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之間,徐光啓已經踱了過來,他屯田司的事務也是極多,不過徐光啓分門別類,分別交給自己信用的下屬,揮手之間,便是處理的滴水不漏,所以各司主管要麼跟隨出征,在此時的塞外頂風冒雪的慢慢返回,甚至是可能在塞外過年了,而孫承宗這個現在的中軍部負責人更是忙的不可開交,徐光啓卻是始終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也是叫人格外羨慕。
“總兵官發過來的塘報急件?”
徐光啓一眼看過去,見是玄色套邊,便是一看認了出來。
不過以他司正等同營官的職位,只要不是特密級……一般這種級別是黑色套邊,基本上都是和遼陽的一些最機密的事務有關,那樣的密件不論級別,只有特許的相關人員可以看到,歸檔之後,需要最高級別的允許才能調閱,普通的塘報急件,以徐光啓的身份看一下倒是沒有問題,否則的話,孫承宗也不會叫他過來。
“嘖嘖,總兵官真是心慈。”徐光啓看了急件,當下便是呵呵一笑,灑然道:“愷陽兄叫我看這個有什麼意思?總兵已經有明確命令,照辦就是了。”
“徐子先你現在也學會糊弄人了?”孫承宗目光灼灼,看着徐光啓道:“收網的好時機現在到了麼?”
“老實說,沒有。”徐光啓道:“城中雞飛狗跳,不少人被逼的幾乎破家,但還沒有死人,各個階層也還沒有到怒而振衣而起的時候,現在收網,固然不少人得了教訓,但真的還是遠遠不夠。”
“很好,那就不辦。”
“不辦?”徐光啓素有的從容不迫一下子嚇的無影無蹤,當即急道:“這可是總兵諭令,按律拖延不辦必受嚴懲的啊。”
遼陽鎮雖然沒有明確的“考成法”,但相比較張居正的考成法來說,內部的考覈反而是更加的嚴格,規範。
公文流傳有一定的渠道和慣例,接到命令後必須立刻無條件執行,並且有回執,一項任務,幾日完成,用時多久,都是要回執上報,根據流程慣例,回執會有相關部門考覈,比如徐光啓這裡,某處屯堡上報某地水渠擁塞,上報日起當日必須由水利局派員出發,路程時間和解決過程都要記檔,有個水利工程就是因爲事務官在家裡辦酒,耽擱了兩個時辰,結果因爲此事,水利局上上下下不少人吃了掛落,連徐光啓這個司官都被記了一次過,年底分紅的時候少分了百多兩銀子。
軍隊有軍法,各司也自有法度,軍隊上頭有軍法司,各司上頭有中軍部和督查室,廉政司,婆婆多,小腳媳婦被管的服服帖帖,遼陽各司的服務態度和意識很好,百姓擁戴,效率極高,可這些不是天生就有,而是這麼些年慢慢兒打磨出來的!
光是被動拖延就可能惹天大麻煩,何況是主動的把交辦事務擱置下來。
鬧的不好,孫承宗要倒大黴的!
“我知道,大人的法度一向森嚴,不過,這件事我主意已定,身爲老家主管,
這一點擔當沒有,要我何用?我想,大人也是要的能負責的人,而不是一堆應聲蟲。”
“就算如此,恐怕將來處分難免。”
“一點挫跌,我還承受的起。”
徐光啓點點頭,那種有點兒玩世不恭的態度收斂了很多……自從自絕舉業,雖然徐家是小家族,但仍然叫徐光啓承受了不小的壓力,在江南,舉業纔是很多家族夢寐以求的東西,再有錢,地再多,沒有舉業,家族中沒有幾個能“立牌坊”的大人物,就仍然算不得大世家,歷史上的徐家因爲徐光啓而光輝發達,後世的“徐家彙”這個地名都是因此而來,可想而知,徐光啓在放棄舉的時候,承受了多大的壓力。
可能就是在那個時候,徐光啓開始有點兒吊兒郎當,好在幾年之後,徐家大小在遼陽安頓下來,感受到此處與別處的絕然不同,過上富裕安閒的生活之後,在徐光啓身上的壓力就減輕了很多。
在這個時代選擇到遼陽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不小的原因,但幾乎是毫無例外的被吸引住,連袁黃那樣的機謀百變的而又無慾無求,只願爲生民多做些事的人都選擇了留在遼陽,最少在目前來說,倒是沒有人後悔過。
“以前一直以爲愷陽兄就是一個事務官的格局,無非就是做事縝密,肯任事多勞,現在看來,還是把老兄看的低了。”
