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交趾布政司進貢了一隻小眼睛皺鼻子的長毛垂耳兔,晝伏夜行,偏又膽小得像只小耗子。幾個皇子公主都想要,皇帝便用此做了賞賜,叫幾個孩子也聚在延禧宮裡包糉子。
晌午微風習習,日頭打照在瓦檐下罩出一片蔭影,殷德妃正在院子裡問太監:“叫了你三爺來,怎的到現在還沒人影兒?”
她因爲是楚昂爲王時的通房,在後宮幾個主位裡素來謙讓,連帶着體弱多病的三皇子地位也微薄。如今在宮中主事了,奴才們對三皇子的態度這才逐漸省慎了起來。
那太監叫小陳子,連忙弓腰應道:“說是馬上就來了着,要不奴才再給娘娘去看看。”
小麟子從二道門走進來,差點兒撞了他個滿懷。殷德妃看見她來就笑:“喲,你這奴才不去前邊比試,怎跑這兒來做甚?”
因着與三皇子素常來往,殷德妃對小麟子的態度是和善的。小麟子與她也不生分,應道:“奴才來給太子爺包糉子了。”
和風吹着她的太監帽耳朵,她走得身板兒筆管條直。那帽耳朵下掩着的小臉像個女孩兒,殷德妃看着喜歡,戲嗔道:“難爲你主子爺不在,你還惦記着他一口吃的,去吧,小九兒正等着你呢。”
說着把臺階讓開,自己去正殿那頭小作歇息。
偏殿裡擺了兩張鐵力木長條案,上面放着各種調料與食材。這些年皇帝冷淡六宮,宮裡頭沒有添丁,當年隨龍進宮的一撥皇子中最小的太子爺業已十四了,而那個被禁在東筒子闈院裡的老七,儘管三歲前也曾得過皇帝的榮寵,但是幾乎沒有人再提起來。因此條案旁除了幾個公主與四歲的楚鄎,其餘便是各王爺府上的幾個小世子世孫或郡主。
和楚鄎同齡的楊萱也來了,殷德妃專門給弄了張小矮几,讓他兩個自己玩兒。楚鄎不懂包糉子,用蘆葦葉裹了一條細長長的,扎半天扎不起來,便喚:“湄姐姐幫幫鄎兒,湄姐姐幫幫鄎兒。”
楚湄最喜養些小兔子小貓兒之類的寵物,爲了得到那隻垂耳兔正自包得專注,楚鄎一連喚了三聲她才詫然聽見,便笑笑着蹲過來幫忙。
似是因着沒有母后、從小寄養的緣故,楚鄎對各宮的皇兄皇姐都不親近,像天然地帶着一層說不出的隔閡,但對楚湄卻是不抗拒的。楚湄亦疼愛他。當年孫皇后生下楚鄎離世後,她母妃緊跟着也生了,生下來卻不成活,因此楚湄對楚鄎,便如同疼愛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她耳朵半聾,平素並不常開口說話,但笑起來眼睛是澄澈的,並不摻雜許多複雜的世故,孩子皆擅長從眼睛洞透人心,因此楚鄎對她毫無芥蒂。
楊萱正在扎“饅頭”,力氣小,米粒子從蘆葦葉中撲簌灑落,擾得她頭疼不行。看見小麟子進來,急忙喊道:“大帽耳朵的奴才,你快過來幫幫我。”
她性格不同於長公主與已故的孫皇后,嗓門兒又脆又亮。小麟子聞言走過去,一襲森青色曳撒拂風擺動,那腰上吊着一根狗尾巴草,被她用紅絲線在草莖上纏了一圈,看起來就像一個倒垂的老太監拂塵。看在宋玉柔眼裡怎生就那麼扎眼,宋玉柔便問:“誒,你腰上別的是什麼?蔫了吧唧的,醜陋極了!”
他姐弟二個雖然是老寧王府的郡主嫁給朝臣所出,與正統皇室血脈不算親近,但因爲宋玉妍與楚池要好,他又是太子的跟班伴讀,所以也相當於從小在這宮廷里長大。
叫他“玉柔小姐”也不是沒根沒據的,差不多年歲的皇子與世子都已不願再來湊這些熱鬧,但宋玉柔卻融入得很自然而然。他用筷子捅着糉子,做得很認真,並不覺得夾在一羣女孩兒中有什麼彆扭。
小麟子猜他也想要那隻長毛垂耳朵兔,他最近做了太多觸犯太子爺的小動作,眼瞅着太子爺將要回來,心裡理虧哩,得捧個新鮮玩意兒孝敬。
便伸手蕩了蕩狗尾巴草改造的穗子,挺直腰板道:“是小尾巴草,太子爺從江淮特意給奴才寄噠。”
她把“狗”字省略了,還把“的”字說成了“噠”。那宮廷獨有的婉轉京腔從她口中說出來,顯得尤爲動聽,聽在宋玉柔耳中怎麼就感覺她在驕傲示威呢。一個太監半個爺,說話也這樣娘裡娘氣,不害臊。
宋玉柔就皺着鼻子道:“真醜。江南好東西多到晃眼睛,他就送你一根狗尾巴,定是惱怒你不肯隨他出宮伺候,他必是已經嫌棄你了。”
小麟子最怕聽的就是太子爺嫌棄自己,他一嫌棄自己就接連幾天吊着臉不與她說話,夜裡頭侍寢還不讓她趴牀沿,用靴尖踢着她罰她去睡冷地板;他還叫她端着尿壺兒半天不出水,她手都端酸了他依舊倨傲地昂着他俊美的下頜。她最心懼的就是他不理她,眼裡不再看她。
一時脣角蠕了蠕,但頃刻又不甘示弱起來,睨着宋玉柔俊淨的臉龐:“是他沒有時間去買。他還賞了我一包酸梅乾哩。”
她這樣故作自信,宋玉柔雖聽得妒忌,語氣卻頃刻添了狡黠:“哦?那可好吃嗎?分我一顆嚐嚐。”
小麟子不想分,她篤定她太子爺政務太忙碌,一定沒有時間去買這些零嘴兒,所以才這麼難吃。但他能給她第一次寄東西,她心裡便已經十二萬分滿足了。如果分給宋玉柔嘗,宋玉柔這個壞小子一定又能說出許多很不好的話。小麟子便道:“我都吃完了,太子爺叮囑奴才,說不讓分給旁人吃。”
說得好像還很受寵似的。
哼。宋玉柔諷蔑地勾勾脣角,手上紅繩子不注意,咻地一聲扯斷了。那糉子裡的米粒四下彈出去,寫名字兒的紙箋打到了三公主楚湄潔白的手背上,楚湄微微蹙了蹙眉頭。
他跑過去撿回來,低着頭繼續重新包,臉上表情很安靜,忽然不與人說話。
二公主楚池便與宋玉妍對眼神,假意關切道:“玉柔公子也就只會欺負我們三妹老實,打着了怎樣也不見一聲道歉?”
