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謙讓着進門，那掃地小僮也跟進來奉幾置座，又有個年輕侍娘出來斟茶倒水。魏叔玢方纔就聽出歐陽詢有較重的南人口音，見他宅內奉茶倒不奇怪，但見李元軌端杯品茗毫無難色，不禁又多看了他一眼。
一番客套過後，提及來意，柴瓔珞和李元軌將欲請歐陽詢鑑定一娘筆跡的事說了，並拿出隨身帶着的遺書和錄詩等呈給老人。聽說是長孫皇后下令查的案子，歐陽詢也不推脫，拆了外封，將一紙遺書、三張錄詩並排放在書案上細看。
滿紙橫平豎直不時抖顫的字跡一入目，白髮老人又長嘆一口大氣。李元軌在旁邊有點尷尬地解釋：
“臨汾縣主自幼失怙，也沒正經女教，開筆習字都沒章法，歐陽公……”
想來歐陽詢爲了專研書法不受外務攪擾，拋家隱居於此，天天眼裡看的都是先賢名帖、當世妙筆，乍一見這蒙童瞎畫似的字，未免會覺得污損眼目——就象當今天子評罵李元軌的書法似的。
不過沒等少年王子說完，老人很不耐煩地揮手驅趕示意他“閉嘴”，眉目專橫，一洗方纔隨和風趣的模樣。
這等不世出的高人，進入自己專心致志的擅長技藝後，往往獨斷自大而且最煩有人在旁邊嘰歪。魏叔玢四人都識相地閉了嘴，靜默端坐，連飲茶喝水也不敢弄出一點聲響。
歐陽詢對着案上攤開的四張紙右瞧右看，一時皺眉深思，一時搖頭嘟噥，似乎非常難以索解。這也出乎魏叔玢的預料，她覺得連她自己都能看出來，四張紙上的筆跡明顯出自同一人之手，難道這位當世最有名的書家反而斷定不了？還是他發現了什麼一般人看不出的蛛絲馬跡，覺得這封遺書可能是別人仿冒一孃的字跡寫的？
終於，老人喃喃出一聲：“奇怪……”
“奇怪？”柴瓔珞小心翼翼低聲接話。
“四紙確係同一人親筆書寫，這無可置疑。”歐陽詢籲出一口氣，“奇怪者，有兩點。”
“願聞其詳。”四個年輕人都整衣正坐。
“其一，這筆跡幼稚，書寫人顯然未精於學，但遺書的辭句麼……雖也談不上工整精妙，畢竟用典不少，又駢四驪六，象是……常給人寫墓誌，或讀過不少墓誌，只是粗通文墨，不解其義，一股土夫子味道。十四郎方纔說，臨汾縣主幽居感業寺九年，她卻從何處學來這些典故辭句？”
四人面面相覷，誰也答不上來。他們之前也議論過這事，但畢竟誰都不清楚一娘是跟誰怎樣讀書學字的，不能確定她文筆水準應該怎樣。歐陽詢是給人寫慣了碑文墓誌的大家，他的說法，自然有據。
“請問其二？”李元軌發問。
“其二，這四紙的筆法，未免太過情致雷同了。”白髮老人用枯瘦指節敲一敲那封遺書，嘆口氣，“所謂涉樂方笑，言哀已嘆，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書之爲妙，近取諸身，窮變態於毫端，合情調於紙上，數畫並施，其形各異；衆點齊列，爲體互乖。這道理亦不拘於筆法高下，縣主乃一妙齡少女，抄錄齊樑詩句時，心有所思，懷春含情，筆跡柔軟求工，乃是常態；可這棄世遺書……以常理推想，她書寫時，該當心灰意冷或情緒激動，下筆滯澀蹇鈍纔是。而這一書的字跡毫末，竟與錄詩時無甚差別，豈非咄咄怪事？”
四個年輕人對望着，魏叔玢忽然想到一事，開言：
“歐陽公的意思是，遺書是臨汾縣主寫的，但她寫書時，並沒有求死之心，反而……懷春含情？”
“以筆跡推測，確是如此。”白髮老人頷首。
魏叔玢轉向柴瓔珞：“瓔姐還記得麼？我們在一娘舊居中發現那些錄詩後，問她四妹，說原書是海陵王妃楊氏借給一娘抄錄的……”
