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籠罩着空蕩的場院,蟬鳴聲吱吱響,小榛子的背影走得勾頭聳肩的,甚安靜。
從八歲上自己的一言一行就全在這太監眼皮底下,看他這會兒那般自覺地躲開,一定是看穿自己和姑娘家那個了。楚鄒的表情就有些剛從少年過度到男人的不自然。
但還是肅着一張臉轉身回來。
樸舊的殿宇下光線暗淡,他走進去,那廂陸梨正隔着轉門在寢屋忙活。衫子都溼透了,沒法兒回去,楚鄒給她找了件睡褂子暫時換着。正用他的澡巾子擦着身,躲在裡頭小心翼翼地怕被他看見。
十四歲的女孩子,怎就能長得這樣媚了?那美麗側過來就像御花園裡有壺嘴兒的小山,把花嘴兒一掐就能夠掐出水來。後腰細婷的凹進去,腚子又飽滿地迎出來,一幕沾水的溼發垂在那腰際上,忽而一滴水珠滑落掩掩崖谷……要命了。怪母后和李嬤嬤從小把她調理得太好!
楚鄒那顆從少年開始便死寂的心,不自禁搐了一搐,感慨母后終究給他留下這一點可依偎的暖藉。
陸梨不讓人看,他只好偷偷瞥了一眼。那些肉長得本應該是叫他討厭的,從四歲起就油然而生的泛惡,可今兒這一遭望過去,卻從此對她窩心掛腸了起來。
下頭那裡好容易才按捺下去,楚鄒便又虔誠地收回眼神。
酉時的鐘鼓一打,各宮又要像流水一樣開始忙碌。白天皇帝叫給鹹安宮送了盤荷葉肉,宮裡頭的老人們都譁然起來。原本自那天陸梨和吳全有說過之後,楚鄒一連這四五天的膳食都有所改善,今兒尤其的準點準時。
送膳太監把盒子提過來,被沈嬤嬤在外頭攔下了。瞥了眼虛掩掉漆的高紅殿門,低聲唸叨殿下還在裡頭瞌睡。
三看陸梨的臉容,她越瞧着越是樸玉兒生下的骨肉。是可愛乖覺的,白-嫩嫩的一小團兒天生惜命,當年萬禧帶着幾個大太監氣洶洶闖進來,她正在小耳房裡給她洗澡。本來剛出生還在哀哀的嚶啼,結果那氣勢一來,竟卻靜靜地卯了小嘴兒。任那頭樸玉兒怎麼痛罵,任錦秀怎麼磕頭哭念,從始至終除了攥着小拳頭打了個哆嗦,愣是沒吭出一點聲兒。
沈嬤嬤本來還提筋悚骨的等死哩,到了兒一口氣鬆下來癱軟在地上。
也算是那孩子救了她一條命了,不然吊死在橫樑上的少不了她一個。她後來悄悄溜回屋裡,剛封了條的門輕輕弄一下就打開,本來是要走的,轉身卻發現那被扔在地上的男嬰,襁褓裡的小鼻子怎開始有微弱鼻息,她就把兩個都撿起來,一前一後地流出了金水河。另一個死了活了不知道,想必這個就是當年那個女嬰了。
沈嬤嬤輕輕敲了敲殿門,男人女人的愛她沒嘗過也看得多了,少男少女初時一亂起來就剎不住。她也不敢打擾,總歸是期盼那個皇子爺能對丫頭好一點的。把食盒子塞進去,又附帶了一個小茶壺,怕他兩個泡了太久的涼水着寒哩。
陸梨過去拿,就聞見了一股薑茶的味道,心裡對這個嬤嬤有些納悶不解。
楚鄒正坐在半舊的花梨木條案旁,髮束玉冠,穿一襲素綢團領藍袍,裡頭交領潔白。這會兒一打扮端正,便又顯出那股與生俱來的貴與冷。
陸梨穿着他的睡褂子,他的衣裳也就睡褂她能穿了,他如今成人後個兒太高,其餘的一穿上去就跟抹布條子拖地。兩隻喵喵在緞料下沒了庇護,依稀透出櫻桃兒紅,他剛纔可壞,推着他不讓他咬,硬是將她扯得又痛又撓,這會兒細嫩的皮膚上都被他咬起牙印子了。她怕給他瞧見了,抱着胸沏茶:“那個嬤嬤,每次看見我總像很慌張又暗自的掖着,今兒個殿下真是壞事了。”
語氣裡含羞怨怪,和他說話眼睛也不看人,臉上兀自做着寧然安靜。
