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炎蒼弘醒來時,夏輕塵已經躺在他的身邊睡着了。熱度稍退的頭腦,漸漸甦醒過來。痠痛的四肢,又恢復了些許氣力。
“輕塵……輕塵……”
“唔……”
“你怎麼了?身體怎麼這麼涼?”粘稠的血乾涸在脣邊,他本能地舔了舔嘴裡的鹹腥,一種不好的感覺用上心頭“輕塵,醒醒……”
“阿得……”夏輕塵沙啞地輕呼一聲“你還渴嗎?”
“你做了什麼!”一把抓住他帶着血痂的手腕,赫炎蒼弘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你這蠢人!”
“嗯……我也口渴”原來失血之後,會這樣口渴,夏輕塵頭暈地靠在他懷裡“阿得,怎麼還沒人來救咱們,他們是不是都給埋住了……我不想死……”
“別怕,會來的……”赫炎蒼弘摟着他靠坐着,根據自己的體力判斷,他們被埋在此地,應已是過了近兩日,假如再沒有水源,他和夏輕塵,恐怕再難支撐下去。
“我覺得自己就像死了一樣……”夏輕塵在他耳邊,夢囈般地說着“阿得……假如能夠活着出去,我們別再打仗了好嗎?我的心已經快要被鋸成兩半了……世局總無外利益交換,戰爭不是唯一爭奪利益的方式。”
“但世上唯有戰爭,能讓我公平地得到江山以及你……”
“感情不是籌碼。如果你能明白我離開你的遺憾,和不斷失去的恐懼,就該明白,我是這世上,最不願與你爲敵的那個人。”
“但你還是離開了我。背叛了我,背叛了你的心。”赫炎蒼弘摟着他的胳膊輕輕顫抖。
“我對不起你,在我們的感情裡,我是背叛者。”黑暗中,夏輕塵纖細的手指描繪着他深刻的輪廓“我像愛一個男人,愛自己的親人那樣愛過你。你是我心裡的人,永遠都是。現在的我,只能懷揣着這份感情,終結這場讓彼此心痛的戰爭。就算有一天面臨毀滅,我也不會後悔愛過你。阿得,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我就像是活生生被剝下一層皮那樣……”
“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你已經拿得起放得下了嗎?可嘆我還在原來的地方,盼着你回心轉意。”赫炎蒼弘吻着他的額頭“知道嗎?我常常在午夜夢迴裡想着。如果不是當年的意外,也許你已經和我一起,回到汴州農村,繼續過着從前的生活。”赫炎蒼弘輕撫着他的頭髮“咱們把田地翻耕了,重新種上,再買幾頭牲口……你還記得你做的水車嗎?我在西苗的族地上也造了幾個。雨季一來的時候,它們就會緩緩轉動,讓我想起我們的從前……假如我們當年在一起,你會不會像愛一個男人那樣愛我?”
“會……你是我心裡的阿得,永遠都是。”夏輕塵擡起頭,輕輕吻上了他的下巴“假如時光倒流,我會後悔現在的決定。”
“這就夠了,足夠了……”赫炎蒼弘循着氣息低下頭去,含住了他的脣“因爲如今的我,也有卸不下的責任。我揹負着千萬人的生命與希望,不能放棄。但我心中對你的愛,永遠也不會消失。就算被奪走的不再回來,我擁有的,也不能再失去。我的心屬於你,而我屬於西苗地界,此心不變,此志不渝。”
“阿得……”
“哈……真是的,還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去,還去想那些操心的事做什麼”赫炎蒼弘捏了捏他的下巴“節省體力吧,我只想這樣,多抱你一刻……”
黑暗中,時間變得漫長,兩個人互相舔舐着嘴脣,以便讓彼此緩解些許的乾渴。垂死掙扎的兩人,在黑暗中擁抱糾纏。相濡以沫,真的不如相忘於江湖嗎?
“阿得……不要放開我……”夏輕塵輕啜着嘴裡的溼潤。
“不放……我會抱着你,直到最後一絲氣力消失……”赫炎蒼弘的聲音也隨着時間的推移,變得微弱起來“我的輕塵……到最後,我也會抱着你,不放手……”
就在兩人漸漸陷入昏迷的時候,峽道之中的廢墟之上,蕭允和火梟已經率領部衆,不分晝夜地挖掘。交戰的雙方,也被迫停火,從廢墟的上方,一點一點朝下挖掘。就在挖掘進入第三日時,已經徘徊在彌留之際的夏輕塵,終於透過石縫,看見了一絲光亮。
“大人!大人!大人你在下面嗎?聽見蕭允的聲音了嗎!大人——”
“阿得!”
“啊……”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微弱的嘆息,原本癱在地上的夏輕塵,本能地爬了起來。用力地推了推身邊:
“阿得,阿得……”
“唔……”
“有光,你看見了嗎……有人來救咱們了……”
“什麼?”沙啞的聲音掠過一絲不安。
“來人……救命……蕭……蕭……咳咳……”然而長久滴水未進的嗓子,卻只能發出沙啞的氣聲。夏輕塵抓起手邊的碎石,奮力拋向上方。很快,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大人在下面,快搬!快!”
