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冬梅下去, 柳芽兒冒尖, 紫禁城也迎來了一絲盎然的春意。那是真的“宮牆柳”,鮮嫩的枝芽沿着琉璃瓦院牆垂下來, 朱漆的紅與綠交相映襯,春光剎好。
清晨霧氣散去的時候, 陸梨就站在樹下掐柳芽兒。掐下一小捧子拿回去,和着麪粉一起蒸麪團或是做成蛋蒸糕,都甚爲清潤適口。她自己當着司薪的差事,做起這些來倒十分方便。
老天應也關愛人,從七月底和楚鄒那個的時候就懷上了, 十月發現時正好冬天來, 剛好用一季厚衣裳給掩過去。
都說瑞雪兆豐年, 今歲似乎尤爲冷, 二月底還下過一場大雪, 把整座皇城籠罩在一幕水墨銀白之中。眼下三月了依舊乾冷未散, 尤其這廢棄的宮殿沒有地暖,身上的冬裝就還沒換下來。一件長到大腿窩的煙青斜襟褂子, 胸側打個結, 底下是細麻的暗紫色綿裙, 寬鬆自由。陸梨七八月的肚子了, 穿着這衣裳愣是還叫人看不出來。
這宮裡到處犄角旮旯都長着眼睛, 在她最初進蕪花殿沒幾天後,就瞧見又多出了兩三個生疏的面孔,應該是張貴妃和康妃都派了人來盯梢。到底是被老四臨幸過的丫頭, 暗裡都忌憚她懷上身孕。
好在小東西可乖,不顯懷,素日安安靜靜地待着不吵鬧。其實最先有調皮好動過一陣,在五個月的時候開始學會了靈活,愛在她肚子裡扯着臍帶自己玩,愛沒聲沒響地忽然蹭蹭她肚皮,想要討她的寵。那陣子幾張面孔盯得陸梨緊,時而還故意地往她身旁蹭,陸梨每每提心吊膽,生怕幾時表情就露了陷。
它像是心有靈犀,後來便漸漸的自己乖下來了,只在夜深人靜時才與她互動。尤是到了最近,陸梨深夜裡撫着肚皮,都能感覺到它的小手兒或是小腳丫。那樣軟乎乎的,甜膩膩的,似乎知道自己在想念它的爹爹,便貼着她,叫她心裡充滿柔暖。
這大概便是上天的安排吧,在楚鄒決議與她了斷後,給了她這樣一個貼心的小骨肉,讓她餘生以慰藉。
陸梨一開始時雖有過狠心不想要,越到後來卻越發寶貝起來。她自己就是個沒孃的,鎮日裡腦子不開化,牽着條髒狗兒在宮牆下提溜溜晃。到如今楚鄒毫無預兆地在她身子裡埋了小冤債,她就希望它能夠不悽惶、不孤單,能夠從小被娘疼着寵着長大。她想,她爲了它可什麼都做得出來呢。
她平素蹲下起身的動作都十分小心且自然,實在叫人看不出蹊蹺。那進來的二三個宮嬤時而便故意叫她幫忙,比如跳腳取高處的物件,比如飛去枝頭上的帕子等等,但老不死靈妃這時候總能殺將將地衝過來,繼而給她不經意地擋過去。老不死靈妃有本事,她枯爪一樣的手指抓着角落幹黃幹黃的長竹條,就沒有什麼是她捅不下來的。她還愛捅,搶着捅,捅下來後晚飯得給她勻半個饅頭,不給就一晚上咒你比她先死。
陸梨也猜不透靈妃是不是看出來了啥,但反正她什麼也不說,每天都跟個神婆似的兩眼滴溜轉。想吃陸梨做的小食倒是真的,在陸梨有身子這段時間,吳爸爸和大師哥總會叫挑膳太監塞來一些乾果核桃之類的給她補神補腦,陸梨又時常用梅花瓣、柳條兒的自己做些小點心,靈妃這時候總能在邊上分上三口兩口。
