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奕朝開國之初原定都於南京,成祖皇帝繼位後才遷至北京。一座紅牆金瓦的禁宮,由南向北而建,議政的朝堂與帝后寢宮建在中央的子午線上,內廷向東西兩側延伸,供嬪妃散居,就像兩腋般護衛着帝后的寢宮,故而也叫掖庭。
從御膳茶房大門出來,往左一路直行,路過文華殿,很快就到得三座門前,走進去就是清寧宮了。
大行皇帝沒有子嗣,清寧宮空寂了二十多年,因爲一直有宮人日常打掃,裡頭院落與器什等倒很是淨樸。新皇帝楚昂體姿清貴,舉手投足間冷淡雋雅,住在這裡也算相合。
陸安海領着人往裡頭走。正值晌午時分,梧桐樹下光影綽綽,照着人的影兒忽長忽短。第一次空着手在前頭帶路,聽身後太監衣襬擦着膳盒子的撲簌聲響,這微妙的感覺讓他內心稀罕——
走在人前的滋味兒,果然是不錯的。
殿前的長廊上石板清涼,算算得有成人的膝蓋高,四歲的楚鄒爬上來又跳下去,正自玩得不亦樂乎。十五歲的太監小順子站在下頭看他,看得心口一慌一慌的,生怕忽然一閃眼把他摔着。
他倒是敏捷,不肯要人扶,蠕着小靴子險險地站在廊邊上,對小順子道:“你看我這樣跳!”
“呼——”藏藍印花的袍擺兒飛來拂去。
“昨兒夜裡太上老君告訴我,我跳十次就能飛到天的那邊去了。”他嘟起腮幫子信誓旦旦地說。
正月頭上生的孩子愛幻想,清早起牀眼睛一睜開便滿世界天花亂墜。小順子心驚膽戰又不敢扶他,在旁邊聽着直點頭。
大概得到一個比自己大的男孩的認可讓楚鄒很滿足,爲了顯示親近,楚鄒這回主動攙住小順子的胳膊爬上了臺階。
他生得很美貌,尤是一雙眸若楚楚桃花,清亮、明秀又堅毅。但細看了是叫人莫名心疼的,因他愛浮想,那眸光總是隔開人羣飄得甚遠;他又習慣不自覺地輕含下脣,像沉浸在某種思慮之中。
剛生下來時,楚昂夫妻倆喜極而憂,生怕養他不活,便抱去寺中請教高人。那高僧說這孩子孤獨冷靜,易傷情義,命中恐有劫數。遂便起了個煞重的“鄒”字,左邊頭頂一把刀,右邊豎一杆長戈,以化他命中的“太正”之氣。他的哥哥楚祁倒是順泰,命格平和清貴,一世安穩。
楚鄒小時候甚悶靜,很乖很好帶,裕王妃總怕他有個閃失,愣是整整餵了一年半的奶。現下倒是筋靈骨秀了,你捏捏他的手指骨,可感覺到小孩兒硬實的手勁。
小順子怕他跌下來,虛虛地攙他,低聲央求道:“哎唷我的四皇子喂,您可仔細着點兒,奴才擔着腦袋吶。”
這太監是南方少年的那種白淨,五官生得也算可以,聲音還未全然過度到成年。
小男孩在四、五歲的年紀天生對比自己大很多的少年有好感,楚鄒就擡眼看他,說:“你別叫我柿黃子,要殺頭的,你得叫我小世子,皇帝伯伯生的才能叫皇子。”
大行皇帝哪能生吶。小順子弓腰笑:“瞧您說的,您爹爹裕王爺現在已經是我們大奕朝的皇上了,今後您就是這座紫禁城的半個主子,大臣奴才們都得管您叫皇四子。”
楚鄒聽不上心,又懶得去糾正他的發音,便學着他道:“黃柿子就黃柿子吧,那你別跟着我了,我‘計己’會跳。”稚聲稚氣的,看到那邊有蜻蜓飛,又稀罕得跳下地:“你在這裡等着,我馬上就回來。”
跑過去捏在手裡,看到老太監陸安海領着膳籃子一晃一晃走進來。風一吹,飯食飄香,他又循着那飯香往擷芳殿裡去了。
擷芳殿裡,做了皇帝的裕親王楚昂正在與太監說話。楚氏皇族的男兒都偏瘦,他骨骼清修,寬肩窄腰的,坐得筆管條直,將一襲明黃色繡金龍十二章紋綾羅袍襯得英挺有致。
從前深居王府裡低調掩斂,看不出這位爺有什麼出挑個性;今朝尊而爲皇,那冷眉薄脣間的氣度卻仿若渾然天成。御前老太監張福站在一旁悄悄打量,這位皇帝爺的脾氣現下還摸不透,但看樣子也並非人們以爲的那般優柔軟弱。
見歪肩的陸安海領着送膳太監往裡頭走,便隔着殿門對他眨了眨眼睛。陸安海會意,靜悄悄地站在殿階下等候。
王府裡進來的太監稟報說:“……隔日王妃曉得您沒事,當場就軟在地上,隨後眼淚就下來了,側妃夫人們也都跟着哭。如今業已平靜,都在後院裡靜候您的旨意。”
