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爺爺悲憫,那小東西竟然沒被燒死。
當天傍晚陸安海熬好了藥,送過來餵了一次,戌正臨出宮前又拐過來餵了一道,怕她半夜裡燒渴,貼着她的手面繫了塊沾藥汁兒的小面巾。
能做的他都做了,活不活得下來得看閻王爺開不開恩。
第二天玄武門一開,他打定主意抱着收屍的心態進來。吱呀一聲推開門,小牀上果然一動不動,他大步走到牀邊,乖乖,一塊小面巾被她含在嘴裡,竟是把藥汁兒都吸盡了,白色巾底都吸出了原色。
好個頑命的小東西,恁苦的藥汁兒竟然一點都不怕,爲了活下來也算是拼勁了。小嘴兒燒得結了痂,原本呆呆滯滯,看見自己站在她跟前,忽而烏亮的眼珠子一潤,兀地滾下來兩滴淚。
愣是把已經在宮裡磨得沒人味兒的老太監看得心頭一觸。她竟是好像洞穿了他的感慨,又嗚哇哇的蹭着褥子哭起來,討抱呢,不抱她不行了。
得得,可憐孩子,看在你這一夜和閻王老爺扯命的份上。陸安海到底託着她的小腦袋,第一回把她正經地抱在了懷裡。
小手兒蠕來蠕去,帶着嬰兒特有的淡香,眼淚口水沾在他的肩膀上,軟綿綿的。他忍不住想起當年被“下刀子”的自己,十一歲上啥也不懂的時候,就被糊里糊塗地當做豬仔閹割了。
大奕王朝看重太監,各縣上攤指標,人數不夠,就專門去騙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兒,用一隻雞腿一碗粥就哄去賣了命根子。一刀子切下去,黑湯水的麻-藥勁兒一過,那下頭頓時就火燒火燎地痛起來。天底下再沒有什麼比那個更痛,燒得脣乾臉燥也沒人來送一口水,全靠一條小命乾熬。他現在想想當時的痛,腿骨頭還打顫哩。
都是苦命的孩子,燒成這樣了還扛着沒過去,何苦再爲難她。反正她那不知道是活着還是死了的娘也不稀得要,今後就把她湊合認下了。
陸安海決定養女嬰後,倒覺得心裡踏實下來。
院子裡的井被人用石頭封了,裡頭不定死了誰,那水裡融了爛屍必是發綠發臭的,不能喝。隔壁四所院正在清理嬪妃殉葬的殿堂,陸安海就趁夜裡沒人的時候順了個水缸子過來,又把那陳年的舊炕頭和桌子、椅子都抹淨了。還在窗戶內側糊了紙,怕半夜邪風漏進來,吹着孩子生病。外頭倒是不能糊,依舊破眼殘窗的,生怕被誰發現裡頭藏着人。
原先撿來的那牀破被褥和女人的紅袍子也都扔掉,怕沾着死人晦氣,連累小東西生病。
他趁着值夜的當口抱了一牀舊毯子過來,重新鋪了個乾淨舒坦的小牀。眼看五月天至,天氣漸漸悶熱,宮裡頭又開始一年一季的發新曳撒,他就把去歲八成新的拿進來,改改給小的做成小衣裳。
沒操-過針線活兒的老太監,不曉得要從哪裡下手,手忙腳亂。他自己不會做,就照着太監們的款式做。
“撕拉——”老大一件袍子先撕開兩半,剪兩個四四方方的布片做褂面,再截兩段袖子,在她的小胳膊上比比長短,就着光線便縫補起來。
這孩子心靈清透,看着小不丁點大,卻好像通曉人情。像是知道自己已經決定收養她,烏亮的眼珠子便沒有之前那麼惶然,這會兒天熱,胸前掛着小肚兜,下面包着尿布,嘴裡頭嗚嗚呃呃的,自己很閒適地玩耍着。可憐見的,發一場燒後瘦了不少,但聽說虛不受補,又不敢乍然給她吃太多。
陸安海把做好的褂子給她穿上,剪得七斜八歪,穿得自然也是吊兒郎當。但好歹是掛住了。
他把小嬰兒的腳丫子晃了晃,嘆道:“小東西,跟着太監就得做太監,不然沒地兒安置你。還得給你起個太監名字,起什麼好呢?”