初時還用她那老不死的一套哄陸梨,說在自己死前把金庫的位置告訴陸梨,陸梨就可以憑藉這個去當皇后。又善意叮嚀,最好等皇帝死了他兒子上位後再說,兒子起碼年輕些還能多活上幾年。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賊亮,一口牙也齜得甚白,能看出年輕時應該確是貌美過的。也不知道之前可有騙過幾代宮女了,總之陸梨是不吃這一套的,把嘴皮說破了也不會給她多吃,因爲還要給小九楚鄎也留幾顆。
楚鄎在陸梨搬進蕪花殿後悄悄到門外來過幾回。
錦秀害死了養大陸梨的老太監,出賣了她剛生產完的孃親,害得她的小哥哥也被滾去了地上,楚鄎卻還繼續和錦秀親善,他一開始有些窘然,鼓不足勇氣來見她,就只是長條兒地站在那道褪了漆的斑駁紅門外。從深秋到初冬,好幾次。身邊蹲着楚鄒留下的那條黃毛狗雲煙,見雲煙與他那般親密,應該在楚鄒離開京城後,楚鄎時常有過去鹹安宮裡關照。
後來到元旦的那天,楚鄎就給陸梨在門口臺階上擱了一副皮手套。
宮裡做奴才的都修煉成了精,看門的太監雖然經年累月守在門前哪都去不得,可什麼人情細枝末節都捕得清清楚楚。看這位爺腰帶上的五色珠、頭上戴的玄青縐紗爪拉帽,也知道這東西該要給誰。等到陸梨在院子裡曬太陽的時候,就給扔去了陸梨手上。
後來陸梨就特地做了梅花糕,等透過門縫兒瞧見外頭楚鄎又出現,便叫太監給開了鎖遞出去。
過了年九歲的楚鄎,穿着一襲綰色鎏金底飛鹿長袍,身條兒又比去歲拔高了不少。他終究是生下來就沒有了母后的,錦秀於他的感情真心太不一樣。楚鄎矛盾地對陸梨說:“我不能不管她,我歪歪站起的第一步就是她牽的,嚥下的第一口飯食也是她喂下……”
眼中亮濯濯地隱着糾結與痛苦,大概其實也知道錦秀心地裡的一些陰深。
接着又道:“冬天我學騎馬了,這座宮裡人情總是複雜,我的心也總是很疲憊。我學騎馬是爲了將來某一天,也能像四哥一樣縱馬離開京城。離了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束縛,去瞻仰那外頭的風光,瞻仰人與山,與海,或者還能看看大漠與草原。”
說着仰頭望向蒼茫的天空。九歲了,年一過,那圓俊的小臉蛋也收斂了下去,清秀的五官突顯出來,是皇帝與孫皇后的影像鐫刻,是他們在這俗世凡塵最後的恩愛彌留。
可惜三丈高宮牆把少小的人生阻隔,他的眼神迷茫,像終其一生也走不出去,永遠也看不穿、望不透這座皇城。
中宮的三個皇子總是因重情而被親情所困,大皇子楚祁掐斷了抱負不與四弟爭,從十歲起忽然沉默消寂;四皇子楚鄒,亦是爲了親情,而被這本來不感興趣的皇權所束縛;如今的皇九子楚鄎又是,甩不開掙不脫這矛盾索繞。
但江錦秀是條心思陰險的匍在暗處施-毒的蛇,陸梨不能讓小九在楚鄒離宮期間再被她鼓動。楚鄒必須要坐上那個孤寡之巔的位置,到那時纔是真正讓仇人痛、親者快的時日。而自己,便真的不能再與他繼續相愛,也絕不能成爲他的拖累。
陸梨便對楚鄎說:“小九爺無須負重如此,只管順從自己心意就好。喜歡的則從之,不喜的便避之。又考慮這個又考慮那個,那是神仙也做不來的。只是在這個紫禁城裡,除卻至親至近的,誰人也難免會有些私心雜念。不管多貴重的話,殿下也只聽八分真爲好,餘下的二分,便待時日長久來考證。這樣不管是善是惡,殿下便不易因此而受傷,也不會成爲旁人假以厲害之援手。”
那段時間楚鄎和老七走得很近,謙和拘謹但又博雅的楚邯讓楚鄎覺得很舒服。楚鄎便問:“和七哥可是也這樣?”
