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散的火雨仍然具有非比尋常的殺傷力。
那手執黑色短匕的老者出手竟是快到極致,身影一動,身上浮現一層碧綠的幽光,整個人好像化作了一尊並生四臂的魔神,從跪倒在地的姿勢突襲到另一人身前,意圖阻擋那道太陽真火,整個過程只有十分之一剎那,便連張潛也只看到一抹殘影,心頭微微驚駭,這老者所練道術還真是詭異至極,如今體內純陽真氣都近乎枯竭,還能擁有如此出色的爆發力,不知實力全盛之時身法又是何等出色,恐怕不比自己遜色多少,不過如今已是強弩之末。
速度雖快,匕首一晃,連續斬出十餘次,將四濺的火雨全部挑開,然而恐怖的高溫逸散開來,也使得他雙臂皮肉綻開,猶如烤裂的香腸。
一陣悶哼從他口中傳出,但身形猶如沙漠裡千年不倒的胡楊一般,堅韌不拔。
“我告訴你們!但求你們說話算數。”老者喉嚨中發出乾涸嘶啞的聲音,猶如垂死之人的掙扎,卻帶着一股陰冷的殺意。
兩人所練道術,雖然陰暗、慘烈至極,但是百年來爲了生存,早已被磨去了棱角,雖然心中仍有傲骨,然而許多地方卻也知道了進退,就好似當初在天祿峰南門閣中對光祿道人低聲下氣一般,雖然他二人無論實力還是輩分都要高過光祿道人許多,但爲了少生枝節,還是雙手奉上厚禮,而今也知落入這種處境沒有了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只能委曲求全,唯有這般。纔可能換取一條生路,不過在旁另外一名老道,卻與他看法不盡相同。
見他欲要開口,匆忙抓住他的衣襟,連連扯動,只可惜方纔他一人承受了劍陣的全部攻擊,如今連一絲阻止的力氣也沒有了。
“不要糊塗!”地上老者叫道,口中鮮血外滲。聲音斷斷續續,“你莫上當,這萬流歸墟大陣是我們兩人冒着生命危險,趁着數十年不得一遇的黑星臨日才潛入其中,摸清缺陷、漏洞所在,怎可輕易告訴他們,而且這些正道僞君子。豈會守信,你若說了,他們也不會放過你的。”
“嗯?”張潛聽聞這話,不由輕輕一笑,這老者看似莽撞,其實心思細膩至極。否則不會說那些看起來無關緊要的話,便是在向這正道幾人表明自己這份信息的重要性,而換取對峙的籌碼,不愧爲活了近百年的人精,張潛心思也漸漸被他二人吸引。兩人表面上雖是意見不合,但仔細觀察卻會發現兩人眉目之間有種隱秘信息在不動聲色的傳遞、交換。並非神識傳音,赤霞道人與追陽道人便是境界再高,也未能發現,而是兩人之間的一種默,眼神交流。
張潛也算心思細膩之輩,也猜不到兩人之間到底在說什麼,只是明白,事情絕不是表面所見的那般簡單。
“事到如今,你我都已是砧板上的魚肉,只能任人宰割了,抱着這秘密去死太過不值。”那老者伸手將他五指扳開,而後轉過身去,與赤霞仙子說說道:“河眼東去五十里處,有一處分流,削弱了水眼龍脈之力,這便是萬流歸墟大陣的缺陷所在,從此處攻入,要比別處簡單許多。”這番話一出口,地上跪着的老道便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一下子癱了下去,沮喪萬分的哀嚎道:“糊塗啊糊塗啊,這些僞君子又怎麼會放過你,我寧願死也不願讓他們撿這便宜。”
執匕老者神色漠然,一副豁出去了的樣子,冷聲問道:“我知道的已經全部告訴你們了,如今可以履行諾言了吧。”
