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皇后聞言指尖一顫,方明白他今日原是爲了那個姓周的小淑女而來。【 更新快&nbp;&nbp;請搜索】
她顯見得是意外,眉眼微斂了斂,笑看着他道:“皇上喜歡的女子,臣妾哪裡敢教訓。不過是聽她幾個在御花園裡咕叨後宮主位,這便叮嚀了幾句罷。皇上可是怪我多管閒事?”
她仰着下頜,目光水澄澄,雖則夫妻十數載,到底膚若凝脂,一絲女兒情懷未泯。
楚昂看穿她澀楚,撫着她手背道:“哪裡是什麼喜歡與不喜歡,這後宮與朝堂本就是一線牽,朕的喜好又豈能聽憑己意?”
孫皇后想起周雅的那句“他對我很仔細”,卻只是默着不說話。下過雨的清晨似乎尤爲安靜,坤寧宮內顯得清幽而冷寂。他撫着她的手,漸漸也覺動情不忍,便柔聲道:“你既這樣不捨把我分出去……莫若朕不做這個皇帝?”
他這樣說話時總觸人柔腸,孫皇后就心軟,又想起從前那個寡鬱但又很眷戀妻兒的裕王爺。她把他的手擱在自己肚子上,應道:“皇上說哪兒話,像從前過了今日忐忑明日的就好嗎?以後我替你當好這個管家就是了。”
“管家”二字說出口,兩人一時都有些沉默。可不就是管家嗎?這纔是第一撥,往後隔二年進一撥,隔二年再進一撥,一撥比一撥新鮮,唯自己漸漸人老珠黃。夫妻上升爲內外廷的同僚,舊時光不返。
楚昂輕語寬慰:“到底剛進宮年紀小,慢慢就懂得了規矩。她父親是山西府尹,與肅王乃是多年交道,朕要拉攏他,就不得不寵幸他女兒。這些朝臣,宮裡宮外都布着眼線,好與不好都瞞不住他們。”
孫皇后靜靜聽着,沉默良久,末了反倒寬慰起他來:“好了,我以後不說就是了,看把皇帝這樣爲難。”說完自己先綻顏一笑。
氣氛鬆弛下來。楚昂輕吻她臉頰,轉了話題道:“對了,方纔說又做了什麼好吃的?端來給朕嚐嚐。”
孫皇后便撫着腰肢兒站起來:“燉了點海藻荷葉鮮筍湯,老四纏着討筍吃,他姥姥便給他在老家寄了不少來。原本沒你的份,你既要吃,我趁他不在分予你一點。楚湘說身上不舒服,早上我讓李嬤嬤過去看了。那丫頭早慧,今歲十一,怕是事兒要來。你替我挑挑看朝中哪些官員的兒子好,我們也好留意觀察他幾年。”她眼睛不看人,帶着笑意背過身去,碎念着往後殿走。
楚昂看着她略顯臃腫的背影,眼神有些憫恤的錯然。
四皇子楚鄒手上提着只大風箏跨進門檻,擡眼看見父皇一襲玄色龍袍端坐在裡頭,前腳才邁進殿門,後腳就閃身出去。
好小子,最近時常看見自己就躲,鬼裡鬼祟也不知一天在瞎忙什麼。
楚昂放下茶盞,輕勾脣角:“站住。”
楚鄒步子一頓,立在原地,慢慢地轉過頭來。漆紅的巍高殿門之下,一道棗紅色小袍在風中輕拂,肩繡小龍兩袖紋華蟲,木愕地站在那裡,拘謹又渴望跑掉。
楚昂看着好笑,板着臉命他:“手上拿的什麼怪物?過來給朕看看。”
楚鄒只得走進去,把風箏遞給他。
卻是隻用竹子紮成的醜獸,兩支翅膀大得使他的小臉蛋只剩下窄窄一掌。楚昂拿在手裡翻了翻:“倒是醜出了精髓……叫什麼名字?是小順子給你扎的?”
“嗯,它叫巨翅神獸。”楚鄒點點頭,半句話噎回嘴裡。其實想辯解它不醜,顏色都是自己照着古書裡說的上上去的。那些風雲怪誕的書閣叫他着迷。
皇帝已經很久沒認真看過他了,發現又高出了半個多頭。小子學會了藏拙,在擷芳殿從不落課,也幾不出錯,但一切卻都是平平。楚昂早就很想批點他,總是逮不着機會。
便問道:“近日如何不來乾清宮裡用膳?也不過來與父皇同寢?”
