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肅很清楚王懷慶是一個很嚴重的隱患,因此即便讓王懷慶回到府上前前後後收拾到深更半夜,他依然堅持讓王懷慶立刻離開昌黎縣。
王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昨天還在爲王懷慶升官張燈結綵、門庭若市,今天卻落得衆叛親離、舉家搬遷,幾房姨太太哭得死去回來,吵着鬧着讓王懷慶趕緊去一封電報到天津給徐世昌,求徐世昌出面調停此事。
王家的人都很清楚,王懷慶能有今時今日是離不開徐世昌在北京的照應提拔,可謂是徐世昌在軍界唯一的倚重。只可惜自清帝退位之後,徐世昌拒絕袁世凱邀請出任國務卿,這段時間一直隱居在天津。
王懷慶卻壓根沒有心思理會這些姨太太,豈不說徐世昌現在閒居在家,眼下袁肅得勢欺人強逼着自己離開,就算有天王老子當靠山,現在也不能不走。
大大小小的箱子裝了十多輛馬車,直到深夜十二點時方纔收拾好重要的行李,雖說還有一些大物件沒能搬走,可王懷慶已然再沒有過多的牽掛,就這樣將就着準備上路。
袁肅委派郭文遠帶領三十名士兵護送王懷慶出城,他叮囑郭文遠只需將王家的人送到山海關,之後再搭乘火車直接返回灤州報道。一路上的開支他事先都預算好,先從昌黎縣縣衙支了一筆款子給郭文遠帶上。
王懷慶連夜出城的時候,袁肅並沒有前去相送,巡防營的那些軍官們也無一人前去,就連忠心耿耿的於繼芳都被關押在司令處大營裡無從脫身。王懷慶心中多少有幾分淒涼,不過想着今後的好日子,這幾分淒涼漸漸淡弱了下去。
從傍晚開始,袁肅一直留在巡防營司令處大營內,除了尚且被扣押在灤州的魁字營、左營兩營管帶之外,其餘巡防營管帶盡皆陪同在旁。在徹底穩定昌黎縣的局勢之前,他暫時還不能讓這些營管帶離開,僅僅是讓這些營管帶的副官返回本部營區,將改旗易幟的消息傳達下去,並且爲從明日開始與灤州治安團制度同步提前做準備。
整個晚上,袁肅與衆營管帶主要在處理三件事。
其一是確認通永鎮巡防營在地圖上的所有轄區。從今日開始,這些轄區都將歸屬他本人管理,之前王懷慶私自委任的官員一律作廢。此外,還要給轄區內各縣各鎮的政府傳達通知,今後所有政令一律發到灤州由他經手。
關於日後轄區各部人馬的駐防之事,過幾日會另外召開專項會議進行討論,儘可能杜絕所有部隊都盤踞在昌黎縣一處。
其二是清點巡防營所有公用物資,統一由袁肅親自安排後勤長官負責統籌調度。爲了消除各營軍官的擔憂,他還鄭重其事的向衆人承諾,巡防營現有的物資將全部用於巡防營的開支,自己絕不會假公濟私分出一部分佔爲己有,或者派給灤州治安團充公。
其三是對巡防營全軍整頓改制的初步討論,藉此先一步瞭解各營管帶的意見,之後再安排詳細的討論。袁肅自然是要儘快完成巡防營的整編,通過整編讓巡防營與灤州治安團更快速的融合在一起,同時也能更進一步掌控巡防營的指揮權。
衆人前前後後討論了四、五個鐘頭,凌晨過後方纔有了一定的結果。
前兩件事並不困難,無非是清點物資動用了一些人力、花了一些時間,但最終還是詳詳細細統計了出來。至於關於巡防營整頓改制,卻引起了幾位營管帶的敏感反應,他們生怕袁肅會藉機削弱自己的兵權,又或者把各自拆散後重組,以至於舊部分離、親信失散,自身勢力大打折扣。
因此,在這個問題上幾位營管帶都表現的十分保守,目的就是希望袁肅能保持巡防營的現狀,就算要改制最起碼也要保證編制不動。
袁肅並沒有打算立刻討論出一個所以然,僅僅是想試探一下幾位營管帶的底線何在。
他從始至終都沒有打算通過分拆各營來打壓這些非嫡系部隊,自己眼下在灤州都尚未扎穩根基,又豈會在這個時候去強逼剛剛投誠不久的巡防營軍官?對於他來說,現在還是要儘量安撫這些人,等日後再慢慢的進行調整。
雖然不會分拆各營,但爲了保險起見還是要多留一手。
袁肅決定將巡防營六個營分別派駐到轄區內的各個縣城駐紮,避免這些營聚集在一起而形成威脅力。只要這六個營各自爲政,即便有個別的人一時想不通要造反,灤州治安團依然可以輕鬆應付。他擔心的無非是六個營相互串聯。
關於讓各應調離昌黎縣的理由,他會下達一項命令,從今往後各營的後勤物資公用由所在防區的地方政府負擔一半。之所以只要地方政府負擔一半後勤供應,一則是減少地方政府的壓力,二則可以給各營管帶中飽私囊的機會,三則也不必太擔心各營會與地方政府勾結而一步一步坐大。
