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彤雲密佈,陰沉沉的,風呼啦啦的鼓着帆,爲了應對那勁風,那帆只張了一半,雖是如此,作爲以快捷而著稱的飛剪船“特普號”在長江上仍保持着十三四節的高速,若全帆的話,其航速至少可以達到十八九節。
不過在江上,十三四節的高速,委實太高,若是舵手稍一不留神,便有可能撞上江岸或淺灘,但船上的舵手總能靈巧避開一切,使得這艘近千噸的洋船像是舢板一般靈活的於長江上航行着。
“乖乖,這洋船……”
又一次,從艙中往外張望,瞧着外間疾速掠過的江岸,縱是有過曾順江而下至天京的經歷,此時孫以茂卻仍驚訝的於這船速。
作爲東王府府中的簿書,他此次之所以踏上這艘洋船,全是因爲這洋船將駛往武昌,而他則是奉東王之命,前往武昌去見一見那位自稱“大漢都督”的朱宜鋒,遊說其歸順天國,進而配合天國西征。
至於他之所以會搭乘這艘“特普號”洋船,除了因爲這洋船洋商向天國賣了十幾門洋炮以及千餘支洋槍,更重要的是,現在天國大軍尚未西征,作爲欽差的他,想去武昌,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販運私鹽的鹽船,一個便是這洋船。
相比於早已繼絕的鹽船,這舷邊帶着十六炮的洋船無疑更妥當的一些,畢竟這船上的洋商,總需要東王府開出的護照,若是沒有那護照,莫說是武昌,恐怕就連江寧他們也過不去。
可他卻沒想到,這船居然會這般快,不過只是一天的功夫,便出安徽過九江,一路朝着武昌狂飆而去。
“這些洋人,果然是擅於操舟……”
嘴裡這般唸叨着,孫以茂顯然忽視了一個事實,這船上的水手大都是國人。
“也不知道,那位大都督到底是個什麼人物?”
想着到達武昌後要見的人物,孫以茂的心底全是好奇,與府中衆人對其的輕蔑,認爲所謂的什麼“大漢義軍”不過只是“投機取巧之徒”,藉着天國天兵之威,輕取半個湖北不同,舉人出身的孫以茂看到的卻是那人的穩健。
別的不說,便是其奪下半個湖北之後,步步爲營的操持地方之舉,便能看出其與天國的不同之處來,雖說現在天國看似勢大,沿江一路無人可擋,可實際上,若是論及控制的地盤,不見得比武昌多上多少,而今之所以要西征,重新奪回一路上丟棄之地,除了屏蔽天京之外,更重要的是擴充地盤,解決天京城內的米糧之危。
兩者相較,孫以茂自然也就判出了一個高下來,不過,有些話,他不能說,更不敢說,但也正因如此,他纔會對武昌之行充滿期待,纔會主動請纓前往武昌遊說那位大漢都督歸順天國。
這艘千噸出頭的船上,心有所思之人,並非僅只有一個孫以茂,在船艏處,還站着一個人,穿着一身稍顯破舊的西裝,整個人體形稍胖,臉色蒼白的他眉梢眼角,透出一份頹廢,再加上那一頭凌亂的金髮,讓人一眼便看出,這不過只是一個落魄的中年洋人。
不過這個人雖說看起來很落魄,但是他胸膛挺的筆直,縱是隻手抓着纜繩,隻手抓着酒瓶,也無法掩飾出他身上的氣質。
軍人的氣質!
在香港的時候,習之墨曾聽其它幾位船長用類似的言語去形容過萊納斯——這個落魄的普魯士人,普魯士,即便是對於曾在英國呆在過一年半的習之墨來說,也是陌生的,可是並不妨礙他以每月三百八十兩的高薪聘請其來武昌——這個薪金甚至遠超過他於香港聘請的四名工程師的薪水總和。
而原因非常簡單,這是他在香港唯一能夠聘請到的軍官,一名真正的軍官,他甚至曾參加過戰爭,這無疑是極爲難得的,畢竟,在整個香港,除了英國人的軍營之中,幾乎找不到任何軍官。
對於病急亂投醫的習之墨來說,萊納斯則成爲了他唯一的選擇。但是現在,看着其抓着酒瓶的模樣,習之墨卻有些後悔了。
自己該不會是花高價請來了一個酒鬼吧。
隻手抓着纜繩、隻手拿着酒瓶,不時的喝着酒的萊納斯,能夠感覺到身後投來的視線,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喝酒,對於他來說,酒即是他的嗜好,同樣也是他最好的朋友。
從十幾年前,妻子去世之後,他的手中就再也沒有鬆開過酒瓶,即便是在東印度公司軍隊中任職時,他也未曾放下過。
想到去世的妻子,萊納斯又拿起酒瓶,喝了一口酒,此時,他的那雙藍色的眼睛中滿是血絲,那頹廢的眼光中總帶着一絲牽掛。
回憶總是讓人非常痛苦,就在他試圖用酒精麻痹自己的時候,一個穿着藍色裙裝少女卻走到了他的身邊。
“爸爸,你也許應該考慮一下戒酒!”
