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日,皇帝便將彈劾太子的奏章強行壓下,並降馮琛戶部尚書之職,將他從京師調往山西任戶部山西清吏司,十月初即刻啓程動身。又貶東宮少師、少傅方卜廉與宋巖官階從二品,以懲督教不嚴之責,並對冤死的兩名織造官員家屬安撫厚償。
馮琛慣是主張激進的一派,對於那些只會張張嘴要錢的內閣要臣們素來看不順眼,暗裡早已是不少人的眼中釘。今次雖被貶去山西任地方官,到底手頭上管的還是賬,那山西還與肅王沾着關係——到底是貶還是擡,衆臣看不懂皇帝到底是何意圖。
朝中對此非議甚多,然而細想又覺無可指摘,畢竟從正二品降爲正五品是大夥眼睛都看見的,一時間改廢皇儲風波便被勉強壓下。但楚鄒的太子光環自此便被牽連黯淡了,原本皇帝派與東宮的職權亦被許多收回。
今歲的雪來得晚,往年十月初就已下過頭一場了。那雪不下,空氣便越發的冷颼,清早的養心殿前霧氣微浮,磚石地面打出滲骨的涼意。
馮琛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髮妻羸病,中年方得一幼子,時年不過五六歲。連日被哮喘困擾的楚鄒寫了一封罪己書,端端地跪在養心殿外的臺階下,懇請父皇收回成命。
殿內光影冷清,仙鶴腿琺琅爐裡龍誕香雅淡沁脾,楚昂正坐在書案前晨讀。一夜分五更,每更分五點,他多年都是五更天過二點時便起來,數年如一日的勤政。對於楚鄒的罪己書不予理睬,只叫太監張福出去把人勸走。
張福巍巍顫顫地走出來,懷抱拂塵道:“太子爺還是回去吧,萬歲爺說了,朝政不似風箏簡單,手中一條線上了天就能飛,裡頭那是千絲萬縷的聯繫。今朝萬歲爺替您平了一次、兩次,這條路啊,最終還是要您自己走。”
自從九弟受傷,楚鄒被禁足隨後又臥病不起,已經多日未曾單獨面見過父皇。心知父皇不召見他,是怕互傷了那份情;但替他平壓彈劾,則是因着皇權之政。
那道鴻溝,終歸是難平了了。
楚鄒跪在外頭自責不起:“此事因兒臣而生,理應由兒臣受罰。馮大人秉正廉守,兒臣懇請父皇收回成命!”
張福嘆口氣,只得低聲道:“殿下是病糊塗了,皇上貶了馮大人去山西,但管的仍然是財政。皇上用心良苦啊。”
楚鄒默了默,這纔算是聽進去。大病一場使得他瘦減下來許多,目光看上去冷清清且堅毅。驀然擡起俊美下頜,凝了殿內的皇帝一眼。那“中正仁和”的大匾之下,楚昂慢慢翻閱着典籍,因爲有了煙火,他的身影看上去便少了從前落寞,顯出幾分寧靜。
楚鄒知道他幸了錦秀。
閉了閉嘴,忽而叩下頭狠心道:“兒臣再懇請父皇降旨,將九弟交與李嬤嬤撫養,以寬母后眷子之心。”
殿內雙龍擋板御案旁,皇帝的指骨在聽到這句話時頓了頓。
張福瞥眼看到,連忙壓低嗓兒勸解道:“嘖,這就是殿下您不對了。後宮三千佳麗,全都是皇帝的女人。萬歲爺寵幸哪個宮女,那不是您東宮干涉的事兒。”
楚鄒不爲所動,依舊目光如炬地重複道:“懇請父皇將九弟交與李嬤嬤撫養,以慰母后眷子之心!”
