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杭州城, 樹葉子亦被染得金黃。廣興巷金鉤賭坊的客間裡, 坐着個高額黑臉的青年男子,邊耍弄着手裡的刀鞘, 邊冷笑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田大生贏了我們爺三千兩銀子, 我們爺可是連眼睛都不眨由着你拿走。現如今風水輪流轉,你反輸了的那五千兩,也該是時候交出來了。”
改名換姓多年的曹奎勝撅着袍子跪在地上,哭喪着一張微胖的臉,天曉得怎麼贏着贏着糊里糊塗就倒輸了這麼多, 跟被下了降頭似的。拼命打自己嘴巴:“求爺緩緩, 求爺開恩吶——這銀子今兒一定送到爺手裡, 幾位再等個把個時辰, 這銀票一準能給你送來!”
聽得那黑臉男子好笑:“唷, 這不是天荒夜談嗎?聽說你住的院子都還欠着數月的租金, 便把你女人賣去窯子,切了你兒子的寶貝玩意送進宮裡, 撐死也就得個百兒八十。一個時辰能從天上掉下五千兩?拿不出來怎麼辦?”言畢冷冷地挑了挑眉毛。
一旁兩個打手模樣的便將手上尖刀亮了亮, 嚇得曹奎勝五歲的兒子嚎啕大哭:“爹救命, 孩兒怕, 不要割玩意兒……嗚嗚嗚……”
曹奎勝瞥一眼兒子的倆蛋子, 心都要碎掉了。怪就怪狗改不了吃-屎,從當年就好賭,不然也不會被那羣當官的和太監捏住軟肋做假賬, 混到現如今這種地步。
看見兒子胳膊被扯起來,嚇得也顧不上其他,趕忙磕頭道:“哎,別別別,這可是我們曹……田家三代單傳的命根子!不瞞爺說,我家大姑娘近日傍了個金主,那主兒有權有勢,掏個五千兩就跟眨眼皮子似的。您再給個把時辰,容她有個訴衷腸的功夫,那位爺一準就心軟,保不準還能進宮當娘娘!”
“噗哈哈~就你那牙都長不平的閨女,哪個稀罕!”
他說得那般篤定,發黃的眼珠子閃閃發光,聽得一衆打手戲謔大笑。曹奎勝不明所以,只當幾位是信了,連忙諂媚地跟着扯嘴角:“好賴都是姑娘有福不是,您別埋汰……”
當時少年一腔正氣,不知爲救的竟是這麼個貨色。
隔着一幕珠簾的裡間,正中扶手椅上坐着一道英俊的身影。鳳目冷冷地看着這一幕,臉上無有表情。
看衆人笑夠了,黑臉男子便從袖中扔出一卷冊子,輕蔑道:“呵呵,聽着倒像是宮裡頭哪位爺似的,攀上金庫了。做你的千秋大夢,田大生,自己睜大狗眼看看欠的是誰的銀子,還不起賬想活命的,今兒就識相把指頭戳上,別他媽-怪老子不給你兒子留根!”
曹奎勝愣怔地接過來,映入眼簾竟是“呈堂供證”四個大字,翻開第一頁便看到自己的本名,那下頭字句分明、一條條列的竟是當年那個賬簿裡的數據。可照姑娘說的,當年那些明細除卻給太子爺過目,便是馮琛都沒能看全。
一時間手便有些哆嗦,迅速翻閱到最後一頁,待看到那末了“鄒”字樣的紅章,連忙赫然往裡間一掃。那方纔一直都在的年輕“老闆”卻已經不見了。他是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那廢太子還能把賬目分毫不差的,“啪嗒”一聲冊子便掉去了地上:“造……造孽啊……竟、竟然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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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濛濛兮,舟楫泛中流,鬆韻自悲秋。才下過一場雨的西湖上,漁民一葉扁舟在水霧中撒網,楚鄒端坐在詠春畫舫的二層窗口,無聲地看着這一幕。
青花瓷杯裡龍井被沸水衝開,葉子暈開淡綠的漣漪,久了便沉進杯底,茶也就涼了,他卻似未曾注意。
——“心裡還愛着你的爺麼?若爺帶你走,若爺不曾碰過她們,大後兒可願隨了爺出宮?”
