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楊老夫人算計凌督夫人,卻陰謀敗露,人贓俱獲時,也就一日功夫,已大白天下,官場上商場上,聞風而動,紛紛奔走相告。在得知事情經過後,大多數人的反應都是生氣,幸災樂禍,或好奇:凌大人和凌夫人都已知道幕後兇手,那麼接下來會怎生報復回去呢?
是像當年方大夫人那般,大開大合直接給楊老夫人一巴掌,還是暗地裡做手腳,來個溫水煮青蛙?
所有人的眼光都盯在凌府,過了兩日,外頭流言正猛,又傳出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來:凌夫人領着那道姑,直奔楊家了。
世事如風,人情如水。
楊老夫人實在沒有想到,她明明天衣無縫的計謀,居然這麼快就敗露,甚至還成爲過街老鼠。
她更不會料到,被她從未瞧進眼裡的徐氏,會是如此的刁鑽辛辣。昔日被自己耍得團團轉,一直被自己當槍使的徐夫人,會合着徐氏狠狠擺了她一道。
一身衣飾華麗,身穿紅地富貴蜀錦夕顏妝花長褙子的徐璐,紅色拽地紗裙微顯夏天的氣息,赤金點翠丹陽六尾珠釵下,一排米粒狀珍珠編制的精巧珠花飾於額前,四隻扁方金簪,兩根金燦燦的扁方壓發,鎏金耳墜,貴氣逼人,光華萬丈。
“老夫人,您可識得此人?”
金陽高照,楊家一片寂靜,草木無聲,晚春中已見初夏盛景。自這道姑被凌家拿下後,便是再遲鈍的楊家也覺出不對了。
偏一連數日,凌峰夫婦始終不曾有分毫髮作,楊家作息照常,反叫人生出“山雨欲來”之感。終到了這日,眼見徐璐一行侍衛隨從,俱是臂大膀圓,刀沉劍利,沉面冷眸徑直而來,楊家衆僕俱膽喪魂消,無不躲藏起來。
楊家一干主子,也是心態各一,神色惱且尷尬。楊麗娘更是神色驚惶,魂不附體,搖搖欲墜立於祖母身前,看着踏着穩健輕快步伐而來的徐璐,只覺全身陰寒,找不着溫暖,恨不得立馬往祖母懷裡鑽去。
反倒是罪魁禍首,卻是不慌,徑直坐到太師椅上,手上捏着串香檀佛珠,聲音淡然,“凌夫人怎的來了?有何貴幹?”
徐璐手上捏着方紅色巾帕,娉婷立於堂前,四下環顧,見屋內空蕩蕩的甚爲清冷,楊家各個主子倒也在場,卻一個個低頭垂目,不敢與她直視。
楊老夫人的鎮定,倒讓徐璐意外,她原以爲做了壞事之人,被人揭穿陰謀後,肯定會尷尬而驚慌。不料人家卻是半分難堪也無,鎮定若斯,端得厲害。
不過一想,爲官之人從來都是臉厚心黑,否則楊國瑞也不會官至首輔。而婦憑夫貴的楊老夫人,浸淫官場多年,想來也練就了官場中人最常見的心黑臉皮厚的本領。反倒是自己大驚小怪了。
也是,但凡是人,生來便有着演戲的天賦,視地位本領,只差高低而已。
徐璐淡笑了下:“有件事,和您身邊的吳嬤嬤有關,特地來與楊家祖母商量下。”
楊老夫人淡淡地道:“何事?”
徐璐找了個椅子坐下,兩個神色冷肅的侍衛,揪着個被五花大綁的中年女子,被擲於地上。
“這道姑的事兒,想必老夫人也都知道了吧?有人指證,這道姑是老夫人身邊的吳嬤嬤指使。所以我特地來請吳嬤嬤與她對質。”
那道姑擡頭,聲音尖利,語無論次,“就是她,就是她,夫人,就是她指使我的,還說若事成,就給我一千兩銀子。”
楊老夫人轉頭對吳嬤嬤道:“既然人家指認你,你可認罪?”