“我也想起來了。”女道士點頭，“她二人過從甚密，比一娘和她嫡母還親近。四舅母貌美有才，當年也是風流人物，未嫁前豔名播於京師的。一娘那遺書麼……”
她不便再往下說，自行沉吟。坐在二女對面的李元軌忽然道：
“還有一宗與此案有關的筆跡證據，我也想去拿出來看看，只是不必麻煩歐陽公鑑證了。”
“什麼證據？”
李元軌的薄脣蜷出一個苦笑，方欲回答，紙窗外忽又砰一聲大響，震得人耳朵嗡嗡。四個年輕人都再次驚到，歐陽詢的老臉倒是一副滿不在乎神色。
“這到底是在幹什麼哪？”柴瓔珞第一個忍不了，“歐陽公研練書法需得平心靜氣，這麼鬧騰哪兒行？一會兒我們去瞅瞅，看是誰在……”
“唉唉，別別，你們可別去管。”白髮老人阻止，“那個你們也管不了，白討一頓沒趣。年輕人嘛，愛玩愛鬧由他去……反正晚上也不鬧，還多給供了好幾十斤燈油，嘿嘿嘿嘿嘿……”
見歐陽詢捋須陶然而笑，一副佔了好大便宜心滿意足的模樣，四人也不便替他出頭了。魏叔玢默默想着只聽說過老鼠愛爬上燈盤偷油喝，難道猴子也……
筆跡判定完畢，李元軌和柴瓔珞領頭起身拜謝歐陽率更，恭敬告辭。李元軌顯得尤爲急切，婉謝主人家留飯邀請，出了門就快步往桃林外走。柴瓔珞從後面叫着問他：
“十四舅，你要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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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大理寺。”吳王殿下不假思索地回答。
“什麼？”另三人一起驚叫，“你瘋了？”
附註：歐陽詢是“初唐四家”之首，他的“歐體”也是所有書法學習者都非常熟悉的字體模板。附圖是其名帖《九成宮醴泉銘》，魏徵撰文歐陽詢書寫刻碑，哪個學書法的敢說沒見過拉出去打……然而這位老先生書法雖然美妙，相貌卻比較嚇人，醜得驚動黨中央……
《舊唐書列傳第一百三十九》說歐陽詢“貌甚寢陋……高祖微時，引爲賓客。及即位，累遷給事中。詢初學王羲之書，後更漸變其體，筆力險勁，爲一時之絕。人得其尺牘文字， 鹹以爲楷範焉。高麗甚重其書，嘗遣使求之。高祖嘆曰：‘不意詢之書名，遠播夷狄，彼觀其跡，固謂其形魁梧耶！’”
這是李淵拿着歐陽詢的長相開玩笑，說看他字那麼好看，還以爲人也長得高大雄峻呢。由此可知歐陽老爺子身材是較瘦小的，至於臉長得什麼樣，貞觀年間他曾經和胖子長孫無忌寫詩互嘲，長孫無忌說他“聳膊成山字，埋肩不出頭。誰家麟閣上，畫此一獼猴。”
這也還算了，之後更有好事者寫了篇神怪小說《補江總白猿傳》，寫歐陽詢的父親歐陽紇當年南征，妻子爲白猿精劫走懷孕，生一子狀貌如猿猴，“及長﹐文學善書﹐知名於時”……這小說還名氣挺大，算是唐傳奇的前期代表作之一。具體作者和產生時代不詳，也不知道是不是貞觀年間見過歐陽詢本尊的人瞎編的。
不過歐陽詢的個性應該還是挺隨和愛開玩笑的。他留存至今的三首詩裡有兩首是嘲笑別人的，一首是上面說的和長孫無忌互嘲，說國舅這胖子“縮頭連背暖，漫襠畏肚寒。只緣心渾渾，所以面團團。”另一首是嘲笑宋國公蕭瑀這南朝弱雞射箭不行，“急風吹緩箭，弱手馭強弓。欲高翻覆下，應西還更東。十回俱著地，兩手並擎空。借問誰爲此，乃應是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