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注意力全放在趙炅身上的陳德卻沒有注意到其它朝臣的反應,還在聲淚俱下地向趙炅喊冤:“那姐兒愛少年乃是天性,張佖他雖然官兒當得比我大,錢比我多十倍不止,可是臣實在是不知他也垂青於那秦淮紅牌啊,若早知如此,依着張佖平日裡那等煊赫聲威,微臣哪裡敢與他相爭。”
南唐的文人士大夫狎妓乃是風流之舉,韓熙載夜宴圖中描繪的悠遊之樂曾令後人神往。但將這種風月場上的往事拿到朝堂上來說就極不正常了,陳德本身是個武將,讓趙炅鄙視他總比重視他更安全些。而和這個丘八相比,官職清貴的張佖就完全不同了,讓他難堪的是,他也記不清到底有沒有被陳德強走過粉頭,抑或是被搶過粉頭而不自知。更讓他擔心的是,陳德這人破罐子破摔,開口就扯出兩人都是南唐舊臣的破事,而這正是徐弦、張佖等入宋南臣最爲忌憚的,而且也顯得張佖是個不念舊情的涼薄之人。張佖偷眼去瞧往日裡有些人情徐弦,只見徐弦目不斜視,一副和他不沾邊的神態,張佖方纔大爲懊悔自己怎麼會跳出來咬陳德這塊從茅廁裡出來的石頭。
更氣人的是,這種風月事情越辯越不清楚,張佖也唯有像陳德一樣大呼冤枉,所不同的是,陳德在喊冤的時候仍然是穩穩地站在地上,而張佖則幾乎匍匐在地上大聲呼號,似乎被誣陷謀反罪名的人不是陳德而是他自己一樣。
趙炅本來還有些爲陳德吃癟而快意,誰知張佖自身不檢點,被陳德反咬了一口,而且看起來確有其事,不禁心中對他大爲厭惡,虧得自己平日裡還以爲這人是個正人君子,不免鼻子裡重重“哼”了一聲,沉聲道:“你二人既然同殿爲臣,便當思報效朝廷,怎地將那些污濁不堪的事情弄來吵鬧,實在是又是大臣體統,都罰奉祿一年。”他發作完了,陳德做出誠惶誠恐的樣子謝主隆恩,張佖卻被是暗暗吐血,他不似陳德有外鎮接濟,這批南唐臣子入了宋朝,立足未穩,更被原有的文官系統排擠,肥缺一個也無,更不敢受人錢財落下口實,所以一個個當真兩袖清風,一年到頭全看俸祿過活。這一年俸祿被趙炅輕輕罰去,張佖家裡只怕是要打上一陣子秋風了。
趙炅心知這罰奉的處罰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其實肉痛的只有張佖,看着陳德眼觀鼻鼻觀心地立在武將朝班裡,簡直比張美劉延讓這夥滾刀肉還要更加像滾刀肉,不由得想要找個法子來收拾他。他的這番神態全被丞相趙普瞧在眼裡,出班秉道:“陛下,今有九江郡義門陳氏,自開基以來,以忠孝節義爲本,勤儉耕讀傳家,建書堂,立家法,敬友鄰,睦家人。前唐玄宗以來,已經兩受旌表。老臣思量,家有孝子,國必有忠臣,如此義門,當派一員朝廷重臣前去褒獎一翻。”他一邊上奏,一邊拿眼睛去瞧站在旁邊的陳德,直看得陳德身上汗毛倒豎,心道:“吾不過姓了這個‘陳’字,與那勞什子‘義門’可沒有半點關係。”
順水推舟,趙炅當即便道:“九江郡義門忠孝傳家,理當大加褒揚,陳卿久駐西北,便代朕往江南一趟,欽賜義門陳氏金匾一道。”
金口玉言一開,陳德唯有躬身領旨。旁邊朝臣都幸災樂禍,他心中卻暗暗咒罵。這時代的公差可不比後世一趟飛機便飛到海南,千里舟車勞頓,若是代天巡狩還可以撈點地方官的禮包,可是沿途大宋官府,還有已經是當世道德楷模的義門陳會給自己這個藩鎮節度使好臉色嗎?陳德就算是有腳趾頭想,也想得到。
看陳德愁眉苦臉地在朝臣中退下時,趙炅只覺心頭暢快,這安西節度使雖然暫時動他不得,就得支使得他來回奔波,不給自己的北伐大計添亂。待衆外臣都退下後,趙炅方纔沉下臉去,問道:“這陳德進京以後,與李煜,還有江南舊臣可有勾搭?”