——“堂兄妹做夫妻,生下一窩小傻兒嗎?爺的光輝在這座皇城裡,出了宮,就不是陸梨心中威風的爺了。”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四哥既是禮義廉恥都不要,倒不如先殺了九弟吧。”
近滿一年了,眼前依稀是春花門裡未盡的一幕,離回京的時日越近,那囹圄般的窒悶與壓迫感便又漫上心頭。他蹙起墨眉,漠然望向遠方的山巒。
隔着一幕珠簾拂動,裡間的曹碧涵坐在高腳圓頭凳上輕撫琵琶,雙眼糾結地鎖着楚鄒。先前老-鴇以爲她扒上了一個京城貴公子,很是給過幾分好臉色。可這次的楚鄒,除卻忙於政務,只時不時來找自己聽聽曲子。那般儀表堂堂,每次總叫別的姐妹豔羨不已,但他找自己出去,除了照規矩給的銀子,從未給過她多餘賞錢,或是置辦過首飾,連老-鴇都有些不樂意了。
她也猜不透他怎麼看自己,他已經不再是那個能讓她一眼就洞穿的純澈少年。但看着楚鄒肩展脊直的玄青色交領綢袍,看他英俊冷貴的側影,滿心思卻是悸動,或是不是還在等自己的臺階,所以才什麼都不置辦。
嘁。小翠女扮男裝伺候在邊上,看到這一幕就撇嘴,沒有陸梨一半美,爺都和陸梨那般姿色的好過了,還能看上她?
一雙對兒眼可醒目,楚鄒發現了也只當做沒看見,問身後的小榛子:“那十幾萬匹布的銷路找好了?”
小榛子低聲答:“按爺的吩咐,和南洋商客談了,說只要布匹成色好,兩三萬匹不成問題。另外還有不少西洋散客,進的量雖和織造局裡那些大商戶比不得,但積少成多,按這麼算下去,不到明年夏天就清了。”
江浙桑農採桑吐絲收稅,織布出布收稅,那些官吏爲了貪污稅款隱瞞朝廷超量生產,織出來的布匹不能見光,賣不出去,卻還在一年比一年的堆積成山,若不能早些制止,這個窟窿只會越弄越大。
楚鄒默了默,點頭道:“事辦得很好,隻眼下須暫時先擱着,待我回京了再將之露出來。”
小榛子連忙躬身應話:“是,已經和都察院楊老大人通過氣,說只須等爺回京,便會安排人把這事兒奏上去。”
正說着,一個差役模樣的走上來,大聲問楚鄒道:“爺,船隻已經備好了,爺住正當間,旁邊留給翠姑娘和梅姑娘。爺前頭買的那些禮物,可要現在命人搬上去?”
楚鄒答:“趁夜啓程,此刻就搬吧。”想到即將要掀起的一番風浪,棱角分明的嘴角不禁抿了抿。
曹碧涵正在裡頭醞釀情緒,兩句話聽得隱約,連忙意外道:“爺今兒要走了?怎的這樣突然,涵兒一點準備都沒有。”
楚鄒轉頭看她:“人聚人離散,莫不都是突然麼?遇見的突然,離去的突然,再見也突然,有緣總不會拆散,又何需要準備。”
那言辭冷漠,卻又意味分明。曹碧涵聽得悸動,猜他果然還在介懷自己的離開,連忙羞赧解釋:“是了,當年若非爹爹被奸人陷害,又怎會有幸在人海茫茫中遇見爺?哪兒想今朝一遇又是突然,就好像昨日的一幕又回還。但能夠朝夕在爺的跟前伺候,就算遇再多的冤屈也是值得了……”
嘖,這怕是要開口借錢了吧?小翠聽了咳咳嗓子,粗着聲音道:“這位姐兒怕是誤會,我們爺說的是他心上人,從前做他的跟班太監,後來變作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又回來,對我們爺可沒有誰比她更好。”
瞥一眼身旁臉色陰鬱的小榛子,曉得他不喜歡自己在楚鄒跟前提起陸梨,偏繼續道:“不過姑娘曲兒唱得妙,人也生得標緻,他年總能夠傍上個冤大頭,替你爹填了賭債,就算入不了宮做娘娘,也可進府裡做個小姨子。”
這話一句一字聽得扎耳,怎的連自己想入宮做娘娘這點兒隱秘,都被赤白白地挑穿。
曹碧涵訕笑質疑:“這位公公揶揄起人來不留情。可爺當年不是分明厭惡那丫頭,還指着我不要搭理……”正欲往下說,賈晁平從樓梯上來,把冊子遞給楚鄒,問:“爺,那賭鬼簽字畫押了,要不要一同帶去京城審問?”