都曉得王府世子們把太子伴讀與三公主配對,邊上的幾個女伴聽了便跟着嗤嗤低笑。
宋玉柔很窘迫,他可一點也不願和這個半聾子公主扯上關係,但是又不想傷害她自尊心。偏她又敏感,似乎覺出自己不喜歡她,最近一看見他就老遠地繞路走。宋玉柔有時候感覺很無力,對那一羣生事的世子爺兒惱火極了。
默了默,覺得如果一句話不說必然又傷她,只得道:“我剛纔不是故意彈你的,都是這個蠢奴才,是她讓我分了心思!”板着腔兒,眼睛錯開楚湄,看向她身旁的小麟子。
小麟子抿着脣分辨:“不怪我,是你自己扯斷了繩子,你一見三公主就臉紅不自在。”
晌午的風輕悄悄的,從窗縫眼兒裡滲進來,帶着一絲院子裡杏花的清香。宋玉柔原本不覺得自己臉紅,怎麼被她這樣一說,忽然就覺得耳根子臊起來了。他不解氣,便揭短兒道:“你還說我吶!聽着,她打四歲起就時常杵在廣生左門外偷看三公主,一個太監也不害臊哩。”
小麟子這會兒纔算聽明白,敢情宋玉柔這小子背上長着眼睛哩,打小小就把她各種小辮子抓手裡。但她可沒敢解釋自己只是想和沒人玩兒的三公主作伴,老半天了才悶出一句:“是奴才的啞巴狗兒想玩球。”
……這麼聽着,倒像是誰都輕嫌她。
“請德妃娘娘安,母妃今晨有些頭暈,湄兒回去看看她。”話音未落,楚湄一襲荷色襦裙卻已往院中踅去。少女清柔的嗓音在院子裡響起又落下,宋玉柔想起她白皙纖靜的樣子,頓時又覺得自己過分了,便瞪小麟子:“是你把她惹生氣了,你這奴才該拖出去仗斃。”
三妹越長越漂亮,儼然已蓋過一向活潑驕傲的楚池。見人走了,楚池心底裡莫名寬舒起來,低笑道:“四哥也真是,闔宮這麼多的跟班不選,偏選了這兩個不對頭的活寶。”
宋玉妍看了眼小麟子,她從前不屑注意,怎今次認真一看,見這奴才與自己一般大年紀,長得青蔥俊氣,身條兒也清長長的,莫名叫人移不開眼神。她的表情便有些酸,應道:“二公主不覺得她女裡女氣的?聽說鄺哥哥還送了她一件紅袍子,妍兒對他悉心體貼,也未見得他一個扳指兒。”
那袍子後來被吳全有退回去給小喜子了,楚池是知道的。她也知道二哥從小對宋玉妍麻木無感,但她心裡卻希望二哥能夠娶到她。雖然這樣的希望很渺茫,畢竟宋玉妍是東宮少傅的女兒,便是將來太子不想娶,父皇也不可能讓二哥娶她。除非宋玉妍到時候非二哥不嫁。
但若是二哥不娶,他想要翻身可就更難了,連帶着自己將來也必不能夠風光。
楚池忙分說道:“二哥從小就與太子不對盤,不過是存心逗那小太監樂子罷了。聽說三哥也送了一件,後來太子自個兒也送了一件,實在不值爲一提。”
宋玉妍心裡這纔好過點。她是不敢奢望皇太子的,他生得太俊太冷,目中也從來不看人。而二皇子卻是她可以握在手中的,她從小就迷戀楚鄺,雖則他現今已沒有了幼時的驕傲與威風,甚至十七歲了還不得出宮,但那迷戀已扎入骨髓,她對他有憐恤與心疼。
況自從那次冒着膽兒親了他之後,他後來雖然依舊麻木不仁,但是對她的態度已有改善,好像有將她當做被他罩着的一部分了。宋玉妍的心是得滿足的,回想捧着楚鄺冷鷙臉龐親吻的一幕,十歲早熟的她顏頰兒便盪開紅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