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14歲,她帶着她的妹妹,住進了他的家。
她說,她喜歡他,想要追他,所以纔會拉着妹妹,賴在他家。
他啼笑皆非,她的謊言,三歲孩子也不會信。
“爲什麼?我喜歡你就讓你這麼難以接受嗎?”她不服氣地擋在他的面前,驕傲地擡着下巴,挺咄咄逼人的姿態。
她的樣子,不像告白,倒像搶劫,一副要是你敢說是,我就直接扁你的架勢。
那樣的她,不像他印象中的那個女孩。
要不是她的妹妹一如既往地跟在她的身後,沉默不語地注視着她,他會忍不住懷疑,眼前的夜久唯,也許是被人冒名頂替的。
其實,認真算算,那時候,他和夜久唯的接觸,真的不多。
他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是從美織的嘴裡,正式和她見面,也就那麼兩次。
他和她,在一定程度上,只能算是陌生人。
所以,聽到她說喜歡他,呵,真的讓他受寵若“驚”。
猶記得,第一次見面,她給他的印象,是個處事圓滑的女孩,有點虛僞、有點狡黠,感覺上,就像一隻小狐狸,複雜難懂;第二次見面,是在醫院,他跟着她跑去了頂樓,安靜地在她身側坐下,默默地注意着她強忍淚水時的那股倔強。
卸下了僞裝,原來,她不過是一個愛逞強的小女孩,驕傲到不允許自己有片刻的示弱。
就算要哭,也要躲起來,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偷偷地哭。哭過之後,擦乾眼淚,重新裝上滿身的刺,回到她的戰場,繼續不死不休地和她的“敵人”周旋到底。
那天,美織哭着告訴他們,是夜久唯在清子阿姨的水杯裡放了安眠藥。
而夜久唯,除了在他面前曾有過那麼一句似是而非的否認外,其他時候,她都是三緘其口,即便是她的父親質問她,得到的,也不過是她冷嘲熱諷地那句:“既然已經知道了,又何必假惺惺地明知故問?”
如果早就先入爲主,那麼,她又有什麼可以解釋的?
“相信我的,就算我不說,他也會相信;不願意相信的,就算我磨破了嘴皮,他們也不見得會真的聽進一句!既然如此,那我爲什麼還要白費力氣?他們要誤會,就隨他們誤會好了!我纔不在乎!”
隔着門板,他聽見她對她的妹妹,狀似雲淡風輕地這樣說道。
那般故作無所謂的語氣,可是,他卻隱約感受得到,她隱隱的不甘和失落。
這樣的性格……很容易吃虧吶!
他搖搖頭,無奈地在心底嘆了口氣,沒有敲門進去,而是轉身默然地離開。
他不是個愛管閒事的人,也沒有興趣介入夜久家那些錯綜複雜的家務事裡。可惜,事與願違,那年暑假,夜久唯竟帶着她的妹妹,來他家借住。
也許,她借住的理由讓人匪夷所思,可是,礙於夜久正一的“面子”和清子阿姨的“叮囑”,他的父母最後還是同意讓她們兩姐妹在家裡暫住一段時間。
原以爲,她們借住的時間會很短,卻不想,一晃眼,卻是四年。
四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很多事,也可以發生很多很多事,然而,卻沒有一件,是他所期待的。
他對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規劃,而夜久唯,就好似他的剋星,不僅亂了他的腳步,同時也打散了他本以爲應該是既定的人生走向……
可笑的是,他竟沒有半分的後悔。
既然錯了,那就乾脆錯到底吧!
只是,他的未來,現在已經控制在他自己的手裡,再不允許誰任意動搖。
就連夜久唯……也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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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以前……見過?”恍惚中,他聽見眼前的女孩,不確定的問句。
迷茫的眼神,小心翼翼的試探以及那句:“我們以前見過?”
很駕輕就熟的表演,挺爐火純青的演技,一年不見,她還真的遵守了她當初的“承諾”,把他當做了陌生人。
那麼,他該回答什麼?
“呵呵,我長得很像你認識的人?”如果,這是她要的,那麼,他樂意奉陪。
她抿着嘴,沒有再接話,而他也無意與她過多糾纏。
淡淡的一句失陪了,他舉步繞過她,目不斜視地和她擦肩而過。
擦肩而過,漸行漸遠,毫無中頓。
她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不知爲何,心底,升起一種很悲哀的感覺。
說不清的複雜,好像,遺失了某樣很重要的東西。
到底……是什麼呢?
“聽過荊棘鳥的故事麼?”
“荊棘鳥?”
“一輩子,一件事,一首歌,一棵樹。”
“一輩子,一件事,一首歌,一棵樹?聽起來,好像是隻很癡情的鳥!”