一身深藏青色長比甲暗紅色褂子黑色裙子,頭髮梳得齊整的吳嬤嬤面無表情:“絕無此事。若凌夫人信不過,大可捆了老奴去見官。七十二道酷刑儘管施來。”
徐璐笑了起來。
這老婦當真心思慎密,先前有關自己不能生養的流言,原是她散播出來。大概篤定自己少不更事,就算知道是她幕後主使,也無法耐何她。這纔有恃無恐。
照着一般人的思維,被謠言攻擊的人,肯定會大加辯駁,但越是這樣,就越落了下乘。別人非但不會相信你,反而會認爲你因流言襲擊而亂咬一氣。
不得不說,這老婦對人心的揣摩非常精準。也算準了她只會吃這個啞巴虧,就算要恨也只能恨在心底。說不定因爲這個恨,反而會做出失去理智的事來。那樣她就越發處於被動,進一步被這老婦玩弄於鼓掌間。
但這老婦卻是低估了她,更低估了劉夫人林夫人等人對她的維護。她反借劉夫人之口,飛快地補了她一刀,讓她的陰謀大白於天下。
這老婦天生就是玩陰謀的行家,用她的陰謀詭計,不知整了多少官夫人,以至於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前腳把流言散播了出去,以爲自己年輕,少不更事,沒法子反擊,後腳又把這道姑推到人前。
世人皆迷信,又藉着徐夫人巧贏官司一事,讓徐夫人對仙姑言聽計從。緊接着,仙姑又掐算出自己命中無子,這老婦也拿捏了徐夫人看自己不順眼的心思,在得知所謂的真相後,肯定會有所行動。
這老婦的如意算盤打得倒是好,掐準了徐夫人的迷信心態,拿捏了徐夫人的脾氣和性格,更是找準時機,在徐夫人贏了官司對仙姑空前信任的時候,再讓仙姑放出了不利的話來,徐夫人自然而然就落進她設好的甕中。
或許,按這老婦原本的設想,徐夫人在知道自己命中無子後,會直接告訴凌峰,不管凌峰怎生表態,她應該會立即進京,把此事告知給公婆。沒有一個做父母的,能夠接受兒媳不能生養的。以凌家的門弟權勢,就算不休妻,也有的是辦法讓她消失或“病”死在凌家。
等她自動消失後,這老婦便有理由把她的孫女嫁給凌峰了。那時候的凌峰,已亡兩任妻子,名聲自然會大打折扣,對繼室要求肯定不會太高,這老婦再從中運作,楊麗娘嫁入凌家,指日可待。
但人算不如天算,徐夫人最終沒有被仙姑矇騙,反倒被自己暗中策反,將計就計,反將了這老婦一軍。
不過這老婦也着實厲害,就算明知那仙姑是這老婦指使,但她本人卻未出面。只一個吳嬤嬤,還沒法子拉她下水。
尤其這吳嬤嬤對這老婦很是忠心,徐璐讓人查了查,這才明白,吳嬤嬤一大家子,兒子孫兒孫女十餘口人,身家契書全捏在這老婦手中。
吳嬤嬤咬口不認,也情有可原,這老東西心裡也門兒清,若咬死了不說,說不定還能有條生路,若鬆了口,一家老小就要遭殃。
即便是官府真拷問出些什麼來,這老婦倒可以反咬自己一口,堂堂督撫,縱容妻子污衊朝廷命婦,對其奴才擅用私刑,屈打成招,這老婦再哭哭啼啼的弄根白綾尋死覓活,堂堂督撫夫人,污衊朝廷命婦,若讓言官知曉,就有得鬧了。
楊國瑞雖不在朝堂,卻是風光致仕有今上親筆“地方各州府當好生侍奉”御旨,這楊家老婦又是朝廷賜下的一品誥命夫人,等閒之輩也不敢輕視。
從林夫人徐夫人嘴裡,知道這楊家老婦精於算計的高超心計後,徐璐可不敢再掉以輕心,定定的看着眼前這個鎮定而從容的老婦人。從她第一次登凌家門的種種作爲,到暗中算計自己,再到仙姑掐算事件,無不是精心算計好的。若真讓她算計成功,自己就算不被凌家休棄,將來她也不會再有好日子過了。
再則,吳嬤嬤已老邁,倘若真叫去衙門,她來個抵死不認,衙門裡也是不敢用刑的。說不定她來個碰柱自殺,那肯定更會熱鬧。
“瞧您說的。”徐璐面上帶着微笑,滿臉的溫和,“招搖撞騙的江湖騙子到處都是,事情敗露後就胡亂攀咬好脫罪。老夫人您再是慈悲不過的,怎會陷害我呢?”