曹碧涵瞥了一眼封頁上的“呈堂供證”,再一看這黑臉男子,竟然卻是要挾爹爹和弟弟還債的那個人,不驚錯愕。
原來她曉得小麟子是女孩兒的,楚鄒鳳目定定盯着曹碧涵那張乍看清薄的臉:“天子腳下有冤得訴,有債得償。聽涵姑娘方纔一番未盡言辭,似是你父親又蒙了新冤,不妨把心事了結,爺替你把這‘冤’申一申,也省得你父女二個念念不忘。”
那筆挺的身軀立在珠簾外,眉宇間幾分輕蔑幾分涼薄,原是一早就洞穿了的。曹碧涵想起自己對他的低估,總把他皇城裡出來的爺兒當作純善,那撫琵琶的手不禁僵硬:“沒有了,原來都是爺設的局……”
慼慼然咬着牙,說清麗也不過爾爾。
“好。”楚鄒冷睨了她一眼,這便撩袍起身,頭也不回往窄仄的木梯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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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的皇城不平靜,先是戶部尚書左瑛的千金與泰慶王楚鄺解了親,緊接着瑞賢王府老三的門前又掛起了縞素。
是左小姐主動求的請,月初的時候張貴妃召她進宮說話,出宮時叫楚鄺送上的馬車,東華門外楚鄺扶了她一把,那之後沒幾天左小姐就央父親去請旨退了親。她左婧論容貌論家世在京中皆算佼佼,多少人提親都看不上,提到泰慶王楚鄺時,眉眼不擡就應了。從去歲末訂了親到現在,一直井然有序籌備着婚期,突然卻說要解親,卻是叫人大爲不解的。
問她,左婧說:“男人與女人的疏離,一爲暫時的陌生,二爲骨子深處的排斥。泰慶王扶我上車,目不視我的正顏,扶手即拭,無有留戀。既是無情至此,又何意再做夫妻?”她性情也是自傲,這般鬧了一出,可是大奕王朝古往今來沒有過的。
當日是張貴妃與老二主動求旨的婚事,皇帝因此召見了老二。問及原因,楚鄺卻似長舒了口氣,末了只答應一句:“都是兒臣的錯,是兒臣無意。父皇既已把春綠指給兒臣,今後便春綠吧。”
婚姻大事豈是兒戲,他一句輕飄飄,至皇家顏面於何地?只聽得皇帝惱怒,命人在乾清宮場院裡杖責了楚鄺三十板子。
“啪——”
“啪、啪——”司禮監的也不敢輕慢,那一板子一板子下去可吃力。楚鄺只是咬脣但受不語,眼看就二十三歲的皇子爺了,英武的身軀長直條地橫在板凳上,叫人看着都不忍。
是春綠從王府裡趕來,整個兒撲去了楚鄺的後脊樑上替他挨着。楚鄺他不說,誰人都不知道,可春綠心裡頭卻曉得。自從林子裡那一幕之後,楚鄺雖然給予自己的還是那般勇烈與深邃,可春綠知道,他心裡頭的某個深處卻被填了其他。宋家大小姐生得嬌滴純美,肌膚比自己白潤,聲兒也動聽,二爺那是沾了她、嘴上說不愛卻中了她的盅。可誰叫自己愛他?