王侁奏道:“此人每日出門只在汴河兩岸遊玩,每每方巾白袍,混跡於市井之中,專門打聽各色貨物買賣行情,就如經年行商一般。大臣一個也不曾結交,比鄰的隴西郡公府邸也未曾拜訪,唯派手下軍士向李煜送去絹帛百匹,金瓜子兩壇。”李煜在入汴梁時行囊尚且有豐厚,這幾年來,大宋高管的敲詐勒索和江南舊臣上門打秋風幾乎將他的家底折騰一空。就連隨同李煜一同入宮的一些歌姬舞女,也被自命風流的大宋官僚索要一空,整個府邸中除了幾個年老色衰的僕婦之外便是隻剩他一人形影相弔,日子過得頗爲悲苦。陳德也是聽人說起李煜日子過得頗爲窘迫,方纔命軍士送上錢帛,於公於私,都是應有之義。
趙炅聞言點點頭,嘆道:“這陳德雖然脾氣又臭又硬,倒還是個重情念舊的人。也還識趣知分寸,他若是去勾搭李煜,就是給故主催命了。如此良臣良將,竟然不能爲吾所用,也是運數使然。”雖然南唐被大宋所滅,但朝廷對李煜的監控還是相當嚴密的,蓋因爲中原漢人對正朔執念甚深,汴梁歷經五朝,向北地胡族自稱過兒皇帝,連宗廟重器書冊也被契丹人搬到了上京,覥顏自稱正朔實在是有些心虛。江南金陵李氏自稱上乘大唐正統,實實在在收攏了一批人心,就連千里之外的異域番邦,竟然也有奉金陵唐室爲正朔的。而趙炅最爲着緊的,便是這正朔二字,因此折辱李煜倒也不完全是貓戲老鼠的心態。
趙炅當年坐鎮開封府南衙,見慣市井百態,各色人等,歷練出了觀人識才的本事,要不然他也沒有能力大刀闊斧拔擢新科進士,幾乎慢慢將整個大宋從地方到六部的官員都來了個大換血。他聽王侁稟報陳德所作所爲,此人重情義,不好奢靡,亦不貪權,若是此人初出茅廬便被自己收入囊中,便是一個得力的臣僚。但此人幾經輾轉,先仕北漢,又轉投南唐,後又率大軍歸漢,奪取河西,已漸漸在部下的擁戴下成了一方梟雄。就如同自己大兄被迫黃袍加身一樣,到了這個地步,很多事情已成騎虎,天下大勢推動,就算陳德本人想要效忠朝廷,他也不敢相信於他了。好下場便如錢王一般終身安居汴梁,壞下場便是賜給一杯毒酒。剷平藩鎮,這就是朝廷的利益所在。
趙炅將瞬間產生收服陳德的念頭掐滅,轉而又問道:“河西情勢如何?”
王侁道:“董將軍將靈州城移交安西軍後,陳德麾下衆軍已經四散就食,並無蝟集靈州,威脅關中的態勢。”
曹彬卻道:“陳德所部離開嵐州時,將民間搜刮得十室九空,百姓們紛紛賣田賣地,虧得田將軍開倉放糧,方纔能解救百姓於危困之中,否則,今年冬天,這嵐州百姓不知要餓死多少。”這些情況都是田欽祚報上來的,但曹彬焉能不知實情,田欽祚縱容部下在嵐州大肆圈佔良田,不少原來嵐州的民戶重新淪爲無地的佃戶。
趙炅笑道:“這些粗魯軍漢,就愛撈錢。”卻不再追究此事,轉而與趙普、曹彬細細商量爲兩年後北伐太原的軍糧儲備。
陳德回到府邸中,將就要代表朝廷旌表九江義門的消息告訴黃雯,黃雯高興地道:“真的嗎?妾身自小離開家鄉,便再也沒有回去過了。”她本是江夏人,自從在兵荒馬亂中被收爲宮女後,便再也沒有回到過故鄉。
陳德很少見她流露出如此興高采烈,心道這趟江南之行到是歪打正着的美差,笑道:“夫人既然同去,我們便慢慢行路,沿途遊山玩水,搜奇獵異,花天酒地。”他私心揣測,趙炅也應該希望他走的慢一點,不要那麼快回汴梁來礙眼。
未入汴梁之前,陳德白日裡要麼和部將商議軍略,要麼巡視各營以示心腹,要麼在外奔波勞碌,回到府中也總有大半時間深思熟慮各種決策的利害得失,偶爾得閒,也要尋找一些此時的兵書戰略,或是前人筆記,或是西域奇聞挑燈夜讀,黃雯自從跟隨他以來,夫妻一同遊山玩水的時候幾乎沒有,現在有機會稍作補償,陳德也極爲高興。
將黃雯哄得眉開眼笑後,陳德方纔轉到書房,招來張仲曜,把今日朝堂情勢向他講了一遍。張仲曜笑道:“看今日情勢,官家對安西縱有削藩之心,東面戰事底定之前,卻甘願隱忍不發,對大人亦是無可奈何?唯有使大人奔波勞苦,以呈心頭之快。”言語之下,對趙炅充滿鄙夷之情,人就是這麼奇怪,當他曾經對大宋官家充滿希望卻又被狠狠遺棄的時候,原先的好感和仰慕全都化爲鄙夷,甚至仇恨,那怕是文武雙全,人情練達的張仲曜也不能免俗。