這老婦臉皮之厚,世間少有,估計也打着“就算陰謀敗露,大不了被外頭譏諷笑話一番,反正又不少一塊肉”的想法,面對自己的質問,就來個死不承認,自己也拿她無可耐何的。畢竟這老婦有誥命夫人銜,丈夫又是風光致仕的前任首輔,泉州城也有言官衙史,她又是楊氏的祖母,而自己只是繼室……她篤定自己會投鼠忌器,不管她如何做,這老婦都有法子對付自己。
楊老夫人似乎並不意外徐璐的反應,臉上的微笑如夏日裡陡然落下的冰刨,“我就知道你是個明辯明非的,斷不會被一個騙子唬弄。峰兒娶了你,確是有福了。”
“您說得是。”徐璐也在笑,還比她更加溫和熱烈,“爺不止一次對我說,也不是隨隨便便的阿貓阿狗都能嫁給他的。”她看了楊麗娘一眼,她似乎被楊老夫人的鎮定感染,背脊已挺了起來,臉上又恢復了些許神采,目光傲然地看着徐璐。
徐璐笑容不變,望着楊麗娘,溫文淺笑,“這姑子膽大包天,自己招搖撞騙事蹟敗露就胡亂攀咬人,讓您受驚了。我這便打死她,給您出氣。”“來呀,把這可惡的騙子給本夫人就地打死。”徐璐清冷的聲音似響在耳邊的呢喃,說出來的話卻血腥殘忍。
不等楊老夫人一家子回神,已有幾個健碩的侍衛上前,手上各拿着厚實的木棒,浸過桐油的梨木棒結實堅硬,敲在那姑子身上,那姑子殺豬般尖叫起來,拼命地咒罵着什麼。
徐璐說:“到這個時候了,還在胡亂攀咬人,把嘴巴堵上。”
一塊破碎布把姑子的嘴巴堵上,她叫不聲來,只能從喉間裡冒出沉悶的嗯呀聲,這姑子自知小命不保,只能怨毒地盯着楊老夫人一系,目光咬得死死的,楊老夫人面不改色,不動如山,如泥雕木偶。
吳嬤嬤也是久經場面,如木頭般動也不動,姑子身上的血跡和嘶啞悶吼也無法影響到她。
楊老夫人的兩個媳婦,到底沒經歷過大場面,這時候已是臉色青白,身子瑟瑟發抖。
楊麗娘緊緊偎在祖母身邊,死死咬着牙邦,也不去看這姑子,倒也夠鎮定的。
二十多棒子下去,這姑子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了,全身血跡斑斑,看得觸目揪心。徐璐淡淡地笑着:“這便是胡亂攀咬的下場,拖下去吧,弄口薄棺埋了罷,免得成了孤魂野鬼,再跑去害人,可就麻煩了。”她目光散慢地看着楊老夫人。
楊老夫人握着手上的佛珠,巍然不動。倒是楊麗娘,不可自抑地抖了抖身子。
楊老夫人目光冷冷掃過徐璐,聲音冰涼,“凌夫人除了處置這個姑子外,可還有別的事沒?”
“有。”徐璐淡淡一笑,對付這種千年老妖怪似的人物,除了比耐力比恆心比毅力外,還要比鎮定和控制場面的功夫。
“把人帶進來。”
幾名侍衛昂然地帶了個人進來,粗魯至極地擲在地上,耳邊響來一陣低呼聲,而楊麗娘已失聲叫道:“秦姨,怎麼是你?”
地上的女子正是秦氏,與楊家有着姻親關係,也是楊老夫人閨女的小姑子。
因姻親的關係,這秦氏與楊家也是較爲熟悉的,這時候從地上爬起來,慘叫道:“親家老太太,您行個好,快救救我呀。我大嫂可是您親閨女呀,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我還不想死。”
楊老夫人目光倏地一縮,飛快地望了地上穿着綾羅卻滿身狼狽的秦氏,臉上皮肉急劇顫抖,“你這是什麼意思?”
“前陣子,有人胡亂散播有關我不能生養的流言,人已找到,就是此人。”徐璐微笑着說,“可這賤婦,爲了脫罪,就胡亂咬人,說是由老夫人您指使,真是無稽之談。老夫人您高風亮節,最是慈眉善目的,如何會指使她們來散播我不能生養的流言呢?”
楊老夫人努力保持着鎮定,冷冷地盯着徐璐,“你究竟要做什麼?”
“簡單,以牙還牙罷了。”徐璐從袖中抽出兩張紙,緩緩攤開來,“此人已經簽字畫押,承認是她散播的流言。我大慶律,污人者,反坐之。”徐璐好整以暇地盯着臉色已鐵青的老妖婦,微微一笑,“秦氏污我不能生養,我這個苦主也可以讓她不能再生養。”
楊老夫人倒吸口氣,目露兇光,“你敢?”
徐囊毫無懼意,輕笑出聲,“我若當真無子,就只有被休的份了。秦氏孩子都有兩個了,就算無法再生養,他們的婆家也不會休掉他們的。比我可是輕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