許是當真孃胎裡帶出的習慣,這小兒子打小就愛和爹爹黏。有時候楚昂在前殿批閱奏摺,批到凌晨二三更,去到內殿一看,那小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沒聲息就睡在他的龍榻上。袍子脫下來疊在他的枕頭邊,俊美的小臉蛋微微嘟着,伸成個“大”字把整張龍榻霸佔。他看得好笑,就撥開他,自己在一旁躺下。半夜還踢人,一晚上吵着睡不好。這曾使楚昂內心柔軟,而又覺得十二萬分寶貴。
楚鄒猶豫不應,表情有些囁嚅,半天了回答:“母后說父皇忙,不讓兒臣去吵鬧。”
從前也是忙的,他小子想來還不是隨時隨地大門敞開。他不知道如果是他來了,楚昂是不會叫女人來侍寢的。
小子有潔癖。打生下來就帶的。
楚昂輕輕地觸了下兒子的臉蛋,目中帶了點小悲涼的味道,說:“總有一天,會不會離父皇遠去?”
楚鄒立刻堅定地搖搖頭:“不會,我要父皇好好的。他們都說你是個好皇帝,你要注意身體,夜裡不要批閱太晚。”
那楚楚的桃花眸裡滿是五歲稚子的愛戀與關切,說着說着又從“父皇”變作“你”了。
楚昂有些動容,把他攬坐在膝蓋上:“若是有一天,你坐到了朕這個位置,你就曉得了朕此刻的心境。”
楚鄒微蹙眉頭,從父親臂彎裡扭擰出來:“我不想坐這個位置。大皇兄爲了父皇一直很努力,父皇讓哥哥做儲君,鄒兒只想當個權傾朝野的王爺。”
其實問他做個權傾朝野的王爺幹什麼,他自己也不懂。他只想有一天能夠倨傲地在苦眼瓜子老太監跟前擺一擺真威風。
楚昂不應:“背一段《論任賢》給朕聽聽。”
那個太難了,楚鄒支支吾吾,擡頭看着天花與藻井搭不上話。
楚昂清亮的長眸睇着兒子,其實把他洞穿。曉得他只是故意藏掩。
便撫着楚鄒的小腦袋,語重心長道:“我兒幼小聰穎,奈何不是長子,若不加封爲皇儲,朕就不能與你親近。否則他日祁兒登基,鋒芒畢露的王爺將不得善終,權傾朝野最後只能落個悲慼下場。”
他彷彿想到了自己的命運,目光空朦地看着這個天性無憂的小兒子。楚鄒說不出什麼,他就叫他出去玩吧。
楚鄒就抓着風箏呼呼地飛走了。
那一晚楚昂就寢在孫皇后的坤寧宮,夜裡燈火熄滅之後,他輕撫着她隆起的肚子,溫柔地對她說,若是個皇子就叫“楚郵”,若是小公主就叫她“楚湄”。他是瘦而健朗的,二十九歲的身體比之少年時候更要軒昂,孫香寧捧着他俊逸的臉龐,一遍又一遍的親。第二日天亮,楚昂便封了周雅爲貴人,住進了西六宮的翊坤宮。
……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御花園裡清風溢香,幾個主位娘娘過來請安,孫皇后就對施淑妃道:“你後來又說了她?沒必要去說她,萬歲爺如今正寵着,說多了反倒讓人以爲你心窄。”
施淑妃的聲音還是低低的,帶着幾分卑怯卻又執拗:“妾身就是聽不下去。這後宮之中唯皇后娘娘是尊,一切的雨露皆因得着皇后娘娘的恩典,不知感恩就算了,還在背後胡亂說道,妾身就是聽不下去。”
她自進王府以來就是謹小慎微,從來躲在後院不敢爭寵,一個月也難得見楚昂幾次面。今次得了龍嗣,心中對孫皇后帶着滿滿感恩,關鍵時刻倒變得大膽維護起來。
孫皇后也就不忍心苛責她什麼。
張貴妃斜眼睨着,這淑妃平時不悶不吭,進宮倒學會起巴結來了。
不屑地彎起嘴角:“這羣女孩子,進宮沒幾天心眼兒倒已不小。聽說採選那天暈倒的那個何淑女,是被下了慢藥的,慢慢耗着人的體質和顏色,久拖下去得成病。瞧瞧,這得多毒的手段。”
何婉真採選當日暈倒後,被孫皇后安排在儲秀宮後頭的麗景軒裡養病。孫皇后是派着太醫去照應的,皇帝后來倒是沒曾去看過一回。
