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西五所在順貞門內御花園西,原本是預備給皇子住的,後多年空置,平日裡空寂無人。選在這裡歸置殉葬的嬪妃倒是不錯的主意,也免得在哪座宮裡上路,怨氣散不去,回頭新主子住進來了身上不安泰。
大老遠就聽見哭聲,進來看見青磚石地上前後六排女人,素衣縞服地跪在草蓆上。席面擺一張小條桌,上面放着食物,這是這輩子的最後一頓熱飯,吃完就得隨皇帝上路。怕晚了時辰,跟不上大行皇帝,到時候皇帝孤單,地底下發怒怪罪。
殿堂裡光線有點暗,隱約可見三十多張小木牀,頭頂上繞着白綾布,綾子打活釦。這些即將赴死的宮嬪將被命令站到木牀上去,把頭放進活釦裡,底下太監把木牀一推,宮嬪們腳底懸空,殿樑下白晃晃吊過去一屋,這就算完事了。
太監桂盛從殿裡檢查完一圈,很滿意地走出來,嚷嚷着對女人們道:“吃吧,吃吧,吃好了好上路。也別怨咱家,做奴才的都是奉旨意辦事。等在下頭受了皇帝的臨幸,你們在陽間的父母兄弟就成了‘朝天女戶’,還能蒙朝廷三代的恩蔭。這都是命,是擡舉。”
他吊着嗓子作一臉哀婉地嘆了口氣,然後袖管一揮,拉下臉厲喝一聲:“動筷子吧!”
“嗚嗚——”淑女妃嬪們立時大哭起來,嚷嚷着要見皇上,要見皇后,要回家。有些乾脆驚昏過去,被太監掐着人中硬拽回來。
“喊什麼,喊什麼,驚怒了大行皇帝的在天之靈,看誰得好果子吃!新皇帝更沒閒功夫搭理你們,過了今歲,明年開春就得徵新人,沒聽說過‘只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麼?瞧瞧這德性。”一羣將死的宮嬪不會再有任何攀升的可能,桂盛這會兒的口氣可毫不講情面。
宋巖單腿跨進門檻,目光在那些女人中搜尋。角落有幾個高麗女子,大約是因爲知道哭也無用,就只是低頭含淚默默地吃東西。他很認真地把一張張臉掠過去,卻發現沒有樸玉兒,她的耳後窩內有一顆小痣,鬢間的髮絲也細細碎碎的,特別柔和。
他竟沒發現自己對她的記憶原是這樣細緻,忽然意識到這一點,心裡便有些說不出的疚責。原本以爲對於她的命運,他至少是不會很掛心的,畢竟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與她怎麼樣,就只是當做各取所需的露水之合罷。
那邊廂桂盛看見他來,想起他父親與裕親王當年的關係,聽說那天晚上是他親自在東華門外迎了裕親王父子進宮,還給備了暖轎子。這位今後怕是要高升嘍。
連忙顛着步子過來招呼:“喲,宋千戶您怎麼來了?”
宋巖拱手一揖:“聽說特地調了金吾衛百餘個弟兄過來護場,桂公公辛苦。”
桂盛做出一臉傷心的樣子:“哪裡哪裡,大行皇帝對人恩厚仁慈,突然故去只叫人傷心,做奴才的自然要盡職盡責。”
缺德太監,話說得倒是冠冕堂皇。宋巖懶得聽他客套,便作例行公事般,蹙着眉宇看過去:“哭得如此厲害,都是些什麼女人,公公把名單給在下看看。”
“可不是,一羣不知好歹的,白賞她這天大的恩典。”桂盛也沒多想,轉身叫人把殉葬的名冊給他。
宋巖迅速瀏覽一眼,沒有發現樸玉兒與她同院淑女錦秀的名字,就把名冊還他:“殉葬的都在這兒?其餘不在冊的做何安排?”
桂盛有些納悶,還是吊着嗓子答道:“除了皇后娘娘與莊貴妃移居宮外別院,還有幾個得寵的嬪和昭儀守陵清修,其餘的都在這裡了……宋千戶您這是?”
宋巖聽了心裡略略鬆一口氣,又隨口問去守陵清修的名單在哪裡。
桂盛說在老劉子那裡,問要不要派人去給宋千戶取來。
宋巖斜睨着他微佝的肩膀,也發覺自己似乎略有些過於關心。一貫城府深悶的他不喜被人洞悉,便冷淡地拱一拱手:“勞煩公公,倒是不必了,不過隨口一問罷。”
說着回頭把磚石地上的宮嬪們最後掃一眼,邁開大步出了乾西五所。
紅紅宮牆十米,金黃琉璃瓦下一股涼風習習,腦海裡掠過樸玉兒嬌麗的臉容,沒來由浮起一輪高麗鄉間清貧的少女模樣。
他心裡想,只要不是殉葬,便是去清修也好,到底是活着,衣食無憂。應該也不至於真的懷上他骨肉,倘若是真的難產,或者死了,那麼不至於連錦秀的名字也不在上頭。
罷罷,都已是一雙兒女的爹爹,今後再不要把那段迷情惦記。看手下那些個弟兄似乎隱隱有些知情,怕久了連累楚妙也要猜測,不值當。他如此思慮着,出啓祥門時,逮着一個小太監問了句:“近些天宮中可有哪個淑女被處死麼?”
