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大約也知道了我已經拒絕了皇上捐輸的旨意,可以說在我這裡風險可比在耿家大多了,但先生在耿家也好,在麻城也罷,總有人找麻煩,教學亦不痛快,在遼陽,最少可以安定下來,除非有一天我被下旨免職,遼陽鎮上下星散……實話實說,這種可能性不大了,只要沒有這種事發生,在這裡,先生不被宵小之徒騷擾,講學授道,可以最爲舒服。甚至我連先生居所都備好了,每日派人用水洗居室一遍,被褥衣物,也是每日一換,甚至三換都可以的。”
李贄是一個嚴重的潔癖症患者,在當時是沒有人知道這種病症,只覺得他爲人太過麻煩,倒是惟功深知他的苦惱,這麼一說,果然誘惑力大增。
“先生的女兒一家,也可搬來住,飲食起居諸樣,一定很舒服。”
李贄一生,對家人最爲抱愧,因爲他的追求和學說,實在是到處漂泊,處處遭遇白眼,一生苦楚,無處述說。
這也是有思想的哲人經常遇到的事,惟功算是幫着李贄解決一切後顧之憂了。
“恨不早幾年遇到小友。”李贄連稱呼也變了,慨然道:“既然如此,不談義,只言利,吾亦非留此不可了。”
他素來主張重商主義,這在儒門之中十分罕見,承認個人私慾,是謂“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後其心乃見。”
如果一個人和李贄談理想,奉獻,無私,恐怕他要掩耳而逃,而談交換交系,商業利益,則李贄毫無牴觸,反而十分高興。
……
……
“大人,留下李卓吾,確實有重重隱患啊。”
徐渭和李贄先行告辭,李贄興致勃勃,徐渭帶他去參觀大學堂去了。
那裡佔地三千餘畝,校園內還有湖泊和鍛鍊用的體育場,有藏書十萬冊的超級藏書樓,這些當然是砸了重金砸出來的,對教育,惟功向來不曾吝嗇過。
有這樣的大學堂用來傳道授業,對李贄來說,實在是一件很開心的事,可想而知,在他剩下的生命之中,將會教導出多少學業優良的學子。
當時的名流之中,無論如何,對李贄的學問是毫無可挑剔的,用時人的話來說就是李贄無書不讀,無書不看,沒有這樣紮實的學問,也很難成爲儒學宗師,並且非議孔孟。
學識不夠的非議,那是笑談,不會有人重視的。
孫承宗在遼陽日久,越來越融入這個團體之中,很多事情,也算是能參與秘勿了。
旁人退走後,他和宋堯愈留了下來,而孫承宗的擔憂,亦是十分明顯。
“愷陽你擔心他的學問不夠?”
“當然不是……自龍溪先生去後,當世學問第一,應是卓吾先生了。”
龍溪先生是王畿,師事王陽明,一生學問淵深之至,是王門七派中浙中派的創始人,李贄對他也十分推崇,其餘各派或是理學中人,不論如何,對王畿的學問還是敬服的。
孫承宗憂心的不是這個,他很坦誠的道:“學生擔心的就是卓吾先生放言無忌,有大人的支持,可能會更進一步。現在他
的學說已經有不少聳人聽聞的學說,非議先聖,不過是叫人覺得妄語,而藐視皇威,可能會引發不測之禍。”
“那麼愷陽你覺得,上天設立君王,是爲了叫君王爲所欲爲,窮奢極欲,還是以君王治生民,使百姓安居樂業?”
“自然是後者。”
“那麼當今算前者還後者?”