安妮看着父親,輕聲勸說道。
“這畢竟是一份不錯的工作,如果可以的話,兩年後,我們就可以回到普魯士!當然,如果你不願意回普魯士,我們還可以去英國,但是這樣,就需要對方多聘傭你一年。”
儘管只有十四歲,但是安妮卻已經早早的規劃好了一切,當然,對於她來說,這根本就是沒有選擇的事情,誰讓她的父親是個酒鬼呢?
就像現在,她已經計劃好的一切——每年要在父親的薪水中節約出一千英鎊,兩年兩千英鎊,這筆錢中的一半將會是她的嫁妝,至於另一半,嗯,可以在普魯士購買一個農場,供父親養老。當然,也可以考慮英國,但這又需要更多的錢。
“而你這樣的話,對方很有可能會解僱你,就像在加爾各答一樣!”
曾經,在加爾各答,萊納斯是東印度公司軍隊中的一名少校,可是,最終,因爲酒的原因,使得公司不得不解僱他。
“不,安妮,你完全錯了……”
儘管沉迷於酒精之中,但是萊納斯卻深愛着女兒,因爲這是妻子留給他的珍寶,不過,他卻並不願意看到女兒,因爲女兒的相貌太相妻子,總會令他想起死去的妻子。
“在印度,那些英國人有很多選擇,我對於他們來說,不過只是一個酒鬼,然後纔是軍官,可是……”
雙眼眯成縫的萊納斯看着船艉處的習之墨。
“在這裡,我可能是他們唯一的選擇,我先是一名軍官,然後纔是一個酒鬼,你知道嗎?這意味着,他們會接受我的這個嗜好!”
“啊!”
父親的話讓安妮先是一愣,然後突然懊惱道。
“上帝,你怎麼不早說呢?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嗯?”
詫異的看着女兒,萊納斯有些摸不着頭腦,女兒這是怎麼了?
“這意味着你的開價太底了,上帝,我早就應該知道,喝酒永遠會誤事,過去是,現在仍然還是!”
顯然,對於安妮來說,她看到是父親的的爛醉,嚴重影響了他的判斷力,難道他當時就不知道應該再提高一下自己的身價嗎?
“習先生,你看,萊納斯先生……”
溫克用輕蔑的眼光看着那個一天二十四小時,有十九個小時處於的醉酒中的萊納斯,用充滿嫉妒的口吻說道。
“只是一個酒鬼罷了!”
一個值一百多英鎊的酒鬼!
溫克暗自在心裡抱怨着,作爲一名工程師,或許,他並不是非常出色的工程師,但他卻有足夠的理解驕傲,因爲他是通過自己的努力成工程師,並離開英國,在香港尋找新的機會,正是這種冒險精神驅使着他接受僱傭,來到了中國腹地。
可是唯一讓他不滿的是,在他看來每個月三十英鎊的收入,相當於他在香港同行的一倍,原本足夠讓他爲之驕傲,但上眼前的這個酒鬼,每個月卻有一百多英鎊!幾乎相當於他和另外三名同僚的工資總和。
這如何能不讓他眼紅呢?
“是的,他是一個酒鬼!”
頗爲無奈的聳聳肩膀,習之墨看了眼身邊的溫克,用同樣無奈的口吻說道。
“但他畢竟是一名軍官!”
這纔是最重要的,在香港,像溫克一樣的工程師,有幾十位,只需要十英鎊就能聘請到,如果願意,還可以前往印度,那裡有數百名和溫克一樣的人,但是像萊納斯一樣的,曾經充當過東印度公司少校的軍官卻極爲少見,更準確的來說是,根本沒有!
“而且是一名高級軍官,我的朋友!”
“但是,先生,你必須要考慮到,他在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處於不清醒的狀態!”
“我想,這個問題,並不需要你我考慮,我們的僱主,會去考慮這個問題!溫克先生!”
習之黑的語氣顯得有些不耐煩,他當然知道溫克的提醒,但是對他來說,他並沒有其它更好的選擇。
或許,這就是奇貨可居。
但在心裡,他更希望在其到達武昌之後,他的僱主能夠解決這個問題。
“當然,先生,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能夠到達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