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僭越

太后聽着,點頭道:“這話說的是了,有幾分見地。”

“奴婢只是想,太后娘娘自今後不好直接再過政事,確實有一些頭巾客最迂腐不過,話也多,憑白叫他們找到口實攻擊太后,也是不好。”

“正是這個意思。”

“但皇上確實還真是太小……”馮保見太后沒有反對的意思,便又急着道:“所以不能真的撒手不管,奴婢是想,日後,國家大政也好,宮中之事也罷,太后不再明着管了,但奴婢和東廠,仍然將朝野並宮中的大小事情,稟報給太后知道,若是皇上有什麼偏差,皇太后也好私下教導皇帝,除了太后,誰也不好做這樣的事,是以太后絕不能真的優遊林下,任事都不管不顧了。”

“這樣好麼?”

太后心中是千肯萬肯,嘴上卻是不肯一下子答應下來的。

畢竟皇帝成年親政,皇后也是六宮之主,自己按情按禮,都不應多事了。

“皇上才十五不到,皇后才十三,加起來纔多大,這世上的事情,皇上和皇后還小,沒摸透咧。”

馮保是用對自己家孃親或是當家老太太的口吻,話說的對皇帝和皇后也是有點不恭了,當初隆慶年前一手遮天的首輔高拱高大鬍子,就是因爲內廷傳旨沒有經過內閣,高拱說:九歲的天子知道什麼詔旨?

就是這麼一句,被馮保和張居正利用,傳到內廷,說高拱有不臣之心,引起兩宮太后的恐慌,高拱就是因此而去位。

現在隔了幾年,馮保又這麼說了,不過在場聽到的人行若無事,連太后也是輕輕點頭,明顯是贊同的意思了。

“就照你說的辦吧。”

太后終是點頭,答應了下來。

“母后,風大了,還是進去歇息吧。”

潞王適時過來,輕輕攙扶着太后,柔聲勸說。

對這個兒子,李太后的歡喜其實在皇帝之上,萬曆的聰明中夾雜着不少自私的成份,而且畢竟是皇帝,自恃身份,對母親掌握大權,有本能的反感和猜忌。

潞王就不同了,事事奉迎,而且長的眉清目秀,這一點母子三人都象,都是瓜子臉,白淨皮膚,眼睛都不很大,但潞王身形適中,有點長身玉立的感覺,而且又是小兒子,做母親的,不免就偏愛一些。

在潞王的攙扶和勸說下,少婦一般的太后卻是以老婦人的姿態,緩步走向自己的寢宮之中,而在馮保的勸說之下,皇帝擁有無上權力的身軀之上留了一條小尾巴,這小尾巴就是馮保的監視與太后的道義上的最高仲裁權,現在的萬曆不會想到,幾年之後,他將面臨怎樣的一場風波。

只有在潞王攙扶母后離開時,看向馮保的那曖昧不明的眼神之中,飽含深意,而馮保也是輕輕一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一切,俱在不言中!

……

皇帝大婚的熱鬧風潮,一直到半個月之後才漸漸消彌下

去。從皇后的嫁妝到那一天的排場,就足足叫人津津樂道了好一陣子,然後就是帝后一起出遊,這是宮中的慣例,就象四月初四那天,一定要將冬裝換成春裝一樣,雖然那天可能會很冷,但宮中的規矩就是這樣一成不象,何時換紗,何時穿棉,何時穿什麼樣的補子,比如元宵那天,宮中上下都穿燈景補子,宮中扎燈山,這是從永樂年間就傳下來的規矩,到現在也沒有更改過。

帝后出遊,當然也忙壞了禁衛和京營,惟功的舍人營現在是公認的強兵,也是頻繁出動,好在營中將將士編成若干部份,輪流出動,倒也對訓練計劃沒有太大的衝擊,而舍人將士們也是樂得擔任這種差事,護衛帝后,自己也能看看風景,鬆快鬆快,而且,還有不少舍人們幻想着,能不能再遇一次盜匪襲擊,然後大家在大人的帶領之下,斬首殺敵,再一次成就舍人營和自己的功業。

上一次南城之事以後,幾個千總級別的先受賞,連沈榜和張用誠都加封了正五品和六品的文官散階,朝廷不算小氣,再下來就是陶希忠鐵文海王樂亭周思進周晉材等人,全部授給實職百戶或千戶,他們是不滿十八歲的少年,按例還不能襲職,這是難得的特例殊恩。

有前例在,這些舍人們當然也恨不得自己也有這樣的機會!

可惜,半個月風平浪靜的過去了,一直到四月底,一切都是風平浪靜,並沒有特別的事情發生,只有到了四月下旬之時,另外一件大事發生,哪怕連坊間的童子都知道,張先生請假回鄉弔喪,迎接老母至京奉養!