軍隊的軍餉和部分重要的物資,都得由袁肅自己掌握,只有這樣才能讓下面的軍隊老老實實的接受指揮。
會談到了午夜,幾位營管帶昨天被捆綁了一整天,早已疲睏不已。
袁肅沒有再繼續討論下去,說了幾句勉勵的話之後,便讓營管帶暫且去司令處大營的預備宿舍裡休息。等人散去後,他又找來趙山河、何其鞏、孫德盛三人,向他們吩咐了一些今晚要注意的事情,畢竟局勢纔剛剛有眉目,尚且還不能說是十拿九穩,自然還是要警惕一些。
“老趙,這次辛苦了,你也忙了一整天,稍後先去休息去,明日可能還會更操神。”在交代完畢之後,袁肅感嘆的對趙山河說道。
“袁大人才費神了,我趙山河不過是出了一些勞力罷了。今晚有我在營中值勤,斷然不會出任何岔子,袁大人您就放心吧。”趙山河挺起胸膛說道。
“瞧你說的,這不還有孫大人在嘛,既然孫大人下定決心跟我們站在一起,那就應該當自己人來看。今晚有勞孫大人照應一下大營和城內的情況,就讓老趙先歇口氣。”袁肅十分親近的說道,說到後面還用信任的目光看了孫德盛一眼。
“袁大人器重在下,這是在下的榮幸,請袁大人放心,今晚有我老孫在,誓死不會讓昌黎縣再出任何動靜。”孫德盛激動的說道。
“好,老孫夠義氣。哦,對了,過了今晚,明日老孫你便可以帶人去王府的宅子收拾一番,我說到做到,今後這宅子歸你了,王懷慶沒帶走的東西也全都歸你。”袁肅索性不用“孫大人”來稱呼,直接改爲更親近的“老孫”來說道。
“袁大人實在太客氣了,我老孫誠惶誠恐啊……”這些年來孫德盛何曾受到王懷慶這樣的熱忱對待,這一刻他心頭一團火熱,打心底認定自己做出了這輩子最正確的選擇,今後必然要盡心盡力爲袁肅辦事。
“此次老孫你幫了我一個大忙,別說是一座宅子,今後我保證還有更多的好處。咱們兄弟一場,有福同享。”袁肅大義凜然的說道,這話不僅僅是對孫德盛一個人說的,同時還是對趙山河、何其鞏二人。
除了何其鞏面色不改之外,趙山河和孫德盛臉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感激之意。
孫德盛是真心實意體會到袁肅對他的特別關照,之前在小會堂裡時,袁肅向其他營管帶開出的價格僅僅是八千元,但昨晚給自己卻是不下三萬。雖說這三萬還要分給其他軍官,但最終落進自己這個營管帶口袋裡的肯定會佔到一半以上。
正是這個小細節,讓他感受到自己與其他巡防營管帶不同之處,現在袁肅又特別叫上自己跟趙山河、何其鞏等人一起會面,可想而知是真正把自己融進嫡系親信的範疇了。
“袁大人對在下恩重,在下必當以死報答,老孫啥都不說了,今後但凡袁大人驅使,老孫甘爲前驅。”孫德盛十分鄭重的說道。
“好,有老孫這句話,我便安心了。”袁肅爽快的笑道。
隨後又交代了一些瑣事,袁肅便結束了這次會面,趙山河先回房休息,孫德盛則去安排今晚值勤巡邏的工作。倒是何其鞏準備離開時,袁肅又讓其單獨留下。
“克之兄,你至少有兩件事要跟說說吧。”等何其鞏重新落座下來,袁肅笑着說道。
“袁大人這是何意?”何其鞏不動聲色的反問道。
“先前我在校閱臺上講話時,下面忽然有人高聲大呼,我想縱然巡防營的士兵不喜歡王懷慶,可也沒有人敢當這個出頭鳥。所以這帶頭高呼起鬨的人,必然是經人安排的。”袁肅好整以暇的說道。
“不得不讓在下佩服,袁大人果然觀察入微。”何其鞏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笑容還透露出一種得意的味道。
“大營裡都是第二營的人,我想,這必然是克之兄你安排的!”袁肅說道。
“在下也只是略盡薄力而已,如今袁大人一下子做出這麼大的舉動,若是不能儘快解決此事,只怕後患無窮。”何其鞏表情認真的說道。
“我自是明白的。無論如何,這件事要多謝克之兄暗中施以援手。我知道克之兄你不是一個貪慕虛榮的人,不過有些話或多或少還是要提一提,只要這件事能夠順利結束,將來少不了要倚重克之兄。從七十九標跟過來的兄弟們,我袁肅是絕不會忘記你們的功勞。”袁肅語氣鄭重的說道。
“袁大人客氣了,眼下還是先渡過這一劫再說吧。”何其鞏笑着說道。頓了頓之後,他又主動向袁肅問道,“剛纔袁大人說在下至少有兩件事要說,頭一件已經說完了,不知袁大人所謂第二件事是什麼事?”