追陽道人默不作聲,只是身周環繞不停的青銅寶鏡逐漸緩慢下來,最後懸於身前,鏡面正好對準紅蓮大陣之中的兩名老道,一縷縷太陽真火在逐漸凝聚。
“正道果然僞善。”張潛此時心中也生出這般想法,他行事雖然比這追陽道人狠辣百倍,但至少講原則、有底線,這些傢伙純粹是人渣,自己說出去的話做出去的承諾都能似吐出去的唾沫一樣,不知羞恥的舔回來,偏偏還以正道自居,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着實讓他心裡噁心的慌,若非顧全大局,此刻早已動了殺機。
赤霞仙子微微皺眉,似在考慮,沉默片刻之後,將手一揮,阻止追陽道人殺人滅口,而後說道:“我說話自然會算數,不過我也不知你二人所言是否屬實,我須要驗證一番,若無虛假,我自然放你們離開。”這番話一說出口,困於紅蓮劍陣之中的兩名老道神色微微發生了一絲變化,這點點細節自然沒能逃過張潛抽絲剝繭的一般的目光,立即猜到了一些,心頭也暗暗欽佩,這兩人的演技果然是出神入化,瞞騙了許多人,堪稱老奸巨滑。
不過這赤霞仙子也真是謹小慎微,難以對付,可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紫英師妹,你與明玉師弟留在此處,看押這兩魔頭,莫讓他兩人逃脫了,我與追陽師兄、明澤師弟先去水府一探究竟。”赤霞仙子揚手一揮,紅蓮劍陣化作無數流光歸入她腰間一個金絲織成的香囊中,帶着幾分詭秘的紫色,好似天邊晚霞一般,而後輕輕拂袖,整個人被一道輕柔如煙的劍氣託着,飛至空中,追陽道人與另外一個沉默寡言的年輕道人緊隨其後,赤霞道人轉身與張潛說道:“道長,如今已經知曉大陣漏洞所在,萬無一失,可否隨我一起前去?”
張潛點了點頭,默不作聲,臉上並未流露出任何懷疑。
其實他心中如何不知,那兩魔頭老奸巨滑,又怎麼會輕易吐露真言,先前所說十有八九都是信口胡謅。
如今赤霞道人執意叫他同行,張潛甚至可以猜到她的意圖。無非是想利用自己試水,好知真假。雖沒有直接針對自己,但卻算間接性的害自己性命,已佔了取死之道,只等她將心思透露出來,自己便可有了殺人的理由,而今五人分開,正好也可逐個擊破,勝算大增。也不多問一句,拂袖引來一團乙木靈氣匯聚成雲,慢慢吞吞的輟在三人身後,沿河朝東邊飛去,不過片刻,便見那岷江河道果然如那魔頭雖說一般,從此處分出一道支流向南而去。水勢弱了許多。
“這魔頭果然沒有胡說,如今已是留着無用,將之殺了,免得禍害蒼生。”說着便要神識傳音告知留在駐地看押魔頭的明玉道人。
“不急,且看看再說,那兩魔頭修爲已廢。沒有一年半載的功夫休想恢復過來,什麼時候去殺也是不遲,如今先探清水府虛實再說。”赤霞道人開口說道,同時一道劍氣飛出,擾亂四周虛空之中的氣息。使得那一道神識傳音被阻截下來,而後轉身看向略顯沉默的張潛。詢問道:“不知道長可否打個頭陣,水能生木,你所修煉的木系道法在這裡不受任何壓制,我這赤霞劍囊乃是採西天雲霞煉成,無形物質,在水中威力要大打折扣,追陽師兄所練道術的乃是陽山小洞天的《朱雀火訣》,爲火系道術,入水之後極受剋制,明澤師弟實力不足獨當一面,唯有道長能擔此重任,到時剿滅水府所得戰利品,道長可先行選取。”
“那我便入水走一遭。”張潛點了點頭,並未遲疑,飄然而下,沉入水中。
“這白癡。”追陽道人輕輕嘲諷一聲,而後看向赤霞道人,臉上浮起一絲略顯諂媚的笑容,問道:“赤霞師妹,一會你不會真讓這野道士來分一杯羹吧?”