叫什麼好呢……他擡頭看着不遠處陽光下碎金溢彩的殿脊,殿脊上角獸巍峨,愣了一會兒便道:“就叫小麟子吧。都說‘麒麟出沒,必有祥瑞’,有麒麟大神護體,保你一輩子康泰無災。今後我就是你爹。”
小麟子聽了彎眼睛笑,用綿綿的小指頭摸他的臉。
他心裡充實得滿滿的,看時候已到傍晚,就刮刮小臉蛋把她放回牀上。
又給她留了一碗碟的糕點,不是給人吃的,是爲了喂老鼠,老鼠吃飽了就不會咬人。
先頭原想抓只貓回來,又怕這禁宮裡的野貓戾氣重,回頭把孩子抓傷。好在這死人院裡的老鼠也有靈氣,每天把盤子吃得丁點不剩,吃飽了倒沒去傷她。陸安海就經常從御膳房裡帶一下形狀不好、被淘汰下來的果脯糕點過來。
他肩膀略歪略歪,走得很快,出來的時間不能太久,掌事太監一雙眼睛毒得跟賊似的,消失太久了怕被他發現。那一襲棗紅色的曳撒在宮牆下繞啊,拐啊,忽而就隱去了螽斯門外。
“嘻。”楚鄒探着腦袋看,直看到他真正不見了影兒,便顛着小靴子往院裡頭跑。
雖才四歲年紀,身條兒已經隨了他父皇,腿瘦長,肩平脊直,鋒芒畢露。
一進去就撐着胳膊往炕上翻,掂起碗碟子裡的糖糕塞進嘴裡。端着背兒盤腿坐着,先咬一大口,其餘用手揪着慢嚼,吃得可享受。
見小麟子眨着烏泱烏泱的眼睛看他,像對他這個每天定時光臨的不速之客保持着審視。他就冷冷地斜覷了她一眼,哼一聲側過身子。
他這樣大的大孩子,是最不屑比自己小的奶娃娃的,他喜歡小順子那樣白淨的少年。
忽而又回過頭來,兇她道:“閉上你的眼睛。你須知道,我父皇是大奕王朝的天子,我是父皇最疼愛的皇柿子,你是老太監養的小太監,自然就歸我養的奴才,我吃你糕點是擡舉你。”
他說着,陶醉地舔了下手指。這陣子總跟小順子學,下意識發音沒改過來。
自從“荷葉肉”那次被楚昂卡了筷子,接連幾次後楚鄒很快就悟出來了。宮裡頭用飯有蹊蹺,哪盤菜好吃,一定不能多吃多看,你得裝作若無其事地夾幾筷子。不然多吃了,父皇會蹙眉,第二天那道菜就沒有了,得隔上個三五七八天的才能再看見。
果脯甜點兒也是如此,每次都只能淡淡地咬兩口,一定不能讓人看出來貪婪。他最近幾頓都是吃半飽,所幸在這裡還可以加一頓餐。
什麼時候得讓老太監知道“小耗子”喜歡吃荷葉肉纔好呢,還有母妃做的糖不甩、芋圓子……
他自己也才四歲的小孩兒,說話稚聲稚氣的,嘴裡頭絮絮叨叨,小麟子是聽不懂的,只會對他咧小嘴兒笑。因爲他真的很漂亮。
楚鄒很生氣,覺得自己和她說話不得分量。他顰眉想了想,就轉過來去翻她的小唧唧。聽老宮人說太監們的蛋是被從皮囊裡剝出來、擠掉的,兩隻小垂垂蔫得只剩一層皮,他叫小順子脫褲子給他看,小順子死活不肯,他就想看看這個不尊重自己的小東西。
楚鄒霸氣地板着小臉:“你別對我笑,讓我看看你爸爸給你剝了沒。宮中不許藏男人,除了我父皇的兒子們。如果你沒剝,我就把你交出去給桂盛下刀子。”
然而小麟子適時尿炕子了,溼嗒嗒過到了楚鄒手上,把他的一小撮糕點也污了。
楚鄒就打她,啪。小麒子一開始以爲他在逗自己玩,還愣愣的,他又打,皺着眉頭兇:“聽着,我可是當真的,別不把本殿下的話當回事。”
小麟子愣了一怔,忽而“嗚哇~”一聲哭起來。
她的眼睛晶晶亮,小嘴兒櫻櫻,哭起來的時候相當可憐又可愛。楚鄒有一瞬間心裡是過不去的,他平時學他父皇的清淡,幾不爲難與欺負人,也不曉得怎麼就愛欺負這個沒人管的小奶娃。
他懊喪地齜了齜牙:“別哭了。”
“嗚~~嗚哇~”小麟子看他一眼,哭得愈悲傷了。
他猜她想讓自己去討好她,哄她呢。她也好像天生愛在自己跟前討寵裝好似的。
……哼,又不是你哥哥。他喝不住,乾脆站起來,隔着她小小的一團身子,從左右跳到右邊,又從右邊跳到左邊。
傍晚昏蒙的光影下,外頭金黃琉璃瓦碎金閃爍,矮闈房裡光影幽幽。楚鄒在小麟子的身邊跳過來跳過去,靛藍印花的袍擺在她的頭頂上方亂拂,她眼睛睜不開,泣得停不下來。他也不管不顧,她哭得大聲,他就越發泄狠一樣跳得起勁。
老太監打她,她都不哭。他就喝了她一聲,她就這樣。
……
日頭漸漸往西,紫禁城在黃昏落暮下逐漸黯淡,他也漸漸跳累了。
“殿下……黃柿子殿下……”外頭傳來尖細的呼叫,他愣了一怔,頓時險險地在小麒子身邊停下。
是小順子,總是隔半個時辰就來找自己一趟。
“嗚哇~~”小麟子還在一哽一咽,他看着她嗚汪汪的樣子,長長地呼了口氣。把碗碟子裡剩下的半塊糕點給她,泄氣道:“給你,別哭。你不許哭,再哭把小順子引來,你也活不成。”
“我連我自己的親妹妹都還沒哄過呢。”他又鬱忿地補充道。
甜甜的,小麟子伸出粉嫩的舌頭舔了舔,這才剎住嚶嗚。
楚鄒瞥她一眼,很彆扭地收回手,上了門閂出去了。
小順子正在百子門前探頭,看見主子在乾西四所跟前溜達,連忙上前把他牽住:“哎唷我的小柿子喂,這裡頭剛死了人,鬧鬼吶,快隨奴才走。”
楚鄒不說話,乖乖地由着他牽。兩道一高一矮的身條兒在夕陽下往乾清宮回去。
楚昂登基大典已結束,每日天初亮就去皇極殿早朝,接着召見內閣,批閱奏章,一天到晚忙碌。裕王府裡王妃那邊生了點小病,暫時沒能入宮,只好放任這小兒子每天在宮裡頭繞。
那邊老太監陸安海只道是老鼠貪食,因爲沒傷着小孩兒,便當那老鼠通靈性,下一回還照常在碗碟子裡放糕點。
楚鄒便隔三差五的過去加加餐,如此一來,一個多月的光景倒是把小臉蛋養圓了。只是等王妃進宮的時候,把他小嘴兒一捏,裡頭的牙齒可就不那麼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