“所以,那棵荊棘樹,絕對不可以辜負她,不是麼?”
“呵,這算暗示麼?”
“不!是威脅!很認真很認真的威脅!”
“呵呵!”
腦海,一片一片,突然之間竄出好多畫面。
視線,逐漸模糊;眼前那個人的背影,越走越遠。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可是,能握住的,只有無形的空氣。
似乎,曾經的某個時候,也發生過這樣的事。
只是……是什麼時候呢?
頭,很痛,似有兩股力道在撕扯,針扎一般,痛得就好像快要裂開。
別走,可以嗎?
這句話,無意識地梗在喉間,想說,卻怎樣也喊不出口。
她痛苦地抱着自己的頭,腳下一晃,她眼看就要跌倒。
千鈞一髮,一雙手,從後穩穩地接住下墜的她。
她感覺自己落進一個人的懷抱。
模模糊糊的視線裡,有一張熟悉的臉。
誰,是誰呢?
她恍惚地閉上眼,終是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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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褪去了最後的顏色,整個世界,一下子變得暗淡。
他揹着畫板,出了地鐵站,沒入人羣,隨波逐流地在街上慢慢地走。
入夜的東京,霓虹燈閃爍,熙熙攘攘的人流,與白天相比,卻是隻增不少。
周圍的商店,燈火通明,五彩的燈光,忽明忽暗。
他心無旁騖地走過一段路,漸漸地,周邊嘈雜的人聲漸小,他拐進一處巷弄,先前迷離的光束、吵鬧的人流,終是消失不見。
他一個人在陰暗的小巷裡踽踽獨行。
沿路的路燈,光線暗淡。
快要入冬的夜晚,風一陣一陣地吹,兩旁的民房,門戶緊閉。
四下無人,寂靜無聲。
於是,腦海裡,那段曾以爲早就變得模糊的過往,越來越清晰。
生病住院的那段日子,女孩如影隨形的笑臉;意志消沉的低迷歲月,她怒氣衝衝的責罵;明明,是她喊來真田,要真田振奮他的決心,卻在看到真田真的動手用鐵拳教訓他的時候,她就像護主的貓一樣,張開利爪,立刻跳起來,激動地就要和真田拼命……
她是個矛盾的女孩,自己受了傷,不肯哭一次,可是,在陪着他復健,目睹着他一次次跌倒再爬的狼狽時,她的眼淚,好似不要錢的珠子,一顆一顆墜落。
他重回球場,她比他還開心,不顧矜持地站在觀衆席,拼命地吶喊、助威;拼盡全力,他還是落敗的那一刻,她撲到他的懷裡,又哭又笑地對他說,那是她看過的網球比賽中,最精彩的一場!
她纏着他,要他在她和她妹妹生日的時候,做一碗紅豆飯;而她自己,則是在他生日的那天,親自下廚,爲他做了滿滿一桌的紅豆料理。
她住進了他的家,也在不知不覺中,一點一滴,進駐了他的心。
他人生的計劃裡,意外地多出了一個她。
然而,就在他以爲自己摸到了天堂,卻恍然發現,一切不過是場精心的騙局。
“是啊!我是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他!那又怎麼樣呢?我當初接近他,就是爲了搶走他,讓你痛苦,又怎麼樣呢?反正,我成功了,不是麼?”
“……”
“如果你的精市哥哥真的那麼喜歡你,如果你們之間的信任真的堅不可摧,那麼,又怎麼會被我趁虛而入呢?”
“……”
“你的精市哥哥真的是很好追啊!只要在他生病的時候假意安慰他,只要在他失敗的時候虛僞地鼓勵他,他就會放下心房,心甘情願和我在一起!呵呵,其實,連我自己也沒料到,你的精市哥哥原來這麼容易就能上手吶!”
“……”
往事一幕一幕,不堪回首。
幸村無意識地停下腳步,閉上眼,身側的手,顫抖着捏成拳。
吸氣、吐氣,努力地調整呼吸。
好不容易,情緒恢復,再睜眼時,他的嘴角,無意識地泛起自嘲。
原以爲,很多事,早已經被遺忘,可是,卻不想,那些被塵封的記憶,又會在再見那人時,被她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所翻開,諷刺着提醒他,最初的自己,到底有多麼愚蠢。
“我們以前……見過?”
想起她似真似假的疑問,幸村脣邊的笑,帶上一層毫不掩飾的譏諷。如果可以選擇,他期望自己和她,從未相見。
腳步,無意識地重新擡起,然而,卻在離公寓前幾步之遙的地方,再一次頓住。
因爲,那個守在公寓樓前的嬌小身影。
夜久美織。
幸村疲憊地捏了捏額角,無力地在心底嘆了口氣。
該來的,真的躲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