楚昂知道他的意思,聞言便擡起頭來。
長眸睇向外面的楚鄒,看着那十四少年固執俊氣的模樣,耳畔又想起楚鄒之前說過的話。
其實楚昂還是愛着這個兒子的,但是那種疲累卻道不出。楚昂便冷聲道:“朕寬容了你一次,將鄎兒置於你身邊將養,結局卻是如何收場?小九是你母后留下的骨肉,亦是朕的幼子,朕還是那句話,一切順從他覺得快樂的,但凡過得開心即可。”
他說得很慢,說完便復又低下頭不理。楚鄒跪着不動,張福只得叫了人把他拉起來,又不放心,一路隨着他出去。
從月華門過,乾清宮場院前涼風習習,吹着人的袍擺撲簌翻舞。楚鄒大步走着,面色冷然。忽然看到前方一名宮女正陪着一個小皇子在玩耍,那小皇子穿一襲棗紅小袍,手往下拍打,分明皮球就在跟前,那樣簡單,怎生卻頻頻被他抓空。
楚鄒凝着那張熟悉的側臉,步子就不由自主慢下來。走到近前了,纔對上楚鄎驀然擡起的眼眸。
那是他在高燒、禁足與哮喘發病後,頭一回見到九死一生回還的楚鄎。
像極了母后的小臉蛋,因着被馬蹄子踢傷,落下一道深深的口子。傷口結痂後仿若一條爬行的蜈蚣,面上塗着李嬤嬤調製的清涼膏兒,斑駁而刺目。而他柔亮的眼睛,一隻卻變得黯淡,仿若被打碎的玻璃,呆愕難以聚光。
楚鄒頓地便覺脊背涼透山崩海裂,頃刻被自責與絕望掩埋。兄弟二個就這樣無聲地站着,年長的那樣英姿高挺,年幼的站在他面前卻突顯矮小萎頓,生生襯出遙遠的距離。
楚鄒艱難地蠕了蠕嘴角:“小九……”那聲對不起尚未說出口,楚鄎卻已經轉過頭。
“球掉了。”楚鄎平靜地說,然後彎腰去撿球。傷口才愈並不靈活,撿了兩回才撿起來,好像沒有聽到他四哥在說話。
錦秀領着兩個端盤子的小宮女,笑盈盈走過來,柔聲喚道:“該上藥了,今兒再熬熬,餘下幾天只須夜裡睡前上一次就好。”
邊說着,看到太子爺在,便對他謙恭地搭腕一揖。
楚鄒冷眼掃向她,一眼便看出她明媚的痕跡。人的氣與色皆有痕跡,她的身上已有了父皇的味道。他便漠然踱步,冷冰冰地從她身旁掠過去。
身後傳來幼童暖和的對話,他忽然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對了錯了還是該堅持與放棄。
那天晚上回去,楚鄒便頭一次對小榛子發了脾氣。嫌菜太鹹了,湯味也不夠勁道,左右看不順眼。本是無心把筷子一掃,怎生那一疊涼菜盤子就被掃去了小榛子曳撒上,稀稀拉拉,斑駁一片往下掉。小榛子低着頭也不敢擡。
他興許是心裡堵着苦鬱無從宣泄,便牽連到小榛子探視楚鄎後對他的隱瞞。從來不爲難下人的少年,發完脾氣就一個人直條條躺去了牀上。昏黯的黃花梨六柱龍紋架子牀下,他衣帶不解地躺在那褥面上,接連着三天不起來,隨後就變得寡言少語了。你問他,他也幾不與人搭話。
但小榛子是誰?那是張福唯一帶在身邊、手把手教出的徒弟,宮裡頭沒第二個奴才得這臉兒,脾氣是好的沒話說。宮牆下便漸漸傳開非議,說太子爺脾性變得如何古怪,沉悶易怒,關於太子的口風總是不甚太好。
楚鄒也懶得去辯駁,東宮的差事被父皇多數卸了,他每日能做的事,便是在傍晚的時候去坤寧宮後門裡練練箭。一如他八歲的那年,一去就待上很久。獨來獨往的,清頎的身姿拂袍翩翩,宮女們低着頭從他身旁小心掠過,忌憚他如閻戾,又愛羨他的容貌。
楚鄒目不斜視,再對女人無感。
他沒有去打聽曹碧涵的下落,是在不久之後楊儉把曹奎勝之事告訴了他,他才把個中根髓看清。那曹奎勝手上攥着賬本,織造上的怕他惹事,大抵是藉着坐牢名義,把他藏往京城平民憤。曹碧涵走的時候既把賬本也帶走,她的選擇也就不言而喻了。
只是楚鄒有時再想起她信誓旦旦的“我父親是清官”,便會不自禁諷弄地扯扯嘴角。反感在那情愫初萌的年紀,心中曾對那樣一個女孩兒有過悸動。此刻再想起她笑起來時單薄的眉眼、那並不整齊的牙齒、因爲怕她恥笑而攆趕着一個乖黏的小太監,楚鄒便會把眼睛閉上,似乎閉上了就能夠把一切遁入空靜。
小麟子有時路過乾清宮場院,便會看到楚鄒從那內左門下路過。他一個人顯得很孤落,怎麼又瘦下去了那樣多,朱緣玉帶紮在腰上窄窄的一道。小麟子知道他,他極是討厭哮喘的,便是在心底最晦暗的時候,也要強硬地把那頑疾驅逐。因爲他本性不喜歡受控於任何。
她的步子就會慢下來,忍不住遠遠地多看兩眼。但也只是看那兩眼,頃刻便又做沒什麼事兒的,甩甩袖子裝作風輕雲淡地走開,好像這樣就能夠對他視而不見。
她出宮的時間已經定了,定在十月十九那天。老太監歲數大了,歲數一大的人都喜歡“久”字的諧音,雖然時間比她以爲的要早,但她也泰然地接受了,沒有異議。
打從戚世忠發話後,陸安海就從徒弟裡挑了個聰敏本分的,把一樣一樣詳細交代。他眼睛毒辣,一輩子算起來侍奉過三朝皇帝,悄不吭地不知觀察過多少人,挑出的徒弟自是盡心的。最近出宮日子臨近,他倒是閒下來,每日只在膳房裡看着徒弟布膳,時而在旁提點幾句。剩下的時間便開始打點行李。
出了宮,一路往山東登州走。青州之域,古萊子之國,那是個人傑地靈的地方。太監曳撒出了宮也穿不上,紫禁城裡做了一輩子奴才,臨了把行李一打扎,只不過一牀薄薄的被褥。叫吳全有在宮外先給爺兒倆買了套棉襖,多少年沉悶卑下的苦臉瓜子,想到那即將要來的宮外生活,臉上也難得地添了些歡喜氣。
倒是小麟子的東西比較多,個屁大點小奴才她倒是一個人佔着三間屋。宮裡的太監們打小都疼着她,看她生得機靈又討喜,今兒個送她兩隻小龜兒,明兒送她一對皮影人,新鮮的玩幾天,不新鮮了她也捨不得丟,擱得三間屋子到處都是。陸安海問她:“這個帶走不哩?”