“這水府之中十萬妖兵,雖都是不堪一擊的蝦兵蟹將,但是數量不可小覷,他陷入其中又豈是那麼容易脫身,而且水府幾大妖王實力都是不弱,都是化成人形的老妖,尤其是那千年老龜,掌握水眼龍脈,甚至可與氣行周天之境的強者比肩,這老道肆無忌憚的屠戮妖兵,肯定會引得妖王出手,不死也要受困,你我作壁上觀,等時機成熟再做出手,他沒有機會跟我們分享戰利品的。”赤霞仙子頗不耐煩的解釋道,真不知這追陽道人心機如此拙劣,怎麼能與她齊名。
兩人言談之間,便見身下岷江之中泛起無數血花,澄澈的江水漸漸變的渾濁,先是絲絲縷縷鮮血化開,尚能看清深處之景,到後來已經完全遮蔽了視線,猶如濃墨血漿,濃烈的血腥氣自江中升騰而起,神識映照,落入心間的景象便像是一口沸騰的蒸鍋,陽剛血煞直衝雲霄,根本無法照見水中細節,江面之下便成了一個不可知不可見的世界,只是偶爾有一些巨型的魚蝦屍體飄起,甲殼崩裂,塞滿了水草,僅能憑此推測水下發生了什麼事情。
此時水下數十丈深處,張潛閉鎖呼吸,在水中穿梭,猶如閒庭信步,洶涌的暗流根本無法對他造成絲毫影響。
此處是岷江水眼所在,深不可測,非尋常河段可比,張潛下沉了數十丈深,神識被水中大陣擾亂,也無法感覺到盡頭存在,低頭向幽暗的深水中望去,就像一個上寬下窄的楔面,如同神仙用劍在大地上劃出的傷口,直通地下,似乎連接着一條暗河。此處因爲河水分流,萬流歸墟大陣的威力的確比其他地方更爲弱小,但張潛依舊不覺得輕鬆,若這般一直下潛,尋常修道者根本無法承受,等純陽真氣耗盡,立即被絞成一團肉糜,顯然不似之前所言那般簡單。
而且視線穿透黑暗,隱隱可以見深水之中蟄伏着無數兇妖,此處大陣雖是薄弱,但水府主人又豈能不知,自然派了重兵把守。
張潛自然不打算孤身獨闖,雖有把握,但太過兇險,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那赤霞道人絕非善類,自己與水府衆妖拼的你死我活之時,她必然會落井下石,如今已有打算,收斂渾身氣息,在水中行走,順手斬殺一些小妖,攪渾江水,迷惑赤霞道人等人的視線,也不着急。目光一寸寸掃過江心之中的黑暗,找尋水府的具體位置。卻也沒有結果,心頭暗忖:“莫非這老龜竟然將水府建在了地底暗河之中,如此倒是麻煩,此處地形完全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何況還有大陣、無數水兵鎮守天險,我若動用全力,倒也能破開,只是岷江水道恐怕會遭波及而毀去。到時候不僅無法給李漁重塑身體,如此大的動靜,必然也會驚動蜀州正道勢力,到時候無數麻煩沾惹上身。”
咔嚓,張潛心中正是煩悶,一條個頭猶如牛犢一般大小的黑色草魚猛然自深水中竄起,口中利齒猶如釘樁一般。森然可怕。
張潛不耐煩的一揮手!