“我呸。”徐光啓的話叫孫承宗哭笑不得,啐了一聲之後,便是扭過頭去,這是表明談話中止,他要繼續忙碌的意思。
徐光啓一時卻沒有走,揹着手,徵徵立了一會兒,臉上突然又露出那種含意豐富的笑容,他輕聲嘀咕道:“聽說袁了凡也回來了,眼前局面,這和尚最受不得,我倒看看,他能做什麼鬼名堂出來。”
“什麼?”孫承宗已經又把注意投注在公文之上,他沒聽清楚徐光啓在說什麼,擡起頭來,眼中一陣迷茫。
“沒什麼,我告辭了。”徐光啓哈哈一笑,拱了拱手,飄然而去。
“呵呵。”孫承宗迷茫的看着徐光啓離去,也是呵呵一笑,陽光照在他滿是大鬍子的臉上,臉上神情,恰似一頭呆鵝。
……
……
袁黃確實是日前已經回來,事實上,連肅清門這裡的事,他在城樓上都是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只是他自始至終也沒有出頭的意思,坐在城樓子裡頭,安閒的喝着茶。
遼陽現在其實到處都有茶樓,大大小小的花園式的開放公園也頗多,哪裡都能找到喝茶的地方,相應的,不少江南或是蜀中才有的服務業也在遼陽興起了,什麼說書的,賣茶點的,小吃零食,掏耳採耳,幾乎是一條龍服務,人們手中有錢,自然而然的就會追求享受,順帶着,就是把遼陽和其餘各地的服務業也帶了起來。
就拿澡堂子來說,以前富貴人家不可能出來洗,下澡堂的都是普通百姓,誰也沒有什麼閒心和餘錢在裡頭泡,隔
很久時間,身上又癢又髒了,纔在那黑池子裡頭泡一回,一年到頭,這些窮苦人也洗不上幾回澡。
到如今,澡堂子裡亮堂堂的,水也清,人們喜歡得閒就泡一泡,再喝一壺茶,在澡堂子裡也有說評書唱小曲的,還有賣點心的,在這個時候的遼陽,人們終於有心情做一些生存之外的事情,就是這些簡單的東西,使人們的居住愉悅感成倍增加……對於幾年前還在貧困線上掙扎不得溫飽的人們來說,現在的這些,已經叫他們如同生活在夢裡一樣了。
對袁黃這樣的人來說,家底原本就不差,如果他是俗一些的人,儘可以走馬章臺,追歡買笑,或是醉心詩文,刻版刊行,或是買賣古董,當時的富人,也自有一些消磨時光的好法子。
袁黃卻向來不是如此,憫農恤貧,關愛世人,以凡俗之身,卻欲行聖賢之世。
他早就成名,在浙江和江南一帶,袁了凡的名聲已經不在徐渭這等鬼才之下了。
能留在遼陽,吸引他留下來的,恰恰就是這些平凡人的享受,袁黃最鍾愛和鄭重其事當成遼陽政績,打動他心靈的,便就是他眼前在做的事情。
換了別的城池,誰能搬走城頭所有的佛郎機炮,空出地方,裝修城樓,改爲茶樓?
光是這一點,已經叫袁黃舒心暢意,而眼前所有的這些喝茶說笑的平民,更是叫他融入在一種奇特的氣氛之中,袁黃簡直愛死這種感覺,就是眼前這種安閒的,無憂無慮的各人臉上的神情,是他成爲居士學佛以後,一心想在每個人臉上看到的!
就算在江南,雖然茶館很多,地方也是很富裕,百姓多半能衣食無憂,但也有驕橫的富者,高高在上的官紳,陰毒的師爺狀師,狠毒的衙役差人,爲富不仁的地主,把別人命不當回事,自己命也不當回事的青皮打手,輸光了家產的賭徒,憂心明天吃食的主婦,面黃肌瘦的老人,小偷,乞兒,流民,各色各等,構成一副光怪流離的圖案,在那裡,袁黃已經感覺煎熬,而到河南,陝西,遼東,在這些窮困的北方,那就是另外一副慘景,在遼鎮管轄下的一些地方,叫人感覺就是人間地獄了。
想想漢民寧願跑到北虜和東虜地界求活,他們原本的生活是什麼模樣,也就可想而知了。
袁黃喜歡和這些市民百姓呆在一起,他現在是民政司的主管,也是等同營官,每個月俸祿和年底花紅好幾千兩,這收入換成大明官員的話,最少也得是督、撫級的收入,而且是正俸和灰色收入一起上,才勉強差不多,當然,要是當個貪污犯的話,有錢地方的知縣一年也能有幾千兩收入,遼陽的營官,差不多等於是不怎麼貪污的大明督、撫或四品黃堂,有這樣的收入,袁黃反正是知足了。
在遼陽這幾年,他印了兩套書,日子過的十分充實,除了少數金錢回饋家族和撫養家人之外,多半都是用在印書和賙濟窮人身上。
他這個習慣,是怎麼也改不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