那在西蜀平亂時受的傷纔好,一個悶板子下去,整個頎長的身軀便痛得震一震。春綠哭着環住楚鄺的腰,求皇帝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二爺再是有十分的錯,可也有九分的功勞,求萬歲爺開恩……”
那當口她滑胎纔過去兩個月,淚目楚楚的,幾分與何婉真相似的容貌。從前還是淑女時,常常羞怯而悸動地望着楚昂,現在眼裡心裡卻都只剩楚鄺。皇帝凝了一眼便錯開視線,張福便做主揮了揮手,讓人把楚鄺擡回去了。聽說回去後愣生生躺了半個月。
原本因爲擔心白事衝了老二的成親,一直拖着一口氣沒敢嚥下的三王妃聞雙兒,便在那之後的二天深夜離了世。
八月廿七那天瑞賢王府掛起了縞素,翰林院聞大人夫婦哭得肝腸寸斷,直說對不起三爺,當年如果不是執意把女兒接回去生產,也不會着了產後風,楞生生叫他辛苦了這些年頭。楚鄴穿一身青黑素服,臂上繫着白條,卻只是單手抱着兒子,穩重地忙碌着禮客進出。
倒是宮中的殷德妃聽得傷心不已,對着格櫃上一枚陳舊的梨花糕點盒子很是抹了一場眼淚。她的兒子打小被忽略得太多,皇帝顧念着老四,老四一個眼神拋出去,宮人們就得琢磨着深意,老三想的、望的、盼的卻從來靜悄悄瞞着,就跟那盒子一樣,連自己做孃的都不知他曾喜歡的是陸梨。
殷德妃因此很是哀傷了一場,那當口張貴妃因着老二的親事,頭疼病亦反反覆覆,宮人們遇了事便漸漸自覺自動地去找康妃定奪,錦秀無形間便在宮裡頭拿了大。
楚鄒是在回來的途中聽說的消息,一入京便直奔瑞賢王府悼了喪。楚鄴懷裡抱着兒子,只沉着聲淡淡道:“興許是上輩子欠了債,這輩子用我伺候一場來償還。走了也好,總好過年年日日的受病痛折磨。”
那雅俊的面龐上平靜而內忍,似是已習慣了生活的打磨,叫人想起他十七歲剛當爹的那一年,抱着個奶娃娃站在楚鄒的鹹安宮外,一襲玄色皇子袍服被風吹得有點涼。
三歲的楚恪不停地抹着眼睛:“孃親去天上了,照顧太皇奶奶,我想宮裡頭的怒泥,小四叔帶我去找她。”
怒泥……
得有好久沒聽過這個稱呼了,楚鄒卻只是漠漠然,拍了拍楚鄴的肩膀:“逝者已逝,三哥節哀順便。”
掙不破的總須迎頭應對,說着便冷蕭蕭地出了王府,換乘馬車回了宮。
深秋的紫禁城一片金黃璀璨,風吹着枯葉在乾燥的青石地上輕拂。皇帝沒有讓他再回鹹安宮,而是直接住進了錫慶門裡的寧壽宮。進宮的那天是九月初五,日頭被烏雲遮出一片陰涼,掌事的馬太監還有嵐姑娘站在皇極門下迎候,當年派給楚鄒做教導宮女時才十八歲,如今已是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姑了,舉手投足間頗爲持重與幹練。
楚鄒踅進門檻,那院子裡有太監正在掃灑,紅欄綠柱的廊檐下靜悄悄的,四面空蕩像沒有多少人氣。
正殿的門大開,那昏蒙光線下一方鐵力木長條案映入眼簾。桌上的筆墨一如當初擺放,好似又看到四年多年,小榛子把病瘦的自己從榻上扶起——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太子鄒屢因行事乖戾,穢宮中禮制,後釀江南冤案,河道決堤,殃及無數,是爲惹怒天尊,頑抗難改也。朕思國唯一主,不可荒謬,今念其神志不濟、年歲未長,冀其悔過自新,特行廢黜太子之位,移至鹹安宮靜養。諄諄教誨,望謹以深思——”
“兒臣……謝父皇。”少年跪得悽惶,聲音也像蕩着迴音,依舊彌留在耳畔。
楚鄒在門前站了站,便拂開一幕銀藍緞袍擺擡腳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