但誰會去給一個低調不招搖的淑女下藥?必是給周雅下的,被周雅發現後調了個兒送去何婉真屋裡罷了。沒想到弄巧成拙,反叫何婉真惹了萬歲爺的注意。
孫皇后目光略過張貴妃,也懶得接她的話。從王府進宮前莫名奇妙三番兩次鬧不適,她都懶得與她再細算。
看了眼施淑妃的肚子,叮囑桂盛道:“近日宮中有待產,吩咐御膳房那邊要更多謹慎。這是萬歲爺登基後的頭兩胎,必定要雙雙得着頭彩。”
桂盛弓着腰應了聲:“是。”
施淑妃感激地看着孫皇后,心中萬死不辭。
張貴妃揩着手帕,不慌不亂神態自若地瞥了一眼——嘁,沒憑沒據的,倒好像是自己下了毒似的。
正說着,就看到錦秀領着二公主楚池,牽着個一歲出頭的米分嫩小囡慢騰騰地走過來。小丫頭穿着米分芋色的小馬面裙,腳上蹬着硃紅小鞋子,踝骨上一對兒金腳環叮鈴叮鈴,珠圓玉潤得叫人可心疼。乃是剛學會走路的東平候府小大姐宋玉妍。
聽見太監稟告:“東平侯府大奶奶楚妙覲見——”
“傳。”
假山石後走過來一道溫淑嬌婉的少婦身影,着一襲梅色纏枝花底褙子,下搭水色鳳尾裙,頭上釵環別得雍貴雅緻又不失得體。身後跟着個奶媽,手上抱着還不會走路的小少爺宋玉柔,他的發育不必他姐姐快,現下才學會自己站呢。
楚妙圓潤的臉龐上帶着笑,近到跟前屈膝一福:“妾身給皇后娘娘,諸位娘娘請安。”
“平身吧,你與本宮之間還客氣什麼。”孫皇后對她甚是和顏悅色,不是因着背後的利害關係,而是因着本能的舒適。她是特意把她招進宮來說話的,婦人生產前見一見一點點大的小孩兒,能叫肚子裡的寶寶看見了歡喜,到時候就願意安穩出生了。
楚妙站直身子,孫皇后細細端詳她,發現腰身似是又粗了,而且面色看起來頗爲潤澤,就笑道:“數月不見,你倒是一日比一日好顏色。”
楚妙有些不好意思,旁邊嬤嬤卑微地代答道:“回皇后娘娘,大奶奶又有二個月身孕了。”
皇后眼中難掩羨慕:“哦?難怪方纔見你過承光門時,身邊似是伴着道人影。可是他不放心你,特特把你一路送進宮來?”
楚妙回頭繾綣地瞥了丈夫一眼,愛羞道:“什麼也瞞不住皇后娘娘。是他送妾身進來的,原是皇上要找他問話,這便特准了他把我一道送進宮門。”
她嘴上說話,心中對丈夫的留戀卻分明難遮掩,滿滿都是燕爾纏綿。
孫皇后順着視線望過去,只見那近承光門的古樹旁矗着一道英健的側影。俊目往這邊看過來,看着一對稚嫩小兒的玩耍,疼愛不捨離去。
這是孫皇后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東平侯府大公子,只見二十六歲上下年紀,身高挺拔,寬肩長腿,着一襲墨色飛魚服,已經是從三品的禁衛軍都指揮僉事了。之所以沒再往上升,只是在等待東宮儲君一定,再提他爲太子少傅。
孫皇后便隔着老遠對宋巖頷首微笑:“呵呵,倒要好生謝謝他。聽說去年皇帝抱小四子入宮,大雨夜的他給提前備了暖轎。這段日子也多勞他教導皇子們武藝。”
那邊宋巖見皇后發現了自己,就不便再繼續逗留下去。略顯赧愧地抱了一拳,愛寵地看了眼一雙小兒女,轉身踅出順貞門,繞去東筒子長街上進宮面聖。
此刻正值巳時上頭,筆直延伸的一條長街上清風拂面。人在十米宮牆下直走,兩面紅紅高牆似把天地也隔斷。這裡與內廷相去甚遠,卻臨着淑女們的乾北五所。
今日皇后娘娘帶着後宮主位在御花園賞荷,一羣小姐妹們不敢出去礙眼,只是關在院子裡嬉笑打趣。他從路角拐過來,耳畔便襲來一陣嚶嚶嬌語。那初時短暫的一場岔遇已成過去,早已人面兩相異,他修偉的身軀從寬巷裡掠過,對她們只是充耳再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