從剛過年不久的二月,張居正和朝野之間就預備元輔大人的這一次遠行,預計是從四月到八月或九月這一段時間,半年之久,張居正將在往返的途中和江陵度過。

從萬曆元年到如今,這六年之間,這座龐大的城市之中就是一直以張居正坐鎮,他將遠行的消息,當然也絕對是震撼性的一樁大事,坊間傳言,議論紛紛,甚至有不少人感到擔憂,惟功因爲這一次的遠行,國事會產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和變故。

好在,到三月時,張居正決意將遠行時,先將馬自強和申時行兩人延入閣內,將內閣的力量補強,然後公開宣佈,在自己遠行之時,朝廷會以快馬驛傳的方式,將每日天下發生的諸多大事,不停的送到張居正所在的地方。

也就是說,元輔所在,便是朝廷!

臨行的奏摺之中,張居正也是公然自稱“不穀”與“孤”,這樣的自稱,在大明二百餘年下來,以文臣身份膽敢如此的,張居正也是第一人!

“元輔自奪情之後,辦事更加雷厲風行,天下政務,無不順暢,今年更有歲入增加之成就……但元輔的秉性也是大變,更加猜忌與獨斷專行了。”

敢這麼說話的,當然也是與張居正有舊,四十餘歲,一臉落拓像的宋堯愈便是有這樣的膽子,就算張居正知道他說的,十餘年幕客之私情,也

不會拿他怎樣。

惟功卻是不敢聽了,在廣寧門外的真空寺附近,他和宋堯愈、沈榜幾人,加上王國峰等伴當,也是混雜在過萬的送行隊伍之中,衆人一起,來替將遠行的當今元輔送別。

整個京城的官場已經是爲今天的盛事而爲之一空,所有的文武大員,勳貴尊親,包括幾個老駙馬在內,幾乎是傾巢而出!

這還不是百官自己的意思,而是皇太后和皇帝兩位至尊一起下的諭旨!

自張居正動身之後,兩宮下諭旨,並百官送行,並派光祿寺整治宴席,並順天府整治道路,命有司陳列器物,以張聲勢,命禁軍中挑千多騎士,衛護隨行,皆穿銀甲,遠遠看去,天際之間一片銀光燦然,猶如一條逶迤擺動的銀蛇,在這條碩大的長蛇之中,又有穿着鮮豔服飾,擡動大轎而來的張居正的儀從們,每人都穿着綵衣,所用器物都用彩,用後來明史的記錄來說,就是“光耀白日”!

一看到元輔的大轎過來,真空寺內外的百官足有數百人之多,都穿着各色吉服,色彩由緋至天青,嫩草,紅藍綠三色燦然,自張四維爲文官之首以下,爵以成國公定國公英國公諸家公爵以降,武官以都督等一品武臣以下,全部列隊而出,遠遠向張居正的轎子,長揖施禮!

這樣的禮遇,縱是親王也是過逾了,只有皇帝才配的上,但張居正的三十二人擡的大轎距離真空寺外不過百丈距離,對這邊的情形清晰可見,可張居正並沒有立刻下令停轎,或是自己下轎表示謙虛,而是讓大轎繼續正常前行。

這樣的僭越,還有在百官之前高高在上的態度,毫無疑問會更深的激怒一些對張居正心中有成見的人。

加上臨行之前,張居正對皇帝居高臨下的訓斥態度,怎麼看來,都屬不智。

“元輔也是沒有辦法……”

宋堯愈的臉上皺紋越發深刻起來,他緩緩搖頭,嘴裡似乎是含了一塊橄欖一般,有苦不堪言的感覺:“奪情一事,有傷物議,只有強化自己的威權,以種種僭越之態,行帝師權相之術,這才能使天下人去疑心,使百官甘爲被元輔驅使……元輔這是玩弄人心,玩弄官心,他知道,真正有風骨的人百中無一,敢於對抗權勢之人,千中無一,多數人只會趨炎附勢,所以元輔只能選擇越來越強勢,使趨附於他的人越來越多,權勢也就越來越大。”

“但對皇上……”

因爲四周無人,大家閒聊,惟功索性也不藏話,直接問道:“爲什麼元輔對皇上,越來越嚴厲,有時候元輔的奏摺,簡直就是師父訓斥弟子,以人臣這樣對君上,元輔不怕皇上記恨嗎?”

“唉,這也是更沒辦法了……”

宋堯愈臉上困苦之色更明顯了,他看着越來越近的大轎,緩緩道:“元輔雖然在外朝無人能抗,但權勢的根基,卻是在內朝。”

惟功若有所悟,道:“你是說馮公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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