隆豐皇帝在位這些年,兄弟幾個都過得非常艱難,尤其裕親王府收斂得跟什麼似的。連累一羣女人跟着自己戰戰兢兢,天一樣仰仗着他,生怕他出意外。
楚昂此刻已經從初時赴死的心境中走出來,清貴的面龐冷淡淡的,讓人難以從他的神色中分辨出情緒。
聽罷潤聲啓口道:“婦道人家,哭什麼,等過陣子朕將諸事理畢,就安排她進宮。回去讓她把該收拾的都歸置了,其餘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
太監應了聲:“是。”支吾了一下,又拿捏着話頭道:“王妃命人送了些衣物進來,怕內廷趕製得急,皇上與四皇子沒得換洗,都已經交給張公公了。還有……還有就是小郡主發了熱,夜裡頭睡覺總嚷嚷着要皇上,張側妃惦記在心裡,特意譴奴才來問皇上討個主意。”
討主意?討什麼主意。
太-祖皇帝出生草根民間,大奕王朝一貫有從民間選拔皇后的傳統,一來也可杜絕外戚勢力干預朝政。楚昂過得謹慎,爲了不使隆豐皇帝猜忌自己結交官員,當年的裕王妃也就只是娶自平凡小戶。
張側妃是京中告老還鄉的一個閣老的孫女兒,家世地位比裕王妃高。王妃端惠賢淑,平素不妒不橫,張側妃卻是嬌氣的,時不時撒個嬌鬧個小別扭什麼的,以楚昂這種冷淡不糾的脾氣,素日裡自然也是縱着她的。
但進宮這事兒可不一樣,先進宮的和後進宮的雖只是一步之差,但內裡頭可說道的文章卻太多。所以王妃是一定要先入宮的,側妃不可逾越,免得今後朝臣們逮住這個話頭。
他微微皺了下眉頭,便淡漠地吩咐道:“既是病了就吃藥,派個太醫出去開幾劑方子,其餘別多想。聽說老寧王府的大郡主前些日得了對龍鳳胎,回頭你讓王妃與張氏同去寧王府過問過問。”
張側妃入府後相繼給王爺生了一子一女,小郡主今年才兩歲,乃是王爺的掌上明珠,比王妃生的大郡主還要得寵。竟然用這個當藉口都不行,太監有些悻悻的。
張福站在旁邊聽,原有些聽不明白,思想一下頃刻又恍悟了。東平侯府乃是楚昂爲太子時的老師,如今當了皇帝自然該拉攏。只是現下就去東平侯府顯得太着急,改去慰問老寧王府,其內裡的深意與去東平侯府無異。
果然皇室人家沒有一個省油的燈啊,看不出來還是有些手段的。
見陸安海站在廊下曬得面光發亮,胖人就是怕熱,便抱着拂塵提醒道:“皇上,該用膳了。”
楚昂睨了那太監一眼:“無事就先回王府吧,交代的事不要忘了。”
“是。”
四歲的楚鄒一直站在高高的漆紅殿門外,睜着眼睛好奇地聽。見那太監出去,便跌跌撞撞地跑進來,撲進楚昂懷裡叫了聲爹。
是有些累了。
這小子心寬,睡夢裡被抱進宮,睜開眼醒來父王在身邊,就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自得其樂地玩了這許多天。
自從那天雨夜楚昂抱他入宮,這段時間父子在宮中獨自生活,楚昂對這個小兒子的情愫已經不同於其餘諸子。
他蹭了蹭楚鄒粉嫩的小臉蛋,勾脣淡笑道:“困了?用完膳父皇帶你去午睡。”
楚鄒眨巴眨巴眼皮,眼角有點紅紅的。楚昂知道他這會兒累了,想孃親與哥姐,就也不往深裡去逗他,把他抱去飯桌前一落。
大行皇帝發喪期間不宜酒肉葷食,佈菜太監過嫁妝似的在紫檀木三彎腿卷珠長桌上擺好七七四十九樣素菜,還有糕點、湯羹、鹹菜等小碟。
楚鄒面前擺着小銀碗,認真地扒着米飯。他只有在王妃身邊的時候才纏着要喂,到了父王跟前時,就乖覺地把能做的事情都自己做好。
吃兩口,又扭頭看看手上捏着的小蜻蜓。
楚昂覺得好笑,便就近給兒子夾了兩筷子菜。
菜也是隨意夾的,帝王家吃飯可是件關乎性命的事,被人看出來自己在飲食上的喜好是危險的,所有入口的菜都不過三口,眼睛也不特意往哪一盤菜上看。
他吃得很優雅,時年也不過二十八歲風華,舉筷子的手指素淨、骨節雋秀,讓人覺得吃飯也是件藝術與享受。
卻急壞了陸安海,頻頻地給張福公公使眼色,奈何張福裝死不接。張福也無奈啊,皇上這麼冷淡淡的,整個殿堂裡只有小皇子銀筷偶爾磕着碗邊的聲音,誰敢冒冒然地張口找話題啊。
所幸快吃完的時候,楚昂問了句:“吃飽了麼?”
