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如宛竟一瞬白了頭!
月色大爲撼動,忍不住出聲:“你——”
未竟的話語被念如宛堵了回去:“你什麼都不必說。”那聲音乾澀,透着老態,不復從前,對月色來說,這聲音是極度陌生的。
念如宛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擡手捂住了自己的半邊臉,轉過頭來看向月色:“我不過是做我該做之事罷了。”
“這都是命,我欠了初曉的,終該要還她。”
月色的心幾乎要停止跳動。
沒有被手掌蓋住的半邊臉佈滿了皺紋,那手背也爬上了一道道褶皺,眼前這個跋扈的念如宛分明已是一個老人。
月色忍不住抓緊了胸口的衣領,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樣,說不出話來。
黎書清扶着她的肩,看向念如宛的眼神十分複雜。
念如宛的手從臉上滑下來,站起身,目光下行,臉上的笑,慘然中帶着與生俱來的驕傲:“你不是她,你卻越來越像她,有時候我都有種錯覺,你是初曉留給我的一枚彈藥,若是一直將你放在身邊,終有一日我會被炸得體無完膚。我心驚,我膽寒,仇恨與怯懦讓我對你無比狠心,要將你折磨到至死方休。但你傷重瀕死時,我的心又空得令我發慌,不管使出什麼手段都要將你從鬼門關中拉回來。”
月色靜靜地聽她的話,腦海中想起那兩回如臨地獄的懲罰,以及受懲之後她的所作所爲,更是沉默。
她,其實在被扔下懸崖那一回後便明白了這一切。正是當時被救回,偶爾幾次午夜醒來,察覺到她坐在自己牀邊,伸手溫柔地撫摸她的臉,柔聲叫着她孃親的名字的時候,她便知曉了。
她費盡心思尋藥將她臉上的傷疤盡數除去,也是因爲這張臉像極了她的孃親,她容不得這張臉有絲毫的損壞。
念如宛倒退了幾步,立在懸崖邊:“幾十年的恩怨糾葛,終究是要解決個乾淨纔好。我本想讓一切在你手中結束,奈何……也罷……”她輕笑,搖了搖頭,“那一回,你幫我看了無情崖下的風景,這一回,換我自己下去看看了。”
念如宛深深地看了月初曉一眼,這一眼,像是要將她的容貌完全的印在雙眸裡。記憶之中,那個人的聲音甜美得令人憐愛。
師姐,這是新來的廚娘做的小桃酥,給你。
師姐,今日是你生辰,我讓爹爹託人去尋的梨花香膏,你喜歡嗎?
師姐,我知道你好強,但是也得注意一下自己的身體啊,你看看你身上的傷。
師姐,我好像喜歡上了新入爹爹門下的那個人……
她的歡笑也曾是她的歡笑,她的痛苦也曾是她的痛苦,她們曾經形影不離,猶如雙生花,但最終那朵清麗柔美的花被她沾滿鮮血的手給掐斷,徒留她一朵,艱難度日。
初曉,我去找你,找到你的時候,你還會喊我一聲師姐嗎?
念如宛閉上了眼睛,一滴清淚從眼角滑下,身體後仰,任由那股無法抗拒的重力將她往下拉。
“不——”月色陡然間睜大了眼,要往懸崖邊衝去,雙腿卻無力,只能眼看着那道紅影在眼前消失。
待到黎書清扶起她將她帶到崖邊時,哪裡還能看到人影?只有崖邊橫出的一根樹枝上掛了一條豔紅的碎布,在風中飄搖得厲害。
那一日,黎書清背了月色下山,在月色的要求之下,他們來到了懸崖相對的山地,遍尋半日,仍然沒有找到念如宛的屍體。
天完全黑了下來,夜裡的深山是十分危險的。他們幾乎一日一夜沒有睡眠沒有進食,身體虛弱,萬一遇上猛獸之類的,那會非常難辦。於是乎,他們不得不放棄搜尋,出了山,稍微整理了一下儀容,趕在城門關閉之前進了桓州城,在客棧中投宿。
桓州城的氛圍有些變化。
蕭蘅秋此番被點穴,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平日裡充當其喉舌的蕭棋命喪念如宛之手,底下的下人也不知該如何處理目前的狀況,只是偷偷處理了城主府中的那些屍體,並四處蒐羅醫者和武功高強之人前去爲蕭蘅秋解難,對外宣稱城主病了。
但是生病叫大夫這是常情,叫武功高強之人這又是哪門子事?聽到一些聲響的百姓有些惶然。
不過,好在只是第一天,這事兒沒有大範圍地傳出去,也不至於搞得草木皆兵。所以,黎書清和月色兩人目前不用擔心麻煩找上門來。
但是,外面的麻煩雖然不會找上門來,他倆之間的麻煩卻不得不解決。
黎書清本就是有事兒就希望儘早講明白的人,月色在經歷這一場變故之後,深知時間寶貴,由不得人拖拖拉/拉,藏藏掖掖的。
於是,在用了晚飯後,兩人便在房中對坐,燭光明亮,兩人的表情都是十分認真。
“月色,抱歉。”黎書清先開了口,“關於‘十四夜’這個身份的事……”
“你對我隱瞞了另一個身份,我並不會對此事生氣。”月色回道,“畢竟我從一開始也對你有諸多隱瞞。也多虧了你身懷武功,你才能從那蕭城主那裡脫身。只是——用這兩重身份在我身邊周旋,你的感情……”
黎書清急忙出口打斷:“我對你的感情都是真的!”