“這,以目前來看還看不大出來,當今到底還太年青。”
宋堯愈對孫承宗大搖其頭,冷笑道:“愷陽你何必學這種爲尊者諱的虛僞做法?今上這兩年屢次從戶部取銀,張江陵一去,更是連選兩次秀女,凡民間十五歲以下人家,要麼急急嫁女,要麼搬遷躲藏,要麼就是破家賄賂選秀女的太監,每選秀女,民間不知多少慘劇發生。自江陵去後,任用太監監軍,辦內操,種種舉措來看,今上怕是連嘉靖也不如,雖然這爺孫倆一樣聰慧,但那都是小聰明,我看大明國事,未來十年就看的出來了,怕是要江河日下。”
“老夫子怕是有些危言聳聽啊。”
“不,種種跡象來看,這是一定的,”宋堯愈拋出一本小冊子,對孫承宗道:“愷陽你回家好好看看,這兩年的兵變和民變,還有災異,已經明顯是越演越烈,長此下去,君上享樂無度,任用唯親,朝綱敗壞是必然之事,今日的大明,能不能容今上折騰幾十年,殊難逆料。是以,遼陽鎮不僅要發展,不僅要針對北虜和東虜,亦要有內聚之力,以應變將來非常之局。”
孫承宗沒想到今日談的這麼透徹,這麼深入,他有些吃驚,甚至有些茫然,只是下意識的接過了小冊子。
打開一看,卻是情報人員彙總上來的京師情報。
除了一些閣部大臣的公開動向外,包括私宅見人,說話,大半也都是記錄在上。
最多的還是萬曆的記錄,樁樁件件,包括在宮中游玩的次數,玩的什麼,持續到多久,然後再看朝會記錄和萬曆索取戶部白銀的記錄,一切都是清清楚楚。
“這東西,要收好。”
宋堯愈看看一臉震驚之色的孫承宗,吩咐道:“遺失的話,愷陽你罪過非小。”
“是,學生會一萬分的小心。”
“隔一陣子會更新一次,到時候交上舊的,換新的看。”
“嗯,學生明白。”
在宋堯愈吩咐孫承宗的時候,惟功沒有搭話,孫承宗很沉穩,冷靜,沒有牴觸,甚至也沒有過多的遲疑和小心,這個孫大鬍子,見事果然明白,而且也很有決斷。
最要緊的,就是一本小冊子還說明不了太多的東西,只能說惟功和遼陽鎮高層對京師局面十分注意,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小冊子只是另類的邸抄而已。
“這兩句話,愷陽你的身份拿給卓吾先生最合適了,勞煩你跑一趟吧。”
“是……敢問是哪兩句?”
孫承宗好奇心起來,將惟功寫的字帖拿在手中,一看之下,渾身一震。
“以一人治天下,或是以天下奉一人?殘民以逞,以國爲家,寧有是理乎?”
“大人?”
孫承宗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兩句話是惟功所寫。
“這是向來在我腦海中的兩句話,天下有大能耐的人,腦子裡想的最高的功業無非就是帝王之業……我們不必隱晦這一點,提三尺劍,蕩平天下,或是項羽說的大丈夫當如是,無非就是帝王的權力沒有節制,享樂也沒有節制,我們不說大明,還有秦漢唐宋元明,歷朝歷代,不知道流淌了多少鮮血,所爲的就是那張椅子,李卓吾是大宗師,又已經摸着這個問題的門檻,現在我要他做的,就是更進一步的去想,去發揮,去說出一個完整的理論體系來,華夏這千年來,這一條路是不是走錯了,如果錯了,該怎麼改。”
“是,學生明白了。”
至此,孫承宗才明白過來,惟功所謀者有多大。
他神情肅穆,向惟功行了一禮,這才恭恭敬敬的離開房間,至於他與李贄的交流,相信也會變的十分順利。
“看來,武力還得再加一步。”
孫承宗走後,惟功的神情就更輕鬆了一些,他微笑着道:“十數年之內,李卓吾就會弄出叫朝野震驚的東西,沒有我們強悍的武力護着,他要死無葬身之地的。”
“求仁得仁,豈不快哉?”宋堯愈很新潮的聳聳肩膀,道:“可能到時候,卓吾先生自願殉道呢。”
“千萬別。”惟功被他嚇了一跳,趕緊道:“老夫子千萬不要這麼做,成事的辦法有很多,唯有這樣算計和犧牲自己人是我最不取的。”
“好吧,既然這樣,就算了。”
按宋堯愈的想法,李贄在遼陽更進一步,指出皇帝和皇權是千百年之下的最大惡果和怪物,在法理上,可以擾亂人心,使惟功與他,更方便佈局前行。
而到了李贄被查之時,毅然殉道,那可就真的成了一個傳奇人物……效果不要太好!
不過惟功拒絕,他也只能答應,惟功的這種不胡亂犧牲人的做法倒也使宋堯愈十分欣慰,畢竟沒有人會喜歡跟着一個冷血的主上。
“大不了到時候再說。”宋堯愈先安慰自己一句,接下來才又對惟功道:“這兩日沒有新消息從天津跨海傳過來,估計令尊已經大好了。”
“好不了了,無非是拖日子。”
對方的陰謀是一環接一環,張惟賢肯定是深深參與在其中的一個,京師之中,舊故頗多,但這種濃郁的陰謀味道很明顯有張惟賢出手的感覺,此人一出手,不是針對惟功或順字行的權力和利益,更多的是爲了英國公府的嫡位,最少在這一方面,在短時間內,估計張惟賢是成功了。
惟功還是有嫡國公的身份,但隨時有可能被剝奪,而張元功一死,張惟賢就很可能被賜與嫡國公的身份,張元德會成爲新一代的國公。
整個計劃,縝密惡毒,環環相扣,此時的惟功已經徹底明白過來,只是他憎恨自己明白的太晚了。
宋堯愈起身,告辭,最終深深看了惟功一眼,沉聲道:“大人若有什麼想做的,一定要去做,不必考慮太多,否則的話,數十年後,可能會因爲此事而十分後悔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