楚鄒挪着屁股下凳子,點點頭隨口道:“嗯,要是有母妃做的荷葉肉就更飽了。”說完揪着蜻蜓,亟不可待地出去找小順子。
呵呵,小東西,他倒是懂得提點自己的母親。楚昂勾脣好笑,接王妃進宮的心緒便增濃了幾分:“你想她,也得父皇先把朝堂之事先弄好。”
陸安海見狀頓時鬆了一口氣——王妃親自下廚,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必是王爺喜歡。得咧,就是這道菜了。
辦好了差事,他回去的路上腳步都輕鬆了很多。
殿頂上碎金刺目,看到日頭偏正,心裡又暗暗着急。
一腳踏進御膳房,掌勺的正在打徒弟,太監打徒弟都是往死裡打的,謂之不打不成氣候,打死了也白打。那鍋鏟打在徒弟瘦薄的後心口上,徒弟哎喲哎喲痛得直哆嗦。陸安海邊走唸叨着:“輕着些,輕着些。”
自己走去鍋裡舀了點兒稀粥,背過身子把表面的一層粥油倒進小口瓷壺裡,就往御膳茶房外頭走。
過內左門往景和門繞,大中午的西二長街上沒幾個人影兒,走到頭就是乾西五所了。老久沒人氣的地方,只有前朝幾個被廢的妃子在這裡住過,這會兒隔壁殉葬的宮妃淑女應該都已經被送上路了,一股清悄悄死萋萋的味道,不曉得今後又要添出來多少冤魂野鬼。
不過沒人來正好,那小東西也就只敢養在這鬼住的冷宮裡頭。
有得住都是她的造化。
宮裡頭的宮女眼睛長在天上,當面背面的不把太監當人看,陸安海對宮女可沒好感,對宮女生的那就更沒好感了。
撿是把她撿回來了,能不能活下去得看她自個兒的造化。他一個老太監,可沒恁多的閒功夫照管她。
乾西所一共有五個所,每所三進院,陸安海把小女嬰藏在了西二所最深的內院闈房裡。這塊地兒陰氣重,平素太監宮女們都是繞着走,不怕被發現。
他十二歲那年進的宮,是個沒人要的孤孩子,底下沒有弟妹,不曉得拿這樣小的娃娃怎麼辦。怕她餓死,每天隔上一兩個時辰就悄悄地溜過來喂點流食。
小東西卑賤,命裡沒福享,冒着性命給她偷了點兒羊奶,結果吃了長痱子,還拉稀,拉了他一袖子。多麼晦氣。後來就換作喂粥油,這玩意沒滋沒味的,她倒是吃得舒坦了。吃飽了就睜着烏亮亮的眼睛,吐着小舌頭看自己。也就只配給她喝這個了。
宮中有規矩,戊正過後宮門上鎖,沒差事的太監都得出宮。從上一頓到現在得有八個時辰沒餵食,也不曉得這會兒餓過去沒有……頂好餓死了,兩廂省事,免得再大點還不好藏。
他心裡這麼想着,腳下的步子卻是颼颼。身體微胖,肩膀略歪略歪的,身過之處帶起陣陣涼風。
擡腳跨過門檻往裡走,聽那角落黑漆的破窗眼內傳來小兒細細弱弱的哭啼,一路上緊着的心適才塌拉下來。
瞧瞧,都說是草賤的命了吧,餓了她一通宵一早上,這還吊着嗓子哭吶。捨不得死,拗着一口勁要活,他倒是看她還能活到多少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