陸梨沒說話,只對他眨眼兒笑。過年她該十五了,那琉璃瓦紅牆下只見她膚若凝脂無瑕,亭亭玉色好如人間尤物,姿色愈發的見出挑了。也不知道四哥看見了她會怎樣……
楚鄎就抿了抿嘴角,忽然又問:“你可是也這樣?”
那眼目澄澄,是想起之前陸梨暗示他錦秀給他喝安胎湯的事兒。
陸梨並無反駁,她既與錦秀有性命之仇,就確實是存了私心要說給他聽。
只對楚鄎道:“但四殿下不會,這天下再風雲多變,殿下也不會對小九爺存私心惡念。最無聲最關切的親情最是傷人,小九爺要明辨是非,不要因一時偏聽偏信,再置殿下於兩難之地。總歸你們纔是中宮最嫡親的兄弟呢。”
她把言語說得含笑輕鬆,那纖柔的指頭撫在自己肩頭上,總叫楚鄎莫名的安寧。
楚鄎便點頭道:“嗯,我不會再與他生出誤會。我也希望他能成爲一個優秀的王朝太子。”
說着便安然地離開了。
因爲忌着皇帝,楚鄎也並不常來,只隔三岔五地總會在門外頭晃晃,倒使得那幾張面孔也不敢怎麼對陸梨造次。
楚鄎對陸梨說:“我知道這宮裡還有一個人——你也不會害我。”說將來等我交際圈擴了,若遇到個可靠的男兒,我便將你鄭重託付給他。
陸梨聽了便低頭咧嘴笑,也不推諉也不答應,反正是女兒家的自然。
楚鄎見她笑,這才把心擱下來。他的四哥是那樣英俊與出色,宮中多少女子都在暗中惦記着四哥,他本來還怕陸梨放不下,但看她這樣羞赧和坦然,卻叫他安心了。只要陸梨不糾纏,他四哥那頭將來娶了妃子就一定也能淡下。他不希望他的四哥再做出什麼亂了倫理常綱的晦事兒。
……
那段時間發生了不少事,從三月開始,江南的改政便如火如荼蔓延開。也不知道皇四子使了怎樣的本事,竟使得一干的官員對他服帖,上下一氣呵成把政令施行起來。這幾年江浙田地多在富戶手裡,對稅銀影響其實並不會太大,只是因着沒有再強行迫種,使得百姓對朝廷的怨聲頓然減小。而楚鄒《桑田論》中的“鼓勵揭發”、“減免賦稅”與“謊報勞動”等獎懲,也讓白蓮教不再那麼有隙可乘。最關鍵的是,他把湖州長興的冤案平反了,迅速在江南百姓心中贏回了不少民心。
這陣子皇帝在朝中,頻繁聽得地方上表,曉得自個頹廢多年的兒子終於振作,龍顏亦是大悅。大奕王朝似乎終於在前幾年的陰霾中隱隱走出來,開年就得了不少好兆頭,後宮之中人丁亦興旺不衰。臘月底翊坤宮的周麗嬪把出了身孕,緊接着三月一到,長春宮的孫美人與李美人又要待產了,宮中洋溢着喜慶與忙碌。
去年十月周雅與陸梨相挾交易,陸梨給了她一份三個月耗死的茶包,等了這幾個月,等不到後宮誰人香隕,卻等來了周雅的懷孕,卻是叫人意外的。
按說周雅把銅綠粉交給陸梨,想都不用想就該知道是給康妃用,那麼勢必也要影響到皇帝。這件事陸梨做得斗膽包天,是連對吳爸爸都不敢透露一絲風聲的。周雅彼時不出賣陸梨,顯見得她對皇帝的龍體安危已不掛心,卻竟又懷上他的骨肉。
到底是又愛又恨麼?陸梨局外人看不懂,她這時也已沒心思去看了——
