謹慎玲瓏之人,宣綾靖不禁更是有些感慨。
李世旋這樣的人,生性溫和內斂卻不怯懦,心思玲瓏剔透卻不張揚,進退有度更有果決膽量,若非她對阿弦……
其實留在身邊收爲己用,也是十分不錯的選擇。
她倒是想爲弘璟也選一個這樣剔透聰慧之人,只不過,弘璟而今距離即冠尚還有些年歲,倒是不急於此。
宣綾靖忽的有些好笑自己想的過於久遠,可一想到靈蟲那所謂的時限,心下卻又不放心弘璟孤身一人來。
斂了斂一瞬有些低沉的情緒,宣綾靖才吩咐伶顏將這兩幅畫卷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