“輕塵……”赫炎蒼弘扯過腰帶覆上他的雙眼“不能馬上見光,否則雙眼會受不了……”
“阿得……”伸手抓住他的大掌,夏輕塵心情複雜地緊緊握着,不想放,不願再放,失而復得,又再度失去,那將是何等地悲痛。再見天日,又將要成爲敵人了嗎?
“別這樣,輕塵……”赫炎蒼弘撫摸着他的頭,沙啞地吐着氣“別再讓自己這樣難過。不管今後如何,我的心始終都屬於你。就算最後的結果是毀滅,我也不會改變……”
頭頂傳來一起使勁的齊喝,蕭允終於領着人,掀開了最後一塊落巖,看見了蜷縮在下面的兩人。
“大人!大人!”踩着滑下的碎巖衝入坑底,一把抱起夏輕塵虛弱的身體。
“阿得!”
“啊……”緊握的手,終於漸漸遠離地鬆開。夏輕塵忍不住掀開覆在眼上的布,最後一眼,只看見赫炎蒼弘那半身染血的背影,被火梟架出了廢墟。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好不容易決裂,命運又將他們糾纏在一起?爲什麼說好了一起死去,卻又要面對生離?爲什麼每次做出決定,得到的,都是這樣無奈的結果?老天啊,爲什麼總是這樣捉弄人!
“啊……”發自靈魂深處的一聲哀嘆,夏輕塵的意識,很快隨着蕭允蓋上的披風,沉入了黑暗之中。
燥熱的秋夜,燈影昏黃的軍帳之中,蕭允端着水盆,跪在榻前,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夏輕塵的身體。
“大人,是蕭允無能。蕭允沒能保護好大人……”悔恨與自責充溢在心中,蕭允捧着夏輕塵的手,一遍又一遍親吻着腕上的血痕“大人受委屈了。他對大人做了什麼……我該死,我該死啊……”
然而夏輕塵一動不動,半睜的眼中,沒有喜悅,也沒有哀傷,沉靜得,如同無波的湖水。心中的愛、割捨的人,爲何總是這樣反反覆覆,折磨心智。難道真要將一切看滅,才能求得最後的解脫?可這世上沒有寺廟,他無處逃避自己的心情與責任。
“蕭……我想,這場戰,已經沒有再打下去的必要了。”
“大人?可是西苗地界尚在邊關之外……”
“我準備回朝了……去向主上說明,用另一種方式,解決這場戰爭”夏輕塵轉臉看向他“你陪我一起走好嗎?”
“好……只要這是大人的命令……”
“這是我的私心”夏輕塵捏着他的手“我失去的太多了,不想在離開之後,再失去你……”
“大人……”蕭允動容“今後蕭允和大人,天涯海角,生死相隨。”
油燈的火焰跳躍了一下,帳篷外,突然傳來士兵的呼聲:
“退兵了,退兵了。西苗地界退兵了——”
“什麼?”
帳中兩人雙雙一愣,擡眼只見李昆嶺走進帳來:
“啓稟侯爺,西苗地界正拔寨起營,準備退兵。”
“是真退嗎?傳令下去,三軍將士不得鬆懈,以防有詐!”
“是!”
“他退了……爲什麼……”夏輕塵喃喃地說“他不是會爲了我這樣做的人,爲什麼……出什麼事了……”
西苗大帳之內,赫炎蒼弘半邊身軀裹滿繃帶。挺接峽道落巖那重重一擊,將他的臂骨從皮肉中擊穿出肩頭,他的右臂暫時不能使用了。他閉目靠坐在軍帳之中,聽着外面的腳步臨近。
“阿得”火梟走進帳來“已經傳令衆軍,拔寨起營。左軍刀斧手斷後”
“很好。命令所有祭司先回娑婆山谷。驚鴻仙子隨軍待令。”
“是。”火梟猶豫了一下,忍不住問道“阿得,到底爲什麼!爲何突然退兵。就算你受了傷,右臂暫不能動。皇朝士氣不也正好受到重創。枯水期已至,西苗地界未必打不過這落魂口!”
“火梟,你有權利憤怒,但我有非退不可的理由。”
“什麼理由?”火梟怒道“難道是他?你爲他做出的犧牲還不夠嗎!埋在石堆下面的時候,他對你說了什麼!是他對你施了妖術,還是他又提出了什麼交換了籌碼!你說,你說啊!”
“與他無關,原因在我。”赫炎蒼弘語氣沉靜地說着,對着火梟,緩緩睜開了自己的雙眼。
那雙眼,依舊深邃地藏在陰影之中。只是漆黑的眼底,有一絲暗淡,缺少了神采。
“你……你的眼……”火梟一愣,猛地衝上前去把住他的肩頭。
“我的雙眼失明瞭。”赫炎蒼弘緊緊反握住火梟那鐵錘般的大手,泛白的關節,微微顫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