深水之中陡然捲起一陣兇猛的暗流,手如鞭鐗。
嘭的一聲!猶如悶雷在水中炸響。
那水妖的頭顱直接被抽的四分五裂,腦漿被暗流衝散,雖然頭骨堅硬如鐵,尋常法寶飛劍也未必斬得破,但在張潛手下。卻似土雞瓦狗一般,他無漏靈體堅韌至極,不遜色靈寶,當初與冥海之甲硬撼也沒有受傷,若將白虎星辰氣融入血肉之中。甚至能與如今的玲瓏六合塔媲美,就算略有不及。但無漏靈體這近乎妖孽的恢復能力也非靈寶可比,這水妖自然扛不住一擊,直接斃命,整個過程發生在眨眼之間,而且沒有流露出一絲法術的氣息來,詭異至極。
四周環境也渾濁如漿,看不清此處具體情況,只能憑藉水流走向感覺。
張潛不做停留,幾步跨出,便去了數裡之外。
此時大陣深處,負責鎮守此處的魚妖大將已經亂了陣腳,只見上方水域逐漸黑暗下來,好像夜幕降臨一般,隨之而來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壓力,他渾身上下冷汗淋漓,他掌控一方陣法,自然知曉陣中此時發生了什麼,短短几刻鐘內,起碼有數百頭水妖死於非命,卻不知何人所爲,也感覺不到一絲法術氣息,只聽得四方水域接連不斷的傳來水妖甲殼被重物擊破的聲音,摸不清入侵者的來路,不知曉對方具體實力,他也不敢隨意前去支援,恐成羊入虎口之下場。
死守陣樞,佔據地利,至少還有與之抗衡的資本。
一連幾個時辰過去了,起碼有數千水兵死於非命,岷江數十里水域都被染成紅色,在夜幕下看起來有猶如濃墨一般。
水域上空,追陽道人已經等的極不耐煩,青銅寶鏡之中散發出來光芒逾漸微弱,不得不以體內純陽真氣催動,維持運轉,否則立即從空中跌落下來,這青銅寶鏡以太陽真火爲力量之源,在白天便有無窮神威,根本無需消耗體內的純陽真氣,可一到夜裡,太陽落山,吸取不到太陽真火,就萎靡下來了,能力大打折扣,體內純陽真氣點點消耗,心情自然不佳,青銅寶鏡之中火光起伏,投射在身下河面之上,欲要照透那粘稠如漿的血水,可卻有些無能爲力。
張潛廝殺一整下午,不知多少水兵支離破碎,河面上飄滿了殘肢斷臂,放眼望去猶如船櫓一般,百丈深處都是一片血紅。
“這野道人到底在幹什麼,只讓他探聽虛實,怎麼跟水下妖兵打了起來。”追陽道人氣的破口大罵,覺得體內純陽真氣消耗不少,取出一粒地靈丹服下。
在他身旁,赤霞道人靜如處子,夜風吹拂衣襟,飄飄若仙,卻是不動聲色,安靜的吸取着天邊的雲霞之氣融入赤霞劍囊之中。
在她看來,張潛在幹什麼並不重要,幫她斬殺水府之中的妖兵,正是她樂意見到的。
她也隱隱猜到了,那兩魔頭提供的消息十有八九是虛假的,否則太上道人一入水中之後,不會如此大動干戈,斬殺這麼多妖府水兵,定然是遭遇了強敵,絕不會是萬流歸墟大陣的缺陷、漏洞所在,不過兩人還在他掌握之中,隨是可以拷問,卻也不急,只在此處靜候。太上道人對她而言,還有用處,畢竟下次她可不像親自去試驗真假,多等一會也是值得,水下還有屍體不斷飄起,也證明他也沒有死,若一會等他從水下逃出,不見自己幾人蹤影,不好解釋。
追陽道人見她一副冷若冰山的模樣,不理會自己,有些動怒,卻也不敢在她身上發泄,轉過頭去衝那明澤道人說道:“你下水看看!”
赤霞道人聞言微微轉頭,正欲阻止,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讓這明澤下去看看也好,自己一行人若一直對此不聞不問,那太上道人死了也就算了,若是沒死一會逃脫出來,不好解釋,畢竟如今還是盟友,而自己也還有用的上他的地方,可不想讓對方太早心寒,雖然讓明澤人水有些兇險,但太上道人一個人吸引了岷江水妖的大部分火力,明澤實力雖弱,但自保應該不難,不會出什麼大問題,退一萬步講,就算他此去有什麼三場兩短,也是他陽山小洞天的損失,跟自己毫無關係,反而可以消弱對方,增加自己的話語權。
即便是盟友,在某些地方也要分個彼此,以前一直是他陽山小洞天人多佔了主導,或許也該變動一下了。
心頭一想,也就坐視不理,目送明澤道人潛入那飄滿殘肢斷臂的血河中,神識之中也漸漸感覺不到他的氣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