答:“帶。”
“那個帶走不哩?”
“也帶。”
答得慢聲慢氣的,扶着廊檐子走過來又復走回去,心緒飄得不在身上。
得,都別拿了,你出宮可比人娘娘還破煩哩,給你三車都裝不下。陸安海最後就什麼都不帶走,也給打了個小包,把幾張銀票擱裡頭一塞,輕飄飄去了就不回頭。
她倒是忽然開始捨不得了,打小小就一直養在宮裡頭,從沒真正想過哪天要出去。那破院子三間屋離了她,下一個也不曉得誰人住進來,看那牆角、炕頭玩具一溜堆,會不會聽說她曾經在這裡留下一段小故事。
一忽而用手摸摸這個,一忽而又在那窗棱子下摳摳,眼裡的惆悵掩不住哩。宮外頭的世界對她來說太渺茫。陸安海看見她藏在後院牆根下抹過幾次眼睛,但他看見了也只是悶着頭不說,怕說了就拉她不走了。
十月十三那天終於下了今歲的頭一場雪,此後接連兩天放了晴。十五那天晌午,吳全有帶小麟子去拜別了戚世忠,白虎殿前獨一間的闊院子,一個白瘦小太監正在給戚世忠上茶,戚世忠着一襲亮綢大蟒袍慵懶地躺在藤條椅上。
吳全有牽着小麟子進去,便照規矩給戚世忠磕了頭行了禮。這規矩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自然而然了,從前是戚世忠也搞不掂的朋友,後來收養了小麟子,膝蓋就自主自覺地彎了下來。
當年從東筒子闈院裡抱走小麟子時,那年還是個生人勿近的冷酷太監,眨眼四十多歲,人還是臉黑,精神奕奕的,那骨突的瘦臉卻顯出幾分柔和。後來懲罰人下手也仁慈了,大抵是養了孩子的緣故。
小麟子給戚世忠進獻了兩盒子茶,還有一盤子親手做的香芋塔。化雪的天氣總是太冷,頭上戴了一頂烏紗嵌絨的太監帽兒,底下穿森青色的貔貅曳撒,冷風拂過她白淨透粉的小臉蛋,那櫻桃紅的小嘴兒便抿了兩根小碎髮。戚世忠斜覷一眼,便端詳出了不二年將要晃人眼的美貌。
戚世忠便有些惆悵,拉長着聲調:“在宮裡頭養了這樣大,這就要走了?”
小麟子答:“嗯,奴才出去了,在宮外頭替戚爸爸祈福。”
聲音也好聽,叫聲戚爸爸脆生生軟乎乎的。
戚世忠把二郎腿一搭,輕吭道:“小伢子不知人情世事,那宮外頭可沒比宮中舒暢,怕你出去了過不久還得回來。”
小麟子抿着嘴不說話,心裡想的是出去了就不回來了,帶不走的就不要多留戀。
戚世忠最後便說:“你的命是咱家給你留下的,咱家做事兒講究有恩報恩有債還債,你出宮前還須得幫咱家做一件事。”
小麟子聽不懂,就說:“聽戚爸爸吩咐。”
戚世忠閉了眼睛,淡漠道:“那倒不用,到時候你自然就曉得了。”
吳全有聽得不放心,連忙打着哈哈,說有事兒戚公公只管對在下吩咐,孩子要出宮了就讓她自個兒收拾去,讓小麟子跪下給戚爸爸磕三個響頭。
小麟子便捋直袍子趴在地上,謙恭地磕了三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