小太監看他迷惘的神態,只當他路上衝撞了什麼不乾淨,連連搖着頭說“沒有”。
他心思淡下來,便決定今後不再在這件事上掛心了……免得探到了消息又斷不了念。
司禮監掌印太監戚世忠站在廊廡下,問桂盛:“姓宋這小子進來做什麼?”
四十五歲上下年紀,面白光亮,鷹眼上挑。
桂盛低着頭:“倒是沒說,不過兒子看他分明是在找甚麼人。”
“找人?這裡頭缺的就是東筒子盡頭那兩個淑女的名字,他東華門沿着牆根穿過去倒是方便。”
一句話雖說得含糊,但內裡的意思聽話的人都曉得。桂盛咋吧着舌頭:“可不是。那高麗進貢的淑女前些個晚上生下來一子,是死胎,連着嬤嬤都被萬禧皇后吊死了。不過乾爹何必與他過不去,眼下新皇登基,以他東平侯府先前的關係,怕不是要重新任用呢。”
其實年紀也沒比自己小多少歲,一口一個“乾爹”叫得倒是親熱。戚世忠認真地看了他一眼,冷哼道:“小子,想坐東廠的頭把交椅,你得先弄清楚東廠是做什麼的……此刻是不與他爲敵,但抓着點什麼把柄在手裡總沒有壞處。”
桂盛被他一雙鷹眼掃得虎軀一震,連忙哈腰勾頭道:“是,兒子這就派人去查。”
戚世忠又問他新皇帝的情況。
桂盛答:“各宮都在清理,三座門裡的清寧宮還算乾淨,就先把裕親王父子……哦不,皇上安排住進去了。這會兒還沒開始用膳,乾爹要不要過去看看?”
清寧宮是從前的太子東宮,他裕親王住過去倒也合適,終歸這帝位最後又迴歸到他的手上。
先皇帝去世時裕親王才兩歲,這些年忌憚着隆豐皇帝,打小養成了謹慎又收斂的性子。聽說那天晚上宣進宮時還帶了個小兒子在身邊,憂柔怕死,戚世忠心底裡其實是有些不看好他的。
便淡淡道:“不必了。”又囑咐桂盛當好差事,王府裡的娘娘們也別忘記關照,眼下新皇帝脾氣暫時還摸不透,一切需得小心謹慎,當太監的命都掛在主子身上。
桂盛哈腰應是,恭送他下階梯:“謹遵乾爹教誨,兒子一定盡心竭力。只求乾爹周全,千萬別讓兒子跟着萬禧皇后去別院。”
戚世忠回頭,嗤一聲:“先前不是把那個女人討好得跟哈巴狗似的?這會兒倒不願意去了。你放心,只要你忠心爲我辦事,你想要的那個位置,早晚都會輪到你手上。”說着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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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行皇帝停靈待喪,新皇預備登基大典,龍袍衣帛要加緊趕製,妃嬪的宮殿也要儘快清理騰出,宮人們忙得腳不沾地。正是巳時過半,日頭在宮牆下打出光與陰影,各監各局的宮女太監們在巷子裡如魚穿梭。宮中講究格調,再忙再亂不能失了風度,步子雖走得又快又疾,但是依然靜悄悄的沒有聲息。
御膳房裡就不一樣了,切菜的切菜,掌勺的掌勺,硜硜嗆嗆,霧氣騰騰地忙做一團。
裕親王當年兩歲出宮,沒有人知道他愛吃什麼。他又生得清貴雋冷,吃東西甚優雅,每個菜只吃兩口,絕不多碰第三回,眼睛也不多看,這可愁壞了當差的一衆太監。
尚膳監的掌事太監站在長桌邊上吆喝着“端這個,端那個”,甩手給了一名侍膳的小太監一巴掌:“看你眼神兒機靈,讓你在旁邊看着點,看了這許多天,愣是沒看出半點皇帝的喜好,仔細把咱家飯碗都害丟咯!”
啪啪啪,又三掌,把那小太監嚇得撲通跌在地上直磕頭。十三四歲的年紀,皮毛沒長全,兩下就磕得額頭上血跡斑斑。
太監命苦,割了玩意進了宮,今後做牛做馬做不成人。陸安海不忍心看,正打算提着盒子出去送膳。
掌事太監招招手把他叫住:“得得,那膳盒子太重,看你肩膀歪不嘰嘰的,今後就換你替這小子侍膳吧。”
陸安海肩膀確實歪,十二歲那年進宮,給主子上菜時抖了手,湯汁濺到主子娘娘的裙腿上,被掌事太監用銅鞭子在肩頭打了十數下,後來肩膀就歪一邊了。還好他微胖,看着還不算寒磣。
“奴才謝過吳爺爺!”聞言連忙跪下感激謝賞。
只心裡想到那犄角旮旯裡藏着的小東西,手上的膳盒子卻捨不得放。那小東西命拗,掙着勁兒的要活着,吃得可頻,送膳比侍膳好,還能偷着點兒過去喂喂。
掌事的太監不耐煩,一腳尖蹬開他的手:“先別跪,我也就給你幾天機會。要是發現不了皇帝愛吃什麼,回頭照樣得換人,少不得還你一頓打!”
“爺爺教訓得是。”陸安海雞啄米似的連聲應“是”,見幾個送膳的太監已經在院門外等自己,只得拍淨衣襬領在前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