這會兒兩個人已經這樣靜悄悄很久了,大抵再想起剛纔的事兒都覺得很荒唐很亂。
楚鄒展肩直背地坐着等她擺膳,那兩個看門的太監他不曉得,但沈嬤嬤他卻是知道的,膽小怕事苟且偷生從不多說一句話。
便默道:“怕不是見本皇子喜歡你,這纔對你客氣。”
喜歡……
陸梨沏薑茶的手頓了一下,手指被燙疼,忙用拇指覆上去捻了捻。
大概還從沒聽楚鄒的嘴裡說過喜歡自己哩,那白淨的臉頰上怎除卻一縷羞怯,反而更多是一種遲緩的矛盾。她自己把它藏起來。
猜她如今出過宮開了眼界,已懂得利益取捨了,再不能似昔年那般單純地依戀自己。楚鄒驀然反應過來,臉上便掩下幾許暗傷。那小碧伢裹着賬本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情願把那段抹得一乾二淨,也免得污了自己的回憶。
楚鄒便磨着脣齒說:“爺沒喜歡過別的女人。當年宮外看什麼都新鮮,對那丫頭也只是覺得生動可憐。此刻想來倒是無法理解母后,既是早已預備把你留給我,當初爲何卻向我隱瞞你是個太監。”
陸梨微擡下頜道:“是殿下誤會了,那是娘娘留給奴婢的恩典。娘娘留下兩條路,若奴婢願意服侍殿下,便留在宮裡,若是做不到就出宮。奴婢不願意便出宮了,如今又進來也並非是爲了殿下。殿下但能重新振作,受寬慰的是皇后娘娘的在天之靈。”
楚鄒可不信,他篤定她還是有喜歡自己的,剛纔咬她的時候她連骨頭都微微發抖,攬着他的脖頸,脣瓣沾在他的臉上那樣溫柔。他從未體會過有一種溫柔能叫人顫-慄到如入荒蠻。
楚鄒想起陸梨進宮的目的,便陰鬱起來:“你這樣說,可是因着老二眼下比我風光麼?我今兒可放話了,不允你再去巴着他往上爬。”
又道:“早間我見着了父皇,原以爲再見他我必心如死灰無有波動,但今日乍然一遇,見他爲了國政操勞憔悴,見他與那個女人恩愛祥寧,我卻又不知自己當年是對是錯……或許這紫禁城裡便沒有對錯,只不過是立場不同。你先且莫去恨他,待我站到了高處,能給你的我都給你,包括他欠你的我也一併還了。”
他說着,伸出手攥住陸梨纖柔的指尖,像生怕她忽然抽出去不答應似的,又圈在掌心裡緊了一緊。
叫陸梨怎麼說,她想要的楚鄒給不了哩。他總是孤苦沒人的時候,纔想起來還有她;若站出來重爲皇儲,馬上就要開始冊立太子妃和良媛良娣了。他方纔那樣的親了她,她此刻凝着昏蒙光線下他俊逸的臉龐,怕再多看幾眼就沒法兒把他分出去給別人了。還是吳爸爸說的對,人只有站在局外不沾渾水了,才能夠看得清全局,不能夠再那樣喜歡他。
陸梨便沒有告訴楚鄒,她進宮來的目的不是皇帝而是爲了錦秀,就讓他心中存着他自個認爲的壓力往上爬吧,他但能夠坐到那個位置,錦秀的榮華也就差不多到盡頭了。
………
那天晚上,皇帝正在乾清宮裡批閱奏摺。六月的天入夜涼風習習,張福領着個送膳太監走進來,把食盤子呈給他看。那青花瓷盤上只見兩個用過的荷葉盒子,其餘還剩下半個用筷子掩着。
張福哈着老邁的腰,慢聲道:“殿下食量小,今兒吃這樣多,可見是向皇上伏低知錯了。”
楚昂想起宮牆根下老四孤瘦的背影,便從堆砌成山的奏摺中擡起頭來。
大成右門裡宮巷幽紅,那已然十八歲的小子生得筆管條直,肩展而窄腰長腿,牽着條狗恍如自己當年冷清。御膳房太監對他有成見,這些年他是幾乎半吃半餓着的,楚昂心中都曉得,但這些苦他都得叫楚鄒去嚐遍,楚鄒命格中的“煞”亦要叫他自個生生化去,楚昂便只作是不過問。
聞言沉聲道:“哦,還吃了什麼嗎?”