“既然是我讓克之兄至少說兩件事,那第二件事克之兄你理應是知道的。不過無妨,我只是想聽一聽克之兄對眼下對治安團處境的看法。”袁肅不動聲色的說道。
何其鞏沒有急着回話,先是微微的點了點頭,此刻他發現袁肅看事物果然很有眼光。從早先一營、二營宣佈留駐灤州開始,他對整個灤州的局勢就很有意見,只是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跟袁肅好好談一談這件事。
眼下袁肅一針見血的挑破這件事,結合先前看破是他安排人高呼起鬨,只能說自己實在太低估袁肅這個“紈絝子弟”,並且低估的時間太長了。
他緩緩吸了一口氣,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臉色,略有幾分憂慮的說道:“袁大人料事如神,實不相瞞,在下對此次離二十鎮而自立之事實有介懷的念想。無論如何,此事都實在過於託大,稍有閃失必會招來禍事。如今一營、二營雖然留駐灤州,可直至今日依舊塵埃未定,事故接二連三,可見在下當初的擔憂不無道理。”
袁肅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雖然他知道何其鞏的這番話並無新意,可重在其未卜先知,由此可見對方是有遠見之人。
頓了頓,何其鞏又說道:“昨日中午袁大人隻身趕到鳴嘡鎮與在下見面,商討應付通永按察使接管灤州之事。其實從袁大人交代的行事計劃時,在下已經猜出袁大人的意圖。正所謂一不做二不休,置諸死地而後生,袁大人正是打算放手一搏,一舉拔除王懷慶這個眼中釘,並且藉機將巡防營收歸麾下。”
袁肅笑道:“克之兄,你果然是聰明人。”
昨天晌午他在接到省府發來的電報後,隻身騎馬奔出標部大院,就是爲了去找王磷同、何其鞏等人交代自己的計劃。不過無論是王磷同還是何其鞏,甚至後來的趙山河、陳文年、郭文遠等人,他都沒有詳細說明這次行動的真正目的。
現在看來,在這些人當中也只有何其鞏一人猜出了計劃背後的意義。
何其鞏繼續說道:“之前袁大人手裡只有兩個營不足五百人的兵力,任誰都不會放在眼裡,這也是爲什麼袁大人從一開始希望低調處理自立門戶的原因。然而這件事並不順利,終歸還是招惹到大總統,想來還是因爲袁大人與大總統的關係才使得小事化大。如今,低調矇混已無可能,袁大人索性就趁風起浪,把這件大事再化大一些。”
袁肅帶着欣然的笑容頷首,他並沒有驚歎何其鞏的慧眼遠見,反而是像遇到了知己一樣感到興奮。不得不說,做爲一個文化人,何其鞏果然顯出了與其他書呆子不同的才能。
“兩個營的兵力不足爲道,然而一旦收編了通永鎮巡防營將近四千人的兵力,那就可以與一鎮編制齊肩論,無論是大總統還是直隸省府,只怕都會對袁大人刮目相看。不過,此事若成功袁大人在得以一躍而起、站穩腳跟,此事若不成功,只怕袁大人將會萬劫不復。”在說到最後一段話時,何其鞏語氣由弱漸強,臉色也顯得十分鄭重。
袁肅不得不承認,何其鞏將他的計劃全部猜中了。正如何其鞏所說,他原本想低調矇混過去,可惜事與願違,那現在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務求以實力來掌控一方大權。他現在做到了這一點,接下來就必須面臨一個重大的博弈,如果叔父袁世凱真的認可自己,那這件事就算是過去了;反之,接下來自己就會成爲近畿直隸頭號威脅,用不了多久曹錕就會揮兵北上。
真若到了後面的情況,這一仗根本不用打,無論是灤州治安團還是巡防營都絕不會跟北洋軍真刀真槍對着幹,到那時他算是徹底沒有後路,要麼被逮捕到北京,要麼潛逃至南方。
不過,他敢這麼做,理所當然是有一定把握。
直隸近畿雖然是重地,可一來他與袁世凱有一定關係,二來王懷慶被自己趕走之後,通永鎮的爛攤子總得有人收拾。更何況一旦在直隸發生內亂,對剛剛成立不久的北洋政府來說顏面上會很不好看。
“克之兄,好見解,你所猜測的這些一點都沒有錯。若是成功,我袁肅的旗號就能扎穩,若不成功那當真就是萬劫不復。那麼,克之兄你認爲我能成功嗎?”袁肅似笑非笑的問道。
“在下可沒辦法說出一個準信,如今在下上袁大人的這條船,不管成不成功也都會希望袁大人成功。”何其鞏嘆了一口氣說道。
“走着瞧吧,事到如今再多憂慮也無濟於事。”袁肅深沉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