他的目光真摯得不像話,語速稍微慢下來了一點:“一開始是真的對你很好奇,王府中出現這麼一個表面冷漠,不大愛講話,但是眼中總是摻了千愁萬緒的丫頭,初見時便對你有了好奇心。但是你這樣一個人,心防很重,不會那麼容易對別人坦白你的想法,所以,我以‘小王爺’的身份出現在了你面前,並將你帶到了自己的身邊。然而想要了解更多關於你的事,平日裡我這樣的性子怎麼可能做到?所以,我便在夜裡扮成‘十四夜’去找你,但卻見到了你滿身傷疤的模樣。然後好奇心之下又多了心疼,你有越多的秘密,我就越是心疼,隨後發現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你。想要收手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黎書清頓了頓,苦笑一番:“但你仍一直是不爲所動的模樣,我生平第一次愛上一個人,卻在這一廂情願的愛情中漸失信心,不知道如何突破你內心的防線,便只能用兩種面目出現在你面前。本是遲早會告知你的事,然而在我沒有準備的情況下,袒露在了你面前。其實,你要生氣,那也是理所應當的,畢竟即便你隱瞞我許多,但我通過‘十四夜’這個身份瞭解了許多你隱瞞的事情。”
月色低低地嘆了口氣,道:“雖說我白日裡說了,當我再度走向你的時候,我希望能聽到你對我隱瞞的理由,可實際上真到了這一刻我反而並不想聽了……”
“月色……”黎書清的神情中浮現出慌張之色。
她想了想,朝他伸出自己的一隻手:“無論你是‘小王爺’還是‘十四夜’,你愛的都是我,在感情上你並沒有對我有所欺騙對不對?”
黎書清一怔,慌張之色盡數退去,他伸手抓住了月色伸來的那隻手,掌心傾注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是!”
這一字,說得不能在真了。
“那此事,也沒有什麼可再解釋的了。”月色的手上傳來他的溫暖,嘴角綻開一抹淡淡的笑。
黎書清急躁的心被這抹笑容撫平了,他忍不住起身來到月色身邊,拉她入懷。
夜已深,屋外是寧靜的夜,屋裡是靜靜相擁的兩人,只有燭光在微微晃動,時間在靜謐地流淌。
月色的臉貼在他的胸口,那穩穩的心跳給了她十足的安定。
她還活着。這是她今日最爲訝異的事。實話說,當時她在給他留下那句話的時候,心裡並不覺得自己還有再度走向他的機會,那時她的身體狀況已然不對,曾經也有多次她到了死亡的關頭,但是白日那會兒,她彷彿見到了閻羅在朝她招手。撐不下去,那便是死。
她會死在念如宛面前,以自己的性命完結所有的恩怨。而對他,她即便考慮再多,心中也唯有一個抱歉。
可是,她沒有死,不僅沒有死,她能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即便毒素仍然在她身體內停留,但她的五臟六腑已經堅強到不會輕易地被毒素侵害。她能有更多的時間去找尋解毒之法。
此刻,與愛着自己,自己也愛着的人擁抱在一起,她能聽到他的實在的心跳,也能感受到自己左胸內實在的心跳,還有哪一刻比現在更爲美妙呢?
無聲相擁了很久才分開,月色再度出聲:“已經很晚了,睡吧。”
昨日跟今日,他們幾乎都沒有休息,此刻安定下來之後,疲憊都席捲到兩人身上。
黎書清看了看屋內的那張牀,道:“你去睡牀吧,我在這桌邊休息便可。”
今日來這客棧中投宿的時候,客棧只剩一間房了,爲了不引人注目,再加上當時他們亟需有個落腳之處休息,所以便將這房間定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