張福答:“還吃了幾口醬燒魚頭,夾了兩筷子拌皮渣兒、糖燜蓮子、燒蘿蔔,御膳房的奴才們都記着殿下的喜好,張羅着的都是殿下上口的。對了,還託小冬子送了個枕頭過來,說是宋家那小子從廟裡帶回的決明子臥枕,殿下自個兒捨不得睡,叫拿來給小九爺,說是知聞九殿下讀書用功,枕着這個能安神補腦又明目。”
說着揮揮拂塵,叫身後太監把東西呈上來。
他菜名兒報得仔細,特意說了幾口、兩筷子,楚昂便又想起對幼年楚鄒在宮廷用膳上的約束……到底是自己睡夢中抱進宮來的稚子,手把手教出的王朝皇儲。
便接過枕子看了看,感慨道:“朕近日總夢見皇后在晨曦裡對朕笑,朕每欲問她,她又只搖頭不答,想來是冥冥中已在向朕昭示我兒的悔改罷。”
那炯熠的眸光裡幾許穿透時光的恍惚,不自禁也在雋冷的面龐上掛了淡淡的繾綣笑容。
張福欣慰地鞠了鞠腰:“是,父母兒女心連着心,天家也如是。殿下如今年歲漸長,終於能體會萬歲爺的良苦用心了。”
那邊廂右側殿的條案上,錦秀正在輔導着九皇子楚鄎寫字。楚鄎執筆着墨,寫得很認真。酷似孫皇后的八歲小臉蛋圓而白淨,生得乖俊仁和,左眼在這樣的時辰也終於能夠看得清字了,是叫錦秀甚感欣慰的,不自禁憐愛地拂了拂他的耳鬢。
楚鄎目不轉睛,忽而寫着寫着筆尖就崴了一下。他今天已聽說關在廢宮裡的四哥自己出來了,父皇還賞了他一盤荷葉肉。那個打小就沾腥帶血的四哥,楚鄎想起他眉間臉上就複雜。是隱有不齒的,情願自己只是從景仁宮裡張貴妃所出。
聽見父皇在那邊與老太監張福低語,便有些緊促地問:“可是在說我四哥嗎?”
錦秀凝了眼殿匾下皇帝的英姿,輕聲安慰他:“鄎兒勿要多想,四殿下總歸與你是中宮同出的嫡兄弟。你要好好的。”
楚鄎想起大冬天四哥跪在養心殿外,求請父皇把錦秀從受傷的自己身邊調離,便默道:“……康妃也要好好的。”
錦秀抿了脣:“有九爺的這片心,康妃會的。”笑眸裡溢閃着憐與哀瑟,見皇帝轉頭看來,便牽起楚鄎走過去。
楚昂對楚鄎道:“我兒左目漸已恢復,功課亦刻苦勤學,這安神明目的睡枕便賜予你吧。你四哥如今在禁宮中靜修悔過,終歸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你也當學着原諒他。”
“兒臣謹遵父皇教誨,從不敢計四哥之過。”楚鄎便雙膝拜伏於地,長長的施了個大禮。
戌時末了的光景,宮門早已經上鑰。出日精門一路空曠無人,唯蒼穹上空寂寥月光普照。
楚鄎一手抱着枕頭,三步兩步走下臺階。那崇樓在暗影下幽幽濛濛,又叫他想起當日被馬尾巴掃傷後,錦秀給他上藥的場景。鹹澀的藥汁兒融進眼白,痛是能一瞬間穿透他四歲的骨髓子裡頭。他轉頭一看,又好像看到自己像琉璃渣一樣昏糊的眼珠。
楚鄎便漠然頓住,對身後的太監道:“你把這枕頭拿着,找個我看不見的地兒藏起來,我滲得慌。”
八歲男孩兒的嗓音隱抑着,跟班太監順達聽得愣了一下,連忙應一聲:“是,殿下。”
楚鄎便把枕子往後一甩,蹙着憂傷的眉頭走了。
乾清宮裡空靜下來,錦秀在後頭沐浴完,掛着一襲薄娟紗的水紅衫裙撩簾慢步。