倒是李蘭蘭的早產,陸梨並無意外。原本是孫凡真早一個月懷孕在先,但李蘭蘭卻比她還要早了二三天出生。背地裡有宮人說李蘭蘭私下喝了催產的藥,因爲太醫都說她們兩個懷的是男胎。這宮裡也跟外頭的大宅門一樣,皇子、爺兒的排前排後身份可就差別太多了,誰都想先一步生。
是御藥房魏錢寶把李蘭蘭偷配催產湯的事兒告訴了吳全有,然後陸梨便讓小順子去給孫凡真傳的信。
小順子是楚鄒的人,孫凡真不是傻子,看了自然就該曉得是誰去通知的她。如果她聽進去還有行動了,那就是欠陸梨一個情。如果不理會,她也沒必要去揭穿,到底那陣子皇四子風頭鼎盛,她的父親還在浙江與他擔着差事,沒必要做這個得罪人的勾當。
她不理會,陸梨也什麼損失,但理會了,陸梨便需要個院子。一個旁邊可以有嬰兒哭聲的院子,而那嬰兒的母妃心知肚明,且不會去捅破。
後來李蘭蘭不出意外的就先生了,生下的竟然是一對龍鳳胎,但很可惜,男胎皇十一子因爲她的催產而傷了心髓,生下來不幾天就夭折了,只剩下一個七公主。倒是孫凡真的皇十二子健健康康,總算叫皇帝得了層安慰。孫凡真因此盛寵愈加,分娩七天後便得晉升爲莊嬪,搬去了鹹熙門下的鹹福宮裡做了主位。
李嬤嬤在四月上頭生了場大病,每日只覺頭重欲裂、心慌易驚,怕見人影,怕聽動響,怕耳畔吵鬧。太醫院也瞧不出症候,只說大抵是婦人年歲漸長,總須度過的一段氣血心脈起伏期。
她是在中宮服侍了多少年的忠僕,從皇后到皇帝到幾位嫡皇子公主,就沒有她不操心勞力照拂過的。到底五十好幾的半老人了,皇帝體諒之,便讓她搬出坤寧宮外靜養,因爲桂盛養的一羣鴿子實在太吵擾。
給安置在鹹福宮隔壁的一處僻院子裡,李嬤嬤挑剔,尋常宮人的活計可入不了她的眼,那陣子又變得愛發脾氣。皇帝不得辦法,左右楚鄒也沒回京,便把陸梨叫去照顧了一個多月。進去的時候是四月初,出來的時候就已經快六月了。
四月二十那天,魏錢寶悄悄送來了不少藥,正好輪到上夜差的吳全有也在院外直直站了一宿。等到黎明天空露出一抹魚肚白,那昏幽的院子裡忽然便響起了一聲細弱的哭啼。是真細弱,清清的,又是一個宮牆之下偷生的崽啊,不敵隔壁鹹福宮皇十二子的嚎嚎大哭。
“哇~~哇~~”李嬤嬤兜着圓嘟嘟的小腦袋抱起來,闔着長卷的眼睫兒,邊哭邊蠕着小短腿。胖着哩,真俊,怎麼看着卻像極了那壞小子。
陸梨咬着手帕,只是緊緊地絞着身下的褥子,一夜多少波折,愣是沒發出一絲痛喚。到了這時候便猛地癱軟在了牀上。
李嬤嬤撩開簾子出來,素淨的臉上帶着笑,對外頭的吳全有道:“恭喜了,平安。”
短短的兩句道盡一切。吳全有驀地回過頭來,兩鬢微霜應了聲:“謝過。”
眼睛把閨女的窗子看了看,那裡頭黃燈昏蒙,他也不知道她此刻的模樣,忽然便眨了眨眼眶,低下頭說了句:“天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