入夜已深,皇帝還在案座上批閱奏摺,她輕輕地走過去,用溫軟的手指在他清寬的肩頭上按捏。那輕重緩急,悠悠慢慢地滲入心骨,是叫楚昂深感舒適的。
錦秀察覺他的反應,便俯下腰肢:“皇上坐在這一晚上,都沒動彈過一下,仔細久坐傷身了。”
楚昂向後撫住她的指尖,俊朗眉宇掩幾許愁緒:“兩廣沿海與倭寇戰事緊促,水軍造船須得國庫開支一筆款項,今歲江南織造受困,總是靠馮琛那邊的煤礦到底是捉襟見肘。下個月皇后忌日,朕也打算鄭重辦一場,先頭用於修陵園的銀子怕是暫時要挪去這二處了。只白蓮教這一樁事,到底叫朕頭疼。”
這些年他已習慣把朝政瑣碎訴與錦秀,曉得她出身低微,也說不出個甚麼所以然,只不過是這後宮離了孫皇后,已無人可叫他心無旁騖地敞開心扉。然而錦秀卻也總能夠潤物細無聲的,用一些平俗的民間比方,把一些難拗的道理自然地講開,楚昂便也每每不經意地聽進去心裡。
大奕王朝二百年曆史,近幾朝的皇帝們都有個通病,不信任兄弟,不信任後宮,亦不信任膝下子嗣。寧可把政務交給太監去打理,也鮮少叫兄弟或者皇子出京辦差。楚昂初繼位時原還對宦官們刻意遠離,這十多年來,因着戚世忠每件差事得辦得完美無缺,倒是漸漸地越來越對閹黨倚重起來。
錦秀想起白日看到的楚鄒,慢聲開解道:“壽昌王妃待產,三王妃久病難愈,泰慶王又在建府修繕。王爺們府中各個有事,難爲皇上日理萬機,到底一個人分-身不得。好在四殿下如今業已知錯,過段時日皇上就能有個幫襯了。”
她笑盈盈的,三十一歲的女人了,因着素日端寧體貼,保養得彷如二十五六。那眼中瑟瑟,雖笑着到底掩不住幾許萋然。
楚昂曉得她怕什麼,便撫卹道:“你莫要惶恐,朕答應過給你的仍不會變。後宮嬪妃三千,他若真把理兒琢磨透,便應該曉得接受。”
近日九皇子眼睛康復甚多,錦秀原本還存着一線希冀。本也只是試探,此刻聽此一說,便曉得那太子之位怕還是歸楚鄒莫屬了。
暗自便有些不快。楚鄒對她的嫌怒她是曉得的。當年還只是個宮女時,前二夜才得了皇帝的寵幸,後日便見他執拗地跪在養心殿外求請把自己譴開。彼時那天子帝王的愛已然深入她骨髓,她心中有多少愛楚昂,倘若皇帝顧念兒子情義,真把她打發走,她真不知該怎麼痛不欲生了。
這四年楚鄒被幽禁着,她便時時刻刻莫忘關懷他,曉得自己越與皇帝恩愛,越對他關懷備至,他便越對自己無望,拖着拖着把身體拖垮,皇帝或就能把儲君之位封給楚鄎。哪兒想忽然之間,卻那樣隱忍而沉着地出現在自己跟前,恍若變了個人。
她心中猜忌不解,當下只作是目中一潤,情切動容地往楚昂袖旁一倚:“殿下到底未諳人事,待娶了王妃做了父王,或許便能明瞭萬歲爺爲人父的不易。”
楚昂本還未想到此事,經這般一提醒,便嘆道:“那麼便由你物色罷,正妃且不急……光陰飛梭,那小子業已不再是少年,也該有人在身邊服侍了。”
錦秀答應一聲:“